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导演丁黑见面时,《鸣龙少年》正播到中段。
当时,这部剧还没有因为对校园情愫的表现,而被贴上“癫剧”标签。但也已然经历过两轮舆情过山车。
一轮是关于真实性的。在中国的教育系统内,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狂人老师带教?又怎么可能有这样只有五个学生的实验班存在?《鸣龙少年》刚开播,就有观众提出类似质疑。
这般质疑,当然折射了对现实中教育公平问题的思考。但随着剧情铺开,更多的观众意识到,把《鸣龙少年》当作高凝练度的诗、强隐喻性的寓言来看,更有意味。现实主义不是自然主义,没有必要胶柱鼓瑟地往“生活流”的轨道上贴。
第二轮舆情,是关于雷立州(成泰燊 饰)、桑夏(黄尧 饰)的。这两个人物都有点理想主义色彩。
雷立州是典型的“蜡炬人格”,为学生付出一生,辜负了聪颖的儿子、患病的妻子。有些观众无法理解他对儿子的严苛和忽视,认为在这种双向辜负的原生家庭里,要求儿子原谅父亲是一种道德绑架。
和雷鸣(张若昀 饰)搭班的心理老师桑夏则人如其名,是个生活态度纯粹的“小太阳”。有剧迷认为她“傻白甜”得不太合适,在学生都人均八百个心眼子的11班,她凭什么能单纯到底?
好在,随着剧情推进和人物真相的揭示,这轮争议也逐渐平息。雷鸣和雷立州之间没有潸然泪下的和解,只有遗憾重重的告别。桑夏也并非天生的“小太阳”,她也有披伤负痛的成长,只是选择了清澈的生活态度。
与丁黑导演谈及这两轮争议时,他很坦然地表示,作品拍出来了,观众怎么理解都可以,“导演非要对着作品解释,给个标准答案,就没意思了。”
丁黑事实上,在《鸣龙少年》的创作过程中,他就预料到了这部剧的冒险性:“这剧最大的特点就是人物命运的悬疑感。本来你以为人物是这样的,突然间又会反了过来。每个角色都要一层层剥出来。”
不过,也正是《鸣龙少年》的这种冒险性,吸引了他。他自认不是青春校园剧的目标受众,当导演二十多年,拍过历史剧、古装传奇剧、都市剧、公安剧……就是没拍过青春剧。
拍《鸣龙少年》,是看中了剧本类似电影的结构,以及这种结构带来的向更广社会面辐射的可能。
总而言之,他并没有把《鸣龙少年》当作简单的校园剧拍。
至于是把它当社会问题剧、时代症候剧,还是架构于现实之上的浪漫教育剧来拍的,我们且听丁黑导演的讲述。
是高概念,但又不是《鸣龙少年》是典型的“一句话”剧集。
往简单了概括,就是个边缘教师用实验教学法带五个问题学生逆袭青北的故事。
从商业角度审视,这种既青春又热血,带点超现实奇观,还能轻松对齐目标受众的故事,很容易受到市场青睐。
但创作,真的能只为概念描边吗?
丁黑导演并不这么认为。事实上,无论是他拿到剧本的第一感受,还是他拍摄时的核心追求,都是努力去破一破“高概念”的框限。
丁黑曾在很多不同场合,都强调了他看到《鸣龙少年》剧本的第一感受——情绪,一种藏在看似日常的校园生活背后的情绪。
这种情绪具体是什么?这次对话中,他详细解释道,“是一种命运的悬疑感。”尽管未来是不确定的,但每个人都能因为相信一个方向,和志趣相投的人一起,赴汤蹈火。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不会因为你相信了,就一定会达成最初的目标。目标会不断被颠覆,但人还会继续相信,继续再往前走,这种琢磨不定的情绪,才是《鸣龙少年》里几个角色最大的吸引力。”
这样的人物,显然并不高概念。
在运用了大量闪回、梦境、心理真实的《鸣龙少年》里,要了解一个人物的全部历史,摸清他的性格真相,必须要有“剥洋葱”般的耐心。
“雷鸣本人就很复杂,他很符合80后赶上创业风口那拨人的气质。既自恋又丧,野心勃勃又谨小慎微,既有理想情怀又精于盘算。包括他的出场,都带有很强的阴谋性。就他的从业背景来看,去鸣龙实验成立11班的动机是存疑的。观众跟着情节慢慢一面一面地翻,才会发现他这个人物又挺透亮的。”
在丁黑看来,这就是编剧在塑造人物上的过人之处。不仅雷鸣如此,桑夏和11班的五个学生,都有相似的结构。
“《鸣龙少年》里的人物都有鲜明性和复杂性的统一,如果说鲜明是高概念,那么复杂性就是一个让观众参与进来,不断发现惊喜的过程。这就不叫立人设,而是塑造人物。不是简单的反转,而是一层层地剥开人物性格。”
单拿引起过争议的桑夏来说,表面上看她有着类似大学生一般的“清澈而愚蠢”,这算是鲜明性。但她的“清澈而愚蠢”是少年叛逆、救赎,与原生家庭冲突又和解之后的一种回归。
“30多岁的人,还能选择这样的简单,是需要内在力量的。是一种勇敢,也是一种能力。内心不再彷徨才能做到。她和雷鸣之间的冲突,就是性格上相互揭示、相互对比的过程。雷鸣其实也向往她的勇气和单纯。但就他的成长经历,他做不到。也正因为这样,他会被这种东西吸引。”
丁黑坦言,在观众追求观看效率,恨不得十分钟就摸清人物真相的追剧氛围下,《鸣龙少年》这样的人物塑造法有冒险的成分。但现在从总体反馈来看,观众还是有耐心参与到这个过程中来,与角色建立连接的。
这样,《鸣龙少年》的悬念感,就不再只是这几个问题学生能不能逆袭考上北了。
“11班能不能走到最后?雷鸣会不会抛弃他们?这些学生之间建立起的情谊,会不会因为其他因素被破坏掉?这些命运上的悬疑感,才能真正吸引观众看下去。”
推倒校园的墙《鸣龙少年》不是复刻现实的教育题材剧。
它的浪漫倾向和理想色彩,从片头开始就暗示给了观众。这是一个在现实题材剧集中,很少出现的片头风格——科幻风。雷鸣带着同行的老师、学生,穿着战服,从高度抽象的废墟、丛林、山脊间穿过,最终走出荒芜,奔向星辰大海。
浪漫和理想主义往往和“燃”挂钩,但相对应的,也必须接受观众类似“乌托邦”的质疑。对于《鸣龙少年》和现实之间关系的把握,丁黑有自己的基准点。
“其实,所有的艺术作品都不是现实。所谓真实,只是真实感,是一种假定性,一种模拟。”
在他看来,绝对真实是不存在的。真实感的目的是调动观众的生活经历,让他去相信艺术作品想要传达的一种内在真实。假定性就是一种高度浓缩。
具体到《鸣龙少年》上,它的人物是提炼概括出来的典型,问题学生逆袭考清北是高度浓缩的强设置。但它的形态跟生活的形态又极相近。
“从创作角度来说,我们希望为这个故事找到真实的现实依据和逻辑起点。比如职高和普高的分流,民办和公立学校的合校,包括为了升学率学校会针对学生做的一些劝说,这些都是编剧采访中抓到的真实事件。当然,把这么多典型学生浓缩成一个班,这就是戏了。”
丁黑解释,即便是高假定性的故事,也能凭借导入过程的铺垫,让它与生活接轨。
比如《鸣龙少年》里11班成立的过程,就突出了它遭遇到的人为反对、政策上的限制,以及学生的态度冷淡。“事物都是两面,假定性和真实感关键看怎么控制。”
论及真实,《鸣龙少年》的焦点也并不局限于高中校园的小环境,而是以人物为线索辐射了出去。
就拿刚刚更新的第25集为例,短短一个片头,就拍出了一个在北京读了二本,也曾是老师骄傲的优秀学生,于大城市挣扎、漂泊了半生后的隐痛和无奈。
这也是丁黑对《鸣龙少年》的最大期待。“看起来,这个故事是讲校园、高考的。但它绝对不是一个纯校园的剧,它表现的社会切面挺多的。每个学生都能牵出一组问题。”
比如,寒门还能不能出贵子?身而为女,是否需要抱歉?校园霸凌为什么会蔓延?家庭暴力如何致郁又怎么才能治愈?人生是否只有绩优主义一条路?
“就是因为它有这些我能够感受和理解的社会面,我才找到了依托,敢接这部戏。”
拍高考故事,但又要推倒校园的墙。丁黑导演对《鸣龙少年》能够从教育视角望向社会问题“万花筒”的定位,让这部剧有了走出圈层的可能。
“青春校园剧,之前没有人这么拍过。我觉得故事可以打开,可以走出校园,但没有一个打样的东西放在那里的时候,就是会让人觉得冒险。”
在教育题材中辐射社会面不仅对剧本要求高,对制作要求同样高。为了表现学生不同的发展路径,《鸣龙少年》用了很多大场面。比如李燃(王锵 饰)参加的机器人大赛,江晴朗(许淇杰 饰)的说唱演唱会等等。
“这都是几百甚至上千人的场面,对我们的压力已经不是群演的费用问题了,而是周期问题。这部戏的场景也特别多,不仅每个学生的家庭、成长历程都要表现,还有每集一个片头的结构。一个片头几乎就要单搭一个新的场景,我们甚至还用了古装的形式。”
丁黑解释道,“所以,在这点上我特别感谢优酷,他们不仅支持了我的想法,还在后期追加了投资,帮助我们实现对各种社会面的表现。”
结构、结构还是结构如果要说《鸣龙少年》和一般教育题材剧的区别,那一定是视觉上的奇观。
它能把平平无奇的学习过程、学习方法,拍得有滋有味;能把学生看似平静、实则涌动的精神世界,拍出震撼感。剧中对手机成瘾性的解释,对睡眠周期的科普,通过监控对学习效率的分析,通过记忆树串联知识点等,都成了名场面,被剧迷在各种平台二次传播分析。
不过,在丁黑看来,这些风格化的手法很重要,创作的过程也绞尽脑汁。但更重要的,是结构。
“我是一个结构偏爱者。一个剧本拿来后,我经常一看结构感觉不对,就不接了。《鸣龙少年》最大的特点,在于它的结构像电影。编剧陈舒是个电影编剧,第一次写电视剧,也还是用电影的思维方式。一集一个故事,一集里头有主线,同时又有大量辅线。编剧用了隐喻、象征、暗示、对比等手法,形成了一种复调平行的复杂结构。而且,看似是个群像,每集又有主要的人物。这种电影叙事结构的方式,我觉得是最有吸引力的。”
如今,社会节奏加速,信息碎片化传播,观众的耐心下降了,但认知场域也宽了。
“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宇宙,怎么迅速、高效地找到和他交错互通的点很重要。”丁黑解释道,这是他认为结构的最大价值,也是在当下的剧集创作中重拾电影感的意义所在。
【文/铁皮小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