文/王海涛
我军校毕业的第二年冬季,连队让我到新兵排带新兵。新兵下到连队的第一天,指导员和连长把我叫到连部告诉我:这批入伍的新兵有几个是来自四川大山深处的,他们基本上都是第一次走出深山,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可能会有文盲或半文盲的新兵。
指导员和连长说的话,让我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如今已经进入八十年代了,国防建设要实现现代化,怎么还会招收文盲半文盲的兵进入部队?指导员告诉我:这是部队为了响应中央军委的号召,照顾偏远贫困革命老区。他们要求我思想上重视起来,不但要抓好新兵的训练工作,还要对他们加强文化基础教育,尽快让他们的文化水平有一个质的飞跃。
我们排分到了二十多个新兵。其中来自四川大凉山地区的有四个。第二天,我就对这批新兵进行了一次文化摸底。通过摸底我了解到:这四个四川籍的新兵,有两个汉族兵,两个彝族兵。那两个彝族新战士都上过小学,一个汉族新兵小学毕业,还有一个矮个子汉族新兵一天学都没有上过,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这个矮个子新兵叫余树根,黑黑瘦瘦的,看上去挺机灵。到连队第一天,我带他们去军人服务社买日用品。其他战士都买了牙膏牙刷,卫生纸之类的日常用品。余树根就买了几包不同品牌的香烟,其它什么东西也没有买。我问他怎么不买日常用品?他告诉我,他没用过,他也不会用。我让他买了牙膏牙刷,还买了一包卫生纸。他悄悄走到我跟前问道:“排长,这不是女人用的东西,咱大男人用这干么事?”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过来问他:“你在家拉完大便,用什么擦屁股?”余树根笑笑回答:“山里到处都是石头和树叶,谁会用纸擦屁股?”我告诉他,现在是在部队,集体生活,一定要讲究个人卫生。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一直把卫生纸放在鼻子上闻着,嘴里喃喃说道:“格老子的,还挺香!当兵就是好,还把屁股搞那么香!”听了他的话,我忍俊不住笑了起来。
别看余树根个子矮小,他的身体素质真的很好。他能吃苦,科目训练也很认真。休息时候,我专门安排了一个西安的新兵教他识字。空闲时间我也会教他认字写字。他也挺爱学习,有不认识的生字,他会问问其他的战士,有时间也会拿着书本请教我。
新兵到连队没有几天,有天晚饭后。二排的四班长找到我说:“一排长,今天轮到我们班打扫厕所。走,我带你去厕所看个稀罕事。” 厕所里会有啥稀罕看?我心里想着,就随他去了厕所。到厕所后,四班长指着厕所里方方正正的柱子上的四个角说:“你看,这都是你那个四川的新兵蛋子撅着屁股搞上去的。你说让我们怎么清理?” 我低头一看,柱子的角上高低一致留下的大便干燥后痕迹。那个班长生气地说:“这个吊兵,拉完大便不用卫生纸,就撅着屁股在这里一抹拉,提起裤子就走了。”听完那个班长的话,我笑也笑不出来,气也气不起来。
我回到宿舍找到余树根,带他来到厕所。我指着柱子角问他:“余树根,这是你搞上去的?” 余树根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的,排长!”我问他:“你怎么不用卫生纸?” 他不好意思地说“排长,那东西老贵了,再说,我也用不习惯。这里连个石头块都没有,我看这地方挺方便。”我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通。并要求他以后再不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并让他把柱子角都用水彻底冲洗干净才算完事。
都知道四川人爱吃辣椒,余树根更是嗜辣如命。他总说连队的饭菜没味道。他来部队时什么东西都没带,就带来一大包他母亲腌制的辣椒粉。每天开饭前,他都会提前打出一些辣椒粉,用卫生纸包好,开饭时放在米饭里搅拌几下,然后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感觉那味道比吃肉都香。只要有辣椒,饭桌上的菜他基本都不会动。
有天熄灯前连队晚点名讲评工作时,连长当着全连战士的面说:“有个别新兵,前段时间还在墙角上擦屁股。这才几天?可讲究起来了,卫生纸都嫌不干净了,开始用自来水冲屁股。你几天不用石头树叶擦屁股了?我看你是瞎讲究,穷讲究!”我一听就知道连长讲的是余树根,我偷偷瞄余树根一眼,他站在队伍的最后低下了头。
晚点名后,我找到连长,问他余树根怎么回事?连长笑着说:“这个新兵蛋子真有意思。我去厕所解手,正好碰见这个吊兵把屁股撅在洗手盆上冲屁股。他看见我,裤子一提,就一溜烟跑了。”我笑着问连长:“这个吊兵是不是又忘记带手纸了?没办法才用水管冲屁股的?”连长哈哈笑道“鬼才知道!”
回到宿舍,我把余树根叫出来。余树根看着我,忐忑不安地问道:“排长,我,我——”我拍拍心神慌乱的余树根。然后对他说:“不是给你说了,让你拉完大便用卫生纸吗?是忘记拿了吗?”
余树根委屈地说:“也是,也不算是。”我不解地看着他,并没有接他话。他接着又说:“排长,我不是爱吃辣椒?今天晚饭时,我又包了一包辣椒吃。晚上解完大便,我一摸口袋就有一张包辣椒的纸。我也没有多想,就用那张纸擦了屁股。谁知道擦完后,屁眼子就发烧火燎地疼起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跑到洗手盆那洗洗。刚好被连长看到。”
他说完,我笑得满眼泪花。我笑着指着他说:“你看到连长跑的是哪门子?你给他解释一下不就没事了!” “连长老是板着脸,我害怕他。”余树根低着头说。我让余树根回去了宿舍,又去连部给连长说明情况后,连长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其实,余树根是一个挺好的兵。他好学上进,训练刻苦,人也不笨。他活泼好动,象个活宝。说实话,我很喜欢他。他也爱粘着我,给我讲他家乡的事,讲他家里的事情。
我曾问过他,为啥要来当兵?他立正后,表情十分严肃,象是学生在背诵文:“报告排长,为了保卫祖国!”我笑着说“别唱高调,你给我说实话。我不是让你做报告!”他腼腆地笑笑问我:“说实话?”我回答他:“说实话!”于是,他开始给我讲他家里的情况。
余树根弟兄五个,他排行老五。他上面的四个哥哥中,就老二和老四成下了家。而且老二的老婆还是残疾人。他们都没走出过大山。别说刷牙,用卫生纸擦屁股。这些东西,他们平时都很难见到。他说大山里遍地都是厕所,拉完大便,随手找个石头就解决问题了。不就擦下屁股?哪有那么多讲究?他当兵的目的就是想找个老婆。他问我:“排长,你说我要是会看书写信了,能找到老婆吗?”我回答他“肯定能。”他红着脸,羞涩地说“排长,我认识几十个字了,你能给我介绍一个对象吗?”
余树根既纯朴又天真,他的思想单纯得就象大山深处的云朵。我笑着责怪他:“你这个吊兵,还沾住我了?”我给他讲部队是不允许士兵在驻军当地谈恋爱的,这是一条高压线。他不解地问我:“那为啥子嘛?”我告诉他,如果允许战士谈恋爱,这么多士兵都谈起恋爱,那部队不乱套了?再说,当地的女青年就那么多,都跟着当兵的走了,这边的男青年不都打光棍了?余树根有点失望,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没得办法吆。” 我鼓励他:“余树根,只要你努力学习,积极要求进步,找个老婆肯定没得问题。”他瞪着眼睛问我:“真的嘛排长?”我朝他点点头。
不知道是我的话鼓励了他,还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爱学习的人?余树根学习进步也很快。他开始学着给家里写信。每次写完信后,他先让战友们帮他修改一番,再拿来让我看看。我会细心地给他讲解语法,词语和标点符号的用法。他听得很认真。
有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正在宿舍办公桌前看书,余树根走到我跟前对我说:“排长,我来部队两个多月了。咱们连队的人我差不多都认识了。可还有两个人我没见过?”我感觉有点奇怪,就问他,”咱们全连的人天天都在一起,你哪个没见过?” “有,有两个人在咱连部的一个框框上写着。一个叫马火山,还有一个叫下车干。”我心里寻思,连队没有这两个人啊!随后我恍然大悟,拍着他的肩膀笑起来。他迷惑地望着我,一脸的懵懂。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余树根,我问你,咱们的指导员叫什么名字?” “指导员叫冯灿啊!”我又接着问他“那副连长叫什么名字?” 他抬着头看着我说:“副连长叫卞轩啊!”我把他两个人的名字都写到纸上,然后告诉他。这个念冯,不念马。这个灿字,你不认识就把它拆开了读?还有这个卞字,你把上面那一点吃进肚子里了吗?轩字你不认识,你又把它拆开了读。我对他说:“象你这样,以后不认识的字都这样读,不让人笑掉大牙?”
后来,我让一个战友陪他去市里的书店买了一本新华字典。我和战友们耐心地教他学会了汉语拼音。学会拼音后,余树根查起字容易多了。
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余树根又分到了我们排。后来,他又买了一本汉语词典,我经常见他趴在桌子上看书,有不认识的字,还不时拿出字典,词典认真地比对查找。
余树根在部队服役五年才退伍。他不仅当上了班长,还入了党,并且还立过一个三等功。余树根退伍时的文化素养,绝对不低于一个高中毕业生的水平。他服役第四年就找到了对象。而且,他的对象还很漂亮。
余树根退伍后的几年里,还不断给我写信联系。后来因为我的工作不断变动,我两个就中断了书信来往。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也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直到退休,我也没和余树根取得联系。
退休几年后的一个春季,余树根经过多方联系,终于通过一个战友找到了我的电话号码。我接通他的电话时。里面就传来了他那熟悉且浓重的四川口音:“老排长,你好啊!我是余树根啊!”一听是余树根,我也很激动。“你这个吊兵。几十年了,也不和我联系,现在过得怎么样?”
余树根告诉我,他们村早已从大山深处搬出来了。他退伍后搞过养殖,承包过工程。如今他们一家都在城市生活,而且,他还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他还对我说,他非常感谢部队对他的培养。战友情深,他最想念在部队一起生活过的战友们。他激动地对我说道“老排长,我非常感谢你,感谢战友们在部队时对我的帮助。”
最后他又说“老排长,说句心里话,我感谢党的好政策。如果不去部队当兵,我就不会认识你和这么多的好战友。这辈子我还是文盲一个,也可能会是光棍一条。老排长,我真诚地邀请你和嫂子,还有咱连队的战友们到我家乡来做客,一切费用由我负担。不知道老排长肯不肯赏光?”听余树根发达了,我由衷地感到高兴和自豪。我对他说“你这个吊兵,不请客我能饶了你吗?你放心,我肯定会去,你把好酒给我准备着。我打电话让马火山,下车干都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了余树根朗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