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敢确定,整个江城再也找不出来一个煮茶比我好的姑娘。
我棋艺不如相国独女,琴艺与上官家的小姐平分秋色,丹青只能在画景上独占鳌头,我或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出彩,但是总归是与所有世家贵女一起相提并论的,
但只有煮茶,上京城再也找不出我这样一个好技巧的女子。
商祷上次尝过我的茶,连着三日都来崔府。
江城的春天比冬天还冷,春寒料峭,连花都开不出几朵,只有崔府那一株长得很大很大的梨树好像比别的梨树都早一点看见暖意,一夜之间的嫩芽全部绽放,朵朵清雅。
商祷今日没有穿红衫,我竟然觉得可惜,想着如果他站在树下,不知道要怎样的难忘。
我画人物技法无甚出彩,现下却突然想给商祷画一幅来。
长公主的宴帖在这个时候送来,魏都的公主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冬天,现下花都要开了,她却要走了。
长公主举办这个宴会,就是为了欢送这位魏都的公主。
商祷好像就是空闲了来喝茶的那几日,现在又见不到他的人影了,其实江城第一纨绔只是他自己给自己的称号,他想做这样一个纨绔,江城这样的一个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皇城,不缺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
江城的纨绔,是非不分,仗势欺人的那样多,但是商祷不是,他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剑,这把剑从皇宫里来,直捣江城的金银堆。
商祷最近忙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若是见他一面,他必然穿着红色的衣袍,面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手中却提着一把叫做离骚的剑。
马车在他面前停住,商祷从车侧旁的帘子塞进来一小包捏成兔子的糖,他好像心情很好,说出的话都带着些甜蜜蜜的味道,"等宴会结束,我接你回家。"
然后马车正常行驶,我握着那一包糖,掩唇笑出了声音来。
我很少见到长公主,应该说江城里很少有人能见到长公主,不过即使如此,她的传闻依旧在整个江城流传。
她作为皇帝胞妹,年少时受宠,女扮男装上过战场,最后被人挑明身份后直接以女子之身杀敌,江城女子以她为榜样,却又不耻舞刀弄剑。
不过长公主楼樊在这些年间闭府不出,江城人说的都是她喜欢的那个人死在沙场,长公主一病不起。
我看到楼樊的时候,只觉得传言荒唐可笑,她这样一个能上战场杀敌的女子,怎么会因为情爱之事一病不起呢?
只不过她好像是真的身体不好,脸上是病态的白,就算是在姹紫嫣红的院中也不见春色,她在与魏都的那位公主说些什么,注意到我来,就把我叫到身边。
转头对魏都人说,"你要真有那么好奇,直接问她本人就好了,连我都不知道江城何时出了这么英姿飒爽的女儿家。"
魏都那位公主就笑嘻嘻的看着我,"你也叫崔筝,我听闻大殷的小将军也叫崔铮"
是的,我阿兄叫崔铮,铁骨铮铮的铮。
"你应该来魏都,崔小姐,那样你就会知道即使做了这么多年的宿敌,我们魏都人对待英雄的看法同样是尊敬,这与你们大殷不同。"
"魏都的大臣日日要我这样跟你说,可是上次跟你跑完马之后,我就不想这样跟你说了。"
"崔小姐,你应该长成一朵比你兄长还出色的花,而不是作为牺牲品在魏都与大殷当中两面为难,我听说你已经订婚,但大概到那个时候我已经回了魏都,所以在今日,我提前祝你新婚快乐。"
我面色平静的朝她道谢,长公主府有最好的休宁松萝,我垂眸细细的品尝,直到宴会结束之后都一语不发。
魏都公主走了之后,楼樊把我留住了,"阿筝,我应该活不久了。"
我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兀的说出来这句话,但是楼樊只是看着我笑,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早就料到会有今天这个场景的。"
"公主殿下洪福齐天。"
"崔铮死前,我见过他。"
那一瞬间,我在想什么呢?我居然在想原来民间的流言真的是有男主角的啊。
我父兄求援的情报送到京城的时候,楼樊千里奔袭到了边塞,大军远在身后,她只带了一小队的人马来解救我的父兄。
可是已经迟了,楼樊到达的那个时间,沙场上已经没有人了,她在竖着的旌旗之下,看见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
随行的士兵警戒异常,楼樊的眼泪却在一瞬间决堤,她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我阿兄。
直到今日,皇宫里仍旧有一封赐婚的圣旨,上面的名字是--
楼樊,崔铮。
经此一战之后,楼樊闭门不出,再也没有人提过当年没有送出去的一封圣旨,但是楼樊长公主再也没有与人结亲。
"我原本是能听到你唤我一声嫂嫂的。"
但是如今长公主站在长阶上,温和地向我招手,"回去吧,阿筝,有人来接你了。"
商祷就在那里站着,他并不着急,只在我转身看向她的时候才露出一抹笑,"回家吗?"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临行之前长公主会为魏都公主举办这一场宴会了,是因为商祷担心我依旧为那桩事情惴惴不安,就拜托了两位在这件事情上很有话语权的公主,办了今日这样一场品茗的宴会。
"回家吗?"
穷途末路时救我,免我声名狼藉,重温儿时忆,千里奔袭寻回我的阿叔,免我后顾之忧。
他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到最后只是眉目柔和的问我,"回家吗?"
5
若是说商祷往日里的繁忙我还能见到人影,他近日里的繁忙却是完全不见人影了。
天子的暗谕说是要他去江南一带寻人。
我不知晓他要去寻什么人,总归是这位日常带三分笑意的江城第一纨绔,在离我而去的时候面沉如水。
我问他这是件让人很难办的差事吗?
商祷没有明说,他只是看着我,眷恋的目光最后落在我的唇上,"阿筝,我可能是有一点冒昧了,但是我还是想说,我有点想亲你。"
他说完这句话见我面上没有什么反抗的情绪,于是就低头,很轻的在我唇上印了一下,略有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唇,商祷垂下长长的睫毛,遮住里面翻天覆地奔涌的不舍情绪。
"这世间并非事事能全,阿筝,我一直遵循着本心行事,君子难行远路,我不是君子,我注定要走很长的道路,江城的万分事宜由我打点,你可以一直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等我回家。"
虽然事事难全,但是他还是希望我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任何一件事情。
我也是在商祷走了时候才听到传闻,说是皇帝让商祷去寻的是一位流落在外的皇子。
这件事情就好像是一个惊天动地大雷的导火索,搅得江城烟云动荡,人人自危。
天子向来看中的是平衡之术,可是如今在江城的几位皇子已经算是相互制衡了,不止皇宫在等着流落民间的皇子,朝中各位大臣也在等着那位的回京。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侍女每天定是要夸一句我为商祷作的那幅画的,今日看我迟迟没有落笔,她在我旁边等了又等,终于没有忍住。
"我在想,江城人人想的都是那位皇子殿下,那么我的商祷呢?"
没有人想不到他的处境吗?想不到他如果带回来那位皇子,京城里不想让人回来的那批人又会在路上如何阻拦商祷,他会在路上九死一生。
所有人都能想到。
包括派他出去的天子,包括走的商祷自己。
所以他走的时候说他在京城已经为我留好后路,所以他走的时候满脸眷恋与不舍。
"小姐,商公子的信到啦。"
我今日心绪不安宁,很大的原因就是没有收到往常就应该收到的来信。
商祷在信中,天南海北的聊,他什么都说,也什么都不说。
他说江南的桃花已经开了,可是江城的梨花还没落。
他说看见了瓷盏,用来泡茶肯定漂亮,已经买下了不日就会送到江城。
那你呢?商祷,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信中每次都会问这句话,但是商祷的回信从来没有给我答案。
花草宣纸上,商祷的笔迹苍劲有力,力透纸背,往日里写得漂亮工整,今日倒是有些仓促,上面只有简短的一些话,
"问阿筝安好,我找到那位皇子了,日后疲于赶路,恐不能及时回复,望阿筝见谅。"
那位皇子,竟然真的是位皇子,我猜想过可能会是帝王放出来的幌子,其实是有可能是位公主的,但是如今商祷说真的是位皇子,我能想到在云淡风轻的那句,"疲于赶路"
背后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刀光剑影。
那幅画其实已经快画完了,只差了细节,我原本想着等商祷回来,我就能送给他,到时候他虽然面上不说,一定会暗地里炫耀。
他炫耀的方式一定会很简单,就是办一场宴会,或者是在千金台包场把我画的这幅画挂出来,一掷千金听人夸赞这幅画。
按计划来说,他在今日或者明日回来,就刚好赶上这幅画完工,可是现在我觉得他明日不一定能回来。
果然第二日,我没有收到商祷的来信。
江城的桃花终于开了,薛夫人邀我去参加了一场赏花宴。
桃花开出来的事后,其他的花也相继开了。
这处院子里,除了桃花就数海棠开的最好,在海棠花树下,薛夫人拉住我的手,突然很温和的同我说,"阿筝,子安要去游学了。"
"他这些日子一直魂不守舍的,我作为他的娘亲,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知道我不能劝你,也没有资格劝你,但是还是想问问你,阿筝你能不能与他说一说,好好说一说,告诉他这辈子你已经选择了旁人。"
"他性子从小就轴,非要临到关头撞了南墙才肯罢休,我说他这样的性子迟早要吃亏的,可是身为他的娘亲我还是不太想他吃得太多。"
"子安其实也知道与你大约不太可能了,他这些日子定然是在为之前的事情后悔,你与他说一说,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我答应了。
就算是薛夫人不说,我也是一定要找到他说一说的。
君子难行远路,商祷不是君子也胜似君子,但是薛蘅是真真正正的一位君子,所以我一直很难说与他之前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只算我走错了路,可是我后来仔细地想了一下,大约是那段时间里看着皎皎白月,我也是想跟着他走的。
连着三日,我没有收到商祷的信,心中的不安逐渐被放大,就连见薛蘅我也打不起精神了。
"君要远行。"
我行了一礼,柔声道,"那就祝君远行之路坦坦荡荡,路上尽是知己好友,也希望有朝一日归来时,仍记得站在这里时的初心。"
薛蘅道了谢,他看着我苍白的面色,问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商祷应该没事的,若是商祷有事,陛下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点了点头,薛蘅突然看向我,"阿筝,就当我大逆不道一次吧,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在一心想要嫁给我的那些年,是不是真的真心喜欢我。"
我看着薛蘅,象是透过他那双琥珀色的,清浅的眸子看到当年的我自己。
我来江城的时候,父兄已然去世,只剩一个身体虚弱的阿娘与我,我很难和城中其他女子说上几句话,常常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一旁。
薛蘅是这个时候站在我面前的,他手里拿着很精巧的物件,我其实直到今日已经想不起来那个物件是什么东西了,反倒是一直记得薛蘅说出来的话。
就算是从小就被人教导着要成为圣人,成为君子的薛蘅,在小的时候也有一种睥睨天下傲气,他问我是不是也是不想和千字文都背不出来的的小孩子一起玩。
他应该已经不记得这个场景了,可是薛蘅的确是我来江城之后第一个与我说话的江城人,所以我时至今日都没有告诉他,我当时那个年纪,也背不出来千字文。
"我也是喜欢过你的,薛蘅。"
我告诉他。
6
大约又过了两天,我终于收到了商祷的信,但是与旁的不一样的是,这封信是早已就写好藏在江城的,来送信的是一位小厮,他说商祷交代他在等不到他消息的第五日,将这封信交给我。
这封信其实什么也没有写,那只是我的庚帖。
可是我的庚帖兜兜转转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只感觉到了怅然若失的难过。
"公子说,他在回京途中遇见过您,那个时候公子家道中落身无分文,已经快要死在路边了,是姑娘您施以援手,对他说,这世间的事情并非能事事顺心,但是活在世上总有一线生机,兜兜转转。"
我的记忆一贯都是好的,唯独这件事情没有一点印象,可是这些话如今听来也不过是很虚伪很荒唐的言论,倘若因此,倘若因此一句话,商祷便为我如飞蛾扑火一般葬送了如此灿烂的一生,那我应当如何呢?
"公子让我告诉姑娘,若是公子真的回不来了,就不用等公子了,姑娘要走很好很好的路。"
商祷事到如今都不知道吗?
我很好很好的路,是他给我铺的,我要走的话,自然也是要和商祷一起的。
临近黄昏的时候,宫里终于传来了消息,说是那位皇子平安归京。
但是左等右等,我还是没有听见商祷的消息。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公主府的,只是看到长公主爱怜的看着我的时候,我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为保护皇子,身重数刀,跌落荒崖。
书中一贯会说跌落山崖的人最后会毫发无损的回来,我无比虔诚的在这一刻希望。
商祷是话本小说里的主角吧,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等到十月的时候,蔷薇已经整朵的开了,商祷走的时候梨花还没有落尽,如今却已经开了蔷薇。
江城又开始说我平白等一场已经没有新郎官的婚礼,白白浪费大好年华。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薛家其实又来提过亲,听说是薛蘅在很远的地方传了一封又一封的家书才换来的。
薛夫人已经有了白发,这么多年间她待我如同亲生女儿,看到我这样的命运也是要忍不住落泪的。
"阿筝,你一定要等他吗?"
"我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我想多等一等,万一就回来了呢?"
其实就连天子也已经认定商祷死去了,江城人人都说他死去了,但是我还是不相信。
江城的长街到了夜晚就很热闹,华灯初上,只是有些冷,我回头想让侍女的步子快一些,突然发现原本喧闹的人群在瞬间安静下来了。
穿着红袍的公子坐在轮椅上经人推着,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商祷含笑看着我,"阿筝,回家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