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节,我高龄父母双双在医院度过。母亲刚做完大手术,父亲则在重症监护病房观察。我从外地赶回老家,在医院为他们操办入住手续时,护士让我填写"监护人"一栏。
我在那一栏里写下"儿子"两个字,护士侧目而视,问我:"你一个人要照顾两位老人?"
我愣了愣,点点头。护士用复杂的眼神扫视我和病房里的父母,又看看表格,终于勉强按下手中的盖章。
是啊,谁能替我照顾双亲?除了我这个儿子,还能有谁?我的妻子在外地工作,姐姐一家人在国外,弟弟的妻子去世多年。事到如今,我是他们仅剩的亲人和可靠之人。
"挺着"两个字,成了我照顾双亲的精神状态和生存状态。我一边要为双亲的医疗费筹钱,一边要在病房陪伴、照顾他们,让他们感受到家的温暖。
照顾病人其实并不困难,最大的挑战是应付父母的精神状态。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一直是硬伤,有时半夜突然意识清醒时,会感到惶恐、迷茫和绝望,需要儿子我耐心安抚。
母亲在术后头一个月,时常半夜大哭,哭喊着要回家、不想活了。我连夜守在她病房,给她喂流质、为她拭身,再一次次劝解。那段日子,我睡眠时间加起来可能不到四十个小时。
照顾双亲最大的难言之隐,就是"精神折磨"。医院的病房、药味和氧气味让他们觉得自己就是"等死"的人。我无数次哄骗他们说:"马上就出院了,回家后好好休养,保重身体。"
在父母的记忆里,好像我是个深藏不露的骗子。他们老是被骗,被哄,被安抚,然后醒来发现仍在病房,再陷入悲观消极的情绪中。
有时,母亲在半夜突然惊醒,看见我在她床边,竟以为我已去世多年,狰狞大哭。父亲也曾迷迷糊糊地说,我是个"无能"的儿子,照顾不了他们,让我准备后事吧。
每当遭遇这种情况,我都无助地坐在角落里,压抑着内心的痛苦,时而跑去洗手间躲一躲。毕竟,他们是我亲生的父母,我没有对他们的精神状态生气,只会更加耐心地哄劝。
医院病房里,我看着父母一天天消瘦、苍老,没了往日的神采。有时我也会想,如果他们就这样离世,说不定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可是,每当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就猛然惊醒,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是"无能"的儿子。我辗转各家医院,为他们物色最好的中医针灸;我四处托关系,为他们请教阅人很深的老中医问诊建议;我还组织亲友,在家中布置温馨的卧室,以备他们出院后安身之所。
照顾病重的父母,真正难言之苦的地方,就在于看着亲人的生命力在渐行渐远,你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再也无能为力。你能做的,只是聆听医生的嘱咐,遵从指导,为亲人创造一切最好的条件,直至他们安详离世。
照顾病重的父母,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无言的孝顺。你既担心他们一夜之间撒手西去,又怕他们长期卧床,受罪无度。你既希望他们早日痊愈,又怕他们好起来后承受不住生活的重担。
守在父母病床前,最教人无助的一幕幕,都让我哭过,但我哭过之后,总要擦干眼泪,继续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常常搬一把椅子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他们安睡,如果他们意识清醒,就轻声说些家常话题,让他们感受生命的温馨。
有好多次,我独自一人坐在医院长廊,对着父母的病房门,看着有形有色的时光一点点从身边流逝,感慨岁月如梭,亲人节节老去的无奈,竟是无可奈何的无奈。
在父母住院期间,我也曾听过医生的一些"安慰":父母高龄行将就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子女能陪伴在侧,就是孝顺无疑了。可是,我听不进去,因为那些都是给别人的话。
孝顺终究是个主观概念,事关切身之痛,非亲历者永远体会不到。在严冬的医院病房,我总是浑身冰凉,心如死灰,无助而颓丧,需要很大勇气才能和亲人、和自己撑下去。
后来,母亲痊愈出院,我千辛万苦地请来一名熟手护工,24小时在家照料她。我自己则翘班在父亲的重症监护室值守。
在那里,我见证了太多生命的视死如归,也看到了太多同路人对亲人的相依相守。一位中年妇女,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她整夜整夜守在丈夫的病床前,白天打点家务后,晚上再回到医院。
有时,护工们见她独自一人在那里坐上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就劝她回家歇息一下。她却说,万一丈夫有个闪失,她在这里能即刻第一时间发现。
我们这些同路人,在重症监护室里互相看着对方的愁眉和泪痕,用眼神彼此安慰、鼓励,仿佛在说:"挺着,就是这么挺着,熬到头啊!"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学会了熬。学会了无怨无悔、无怨无怼地守候和等待。我的父母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再累再苦再绝望,我也要硬挺下去。
有时我也会想,如果真的有高招、什么绝招,用来照顾生命垂危的父母,那该有多好?可惜,世上哪有什么万能的良方?于是,我只好咬紧牙关,挺着。
照顾病重的双亲,每天都是一场无声的拉锯战。一个护理细节做不好,病人立刻觉察;一句话说错,立即遭到指责。他们脾气暴躁,精神恍惚,我明知理解他们的"临终焦虑",还是难免时而焦躁。
在病房里,父亲常常一狠心,趁我不备突然挣扎起身,导致生命体征一度危殆。我每每看到这幕,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力分出一半给他。于是,我只能时刻盯防着,不让他有机会"冒险"。
值得欣慰的是,那个季节终于过去了。春暖花开之际,母亲重新焕发生机,开始在家做作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而父亲的病情也有了好转,虽然终究不可能出院,但并非眼下就有生命危险。
就在这时,生活的新困难开始了:父母开始唠叨我的"不孝"。有时,他们的眼神带着嫌弃和谴责,似乎我是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儿啊,是爸妈托生养你,你现在能这样也不容易。"母亲常说,眼里噙满泪水,一副我亏欠她老人家的态度。
我明白,她是感动于我含辛茹苦,几近忘我地照顾她和父亲,才会流下感激的眼泪。可是,作为儿子,我怎能说出"你们辛苦养我,我现在报答你们"之类的话呢?那未免显得不太孝顺。
可是,她们又老是埋怨我不孝,无形之中,要求着我不停地"报答"和"回报"。哪怕我卸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儿子的身份竭尽全力去照顾她们,她们眼里的埋怨还是存在。
光是"不吵不闹""身体多点力气"就已经是她们的最高期望了。但我能怎样呢?我已经竭尽全力,只能"挺着,就是这么挺着"。
有一阵子,父亲突然性情大变,从精神状态一直很好的乐观老人,变成阴沉暴躁、责骂儿女不孝的暴君。他经常给弟弟打电话,说我虐待他、不孝顺;还给远在外地的妻子打电话,诅咒我这个"白眼狼"不争气。
弟弟对此很无奈,一方面劝解父亲不要这样,一方面也时常用复杂的眼神打量我,让我不免产生一些自我怀疑:是不是我真的疏于照顾父母?还是说,老人时常神志不清,随口胡言乱语罢了?
我自己也被这种责骂弄得精神恍惚,困惑而自责。有几个疲惫的夜里,我也曾哽咽地对妻子说,也许是我的确应该做得更好一些,不应该让父母在临终前怀有遗憾。
可转念又一想,自己已经是全力以赴了,每天的生活不过是起床、忙里忙外、照料父母、灌些流质、以及偷闲看看医生的吩咐,就这样重复循环,哪有疏忽照顾的情况?
我在照顾父母期间,尤其是父亲病危时,很少睡个囫囵觉。尽管如此,他竟然还是觉得我疏于照顾,我对此也是无能为力了。
有时,妻子在电话那头也会为我的处境叹息说:人啊,活着原来这么难!尤其是临终的父母,你若是稍有怠慢,他们必然万分不满;反之,你再怎么尽心尽力,他们也觉得那是你应尽的孝顺之责,从不会感谢。
或许,对父母来说,这的确如此。可对于我们儿女来说,尽心照顾,只是出于内心的那份孝念,并不是为了讨好谁、博谁的欢心。就这样真诚地"挺着",直至生命的终点。
最终,母亲安然离世,止止步步,静静地走完了最后一程。父亲目睹妻子离世后,终于释然了很多。他开始接受我们的照顾,也时常向我道歉,说他先前的一切责骂都是糊涂话。
我们没有原谅父亲的话,因为对于临老的人来说,责骂和身体的痛苦一样,无法承受罢了。姐姐从国外赶回,帮我分担了照料父亲的重任。弟弟也时常来家里坐坐,略表慰藉。
就这样,父亲的生命一点点走向终结,我们就一点点接受了别离的来临。医院重症监护室的那段岁月,依然在我心头留下阵阵温暖,因为我曾亲身体会过,在那里挺过没有高招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