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一个爱美的女人。
虽然住在偏僻的山凹里,她每天还是认真梳洗,用仅有的、廉价的胭脂铅粉精心给自己化了个妆。将包袱里的几件钗环试来试去,只觉哪个都戴过好多次,都不怎么好看了。纠结半天,一抬眼看到窗外的野花,顿时灵机一动,连忙包好钗环放在床下,来到门前小路边,精挑细选了多时,最终将一簇灿烂明艳的野花插在了鬓边。
临水照影,她只觉自己今天清新动人,心情无比欢喜。她哼着歌开始煮粥做饭,山凹中升起了袅袅炊烟,简陋的草房中充满温馨安宁。
吃完早饭,她目送丈夫出门,开始在屋前屋后操持家务。
她一边洗衣缝补,一边暗暗希望丈夫今天的运气能好一点。他们已经半个月没有进项了,连肉都买不起,日子过得着实局促。
她娘家住在山岭那边的村子里,也没有多少钱,她只能嫁给更穷困潦倒的男人。这男人没有什么正经营生,实在没办法,后来听说同乡有个黑旋风李逵凶恶狠毒,杀人如麻,他便假装扮成他,在密林深处剪径劫道——当然他既没有本领也没有胆量,不过是吓唬来往的单身客人,骗点钱财勉强度日而已。
她的丈夫名叫李鬼,她是李鬼的妻子。
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夫妻也没有什么文化,在那个强横当道、黑店遍地的时代,他们自然更没有任何道德追求。
可她是女人,她爱美,也向往平静美好的生活。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她的梦想就是,希望哪天运气好,丈夫发了一个大财,那时候,他们可以去县城里做个正经的小买卖,不必再在这里劫道剪径了……
李鬼妻洗完了一件衣服,刚刚走出家门,迎面来了一个相貌凶恶的黑大汉,她吓了一跳。
那黑大汉放下朴刀,对他说,我是过路客人,肚子饿了,找不到饭店。我给你一贯钱,麻烦你给我做些酒饭吃。
看着那大汉的模样,她不敢说不行,去也只能实话实说,家里没有酒也没有肉,只能做点米饭青菜。
黑大汉看起来还挺讲理,他点头说,那你就多做点米饭给我吃吧。
李鬼妻赶紧烧火淘米做饭,山凹里升起了炊烟。看到米饭已经在锅中沸腾,她赶紧又忙着去房后的去山上割菜。
可一出门,却见丈夫李鬼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她大惊,连忙问,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李鬼告诉他,刚才剪径时,遇到了真的黑旋风李逵。自己被打倒在地,在将要被杀死前,骗他说家中有九十岁老娘要养,没想到那家伙竟然信了,不仅没杀他,还给了银子养娘。我怕被他撞见便找个僻静处睡了一觉才回家。
李鬼妻一听,赶紧说,你小点声啊!刚才家里来了一个黑大汉,叫我做饭给他吃,莫不是他吧?
说道此处,李鬼妻忽然灵光一闪,说道,如果真是他,你去找点麻药来,我放在菜里,将他麻翻,然后对付了他,将他的金银夺来,就够我们去县里做买卖了。
李鬼妻越说越兴奋,梦想就要实现了,她将过上美好生活,再也不必住草房,戴野花了。
可惜她的快乐只有这一刹那,李逵已经听到了他们夫妻的对话。他迎头打翻了李鬼,将之一刀杀死。李鬼妻反应还算快,赶忙逃走。她躲了半天回来,却见自己的家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她没办法,只能投奔娘家。第二天一早,却听到村里人叫嚷说,有个黑大汉打死了山中四只老虎,此刻正在曹太公家喝酒。她跟着众人来看,果然正是那李逵。她告诉爹娘,“那人便是杀我老公,烧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
李逵是通缉要犯,他被曹太公和里正设计灌醉擒获,然后向县里报信。无奈李逵的同伙太多,黑旋风在押送县衙的路上被救,这一次李鬼妻没能再逃脱,她和曹太公、里正,以及士兵全都李逵杀死……她鬓边的野花滚落一地,依旧灿烂明艳……
李鬼和李鬼妻是《水浒传》中微不足道的配角,在这部强盗遍地、土匪横行的小说中,他们是不入流的小贼,当他们遇到如李逵这样的大贼,自是显得又愚蠢又可笑。
他们不是完美受害者,他拦路抢劫,她也有害人之心。然而她并没有得逞,并为之付出了家破人亡的惨重代价,相比之下,李逵也并不比她高尚,却依旧逍遥自在。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这就是不讲理的人生,这就是残酷的江湖。
山凹的草屋已经化为灰烬,山凹里再也不会升起袅袅炊烟,只有路边的野花依旧恣意绽开,一年又一年,惯看秋月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