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陵原村有一座“大唐秦王陵”,高冢对柏荫,石生映残旗,是当地百姓口口相传的“天子坟”。难道“李世民”竟在这长眠?2001年,一起未遂的盗掘拉开了解密过程,妻盛夫衰的豪华大墓背后隐藏着一代枭雄的野心与局限。
冬夜,黄土塬上传来巨响,附近村中心中一动,就知道,这是有人在挖墓。“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陕西作为中国封建王朝的开源地,黄土之下,长眠无数因英雄豪杰名将皇上……而这些地下宝库,自然吸引了无数梦想着一夜暴富、逆天改命的“淘宝人”。
当天凌晨,在弥漫的雾气冰霜中,村民在一个土堆旁发现了一个盗洞!“不好了,‘天子坟’被挖了!”村民们将消息上报,很快,文保部门与公安部门人员赶来。
黄土塬上古墓多,早在1982年文物普查时,这个有高大封土堆的大墓就被登记在册,村民曾提供线索,1973年前封土前曾树有“唐秦王”铭文石碑。提到唐代与秦王,自然就躲不开唐太宗李世民,但李世民与长孙皇后合葬在昭陵,这是史书上再三着笔,板上钉钉。那这黄土之下的秦王又是何人?
如今,这样一座威风凛凛又迷雾重重的大墓遭了盗墓贼,有关部门不敢怠慢。陵墓位于黄土塬上,正对秦岭,俯瞰渭河,如今,塬上有大片的苹果园。2001年4月初,由陕西省文物局组织的考古队正式开启了抢救式发掘,而这一探测可不得了,这竟然是两座大墓。
首先,这冬夜被炸开盗洞的墓,墓圹南北长45米左右,东西宽22米,有墓道、墓门、甬道、墓室等结构,粗粗计算,墓葬的深度有20米。而旁边的一座更是探出了墓道、端门、庭院、墓门、甬道、前室、后甬道、后室等结构。
在古代,生产力水平不高,住上砖瓦房已非富即贵,更何况能在死后在这样宽敞、豪华的阴宅中长眠,这墓主人的尊贵身份可谓一般。经过考量,考古队首先对结构更加复杂的墓穴进行了清理。随着考古工作推进,一个个惊喜与遗憾到来了。
这座墓葬是平阶深梯式双墓室结构。除了墓道、甬道,还分有墓室和后室。而一座端门,直接让这墓的价值翻了番。
这端门青砖仿木歇山双重飞檐,虽是“地下的微缩景观”,但也殊为高大,在国内地下建筑中首屈一指。端门的门洞为窑式圆口,用青石封门;上方左右两侧的砖雕“开门迎客”和“闭门送客”惟妙惟肖——迎送之间,生死已隔,魂魄已归;顶部砖雕的图案是“驾鹤西归”,神情飘逸,不见悲伤。
端门后的“庭院”,两侧墙壁上的砖雕保存基本完好,既有“二人抬轿”,也有“八人抬轿”。而“汉人牵马”“胡人牵驼”则很好地展示了当时的富贵人家的生活图景。墓室后为青砖砌墙卷顶的甬道,甬道两侧嵌有18幅散乐图——汉、胡乐者手持各式乐器,从一侧走过,仿佛可闻胡笳丝竹齐交响,可见胡旋衣袖尽飞舞。不仅墙壁上精彩,地面也是华贵“地涌金莲”令人目不暇接。
在墓室的中前庭,人们发现了墓主人的墓志铭,墓志前方置一石函,云纹缠绕,却也不知道作何用处。
石椁上方,穹顶八边叠砖旋转收缩而上,犹如苍穹倒扣、龙卷水涡,其上,有一副用石头铺的北斗七星天象图,用于引领墓主人魂魄飞升致仙界。但正中之侧,一个盗洞赫然出现。
不过也正是发现了这个老盗洞,让后室中的淤泥来处有了解释。盗墓贼经过这个盗洞侵入,盗走了金银玉器等可以变现的随葬品,就连两个耳室,也被搜刮一空。盗墓贼走后,大量泥、水随着时间被灌入,让后室满墙的壁画毁于此。
如此精准地找到棺椁所在的后室,说没有内应,应该是不可能的了。但盗墓贼到底是谁?已是历史悬案。
不过虽然墓室空空,但也有收获。例如墓室中的墓志铭就揭开了墓主人的身份之谜。
经辨认,这墓志为“晋故秦国贤德太夫人墓志铭”。关于墓主身份有这样的记载:“夫人姓刘氏,岐州人也,天福三年进封秦国太夫人,五年加号秦国贤德太夫人。”
天福是后晋高祖石敬瑭的年号,说明墓主就是宝鸡人。在位时曾被封为秦国太夫人,后又被加封为贤德太夫人。这与史料中记载的李茂贞十分吻合,且墓志上虽然只字未提李茂贞,却提到了她的三位儿子,这三位儿子正是李茂贞儿子的名字。
这样一来,大墓墓主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正是一代藩镇枭雄李茂贞!
经过考古勘探与发掘,李茂贞墓也已被盗,但仍旧发现了大量文物,包括陶瓷八棱柱经幢残片、塔式罐、铜铺首、铜泡钉、铜镜、开元通宝钱、铁牛、铁猪、石经幢、石护法金刚座、石莲花座,墓志及盖等。地宫前室穹顶绘有苍穹,日月北斗清晰可鉴,诸位星君分列左右。两侧的墙壁上,用朱红绘制的宫殿梁柱之间站满了各种人物,从宫女侍卫到番人戏子以及文武百官,俱是真人大小,鲜活生动。
其墓志刻有1128字,行楷字体,首题“大唐秦王谥曰忠敬墓志铭并序”,记载了李茂贞的世系、生平等内容。
而对李茂贞的生平进行解析后,一代矛盾枭雄的形象逐渐清晰。
后唐建立后,为表彰李茂贞对大唐的忠心,追封他为秦王,并赐予“忠敬”的谥号。但李茂贞对于大唐,其实是个矛盾体。
李茂贞,本名宋文通,是唐博野县人。为了谋生,宋文通到凤翔节度使郑畋手下打拼,还成了领导150人的小官。但即便如此,宋文通也不见有草根逆袭的可能性,而黄巢起义,带来了挑战与机遇。
因黄巢军先后攻破了洛阳和长安,唐僖宗只能收拾包袱,随田公公南下逃亡。
眼见大领导莅临,凤翔节度使郑畋带着人前来接驾,想尽一切办法,只求在陛下身边伺候。毕竟,领导身边进步快嘛。
但凤翔离长安较近,不够安全,惊破了胆的唐僖宗不愿留下。于是,赐郑畋“便宜从事”之权,要他带着凤翔镇“东扦贼锋,西抚诸蕃,纠合邻道,勉建大勋”。
皇帝为臣子打鸡血,但郑畋却还没有脑袋发热到自己送命,于是派出兵卒上阵,宋文通正是其中一员。而他们面对的,正是黄巢起义军二号人物尚让率领的五万大军。
郑畋安排手下大将李昌言带着几千精锐埋伏在各处要害,把守高点,“虚立旗帜,延袤数里,距贼十余里,伐鼓而阵”。而宋文通负责的,正是诱敌深入。
但破釜沉舟的宋文通“恩极投醪,谋深减灶”,硬是靠着英勇与计谋,将尚让引入了李昌言居高临下的包围圈……
在残酷的军阵中,宋文通第一次感受到了上天的眷顾。
中了埋伏的尚让兵败龙尾陂,五万农民军被斩首两万余,铩羽而归。而送宋文通成了英雄。英雄到叛乱平定后,唐僖宗特地将他调入都城,供职神策军。如此,宋文通有一名军队小官,成了皇帝的高级保镖。
领导身前进步快,很快,宋文通的新机遇来了。
大宦官田令孜,也就是宋文通的顶头上司,为了便利朝廷向地方收税赡养禁军,于是向藩镇土皇帝王重荣提出要收回安邑、解县等地的要求。而王重荣肯定不满意自己的蛋糕分给旁人,于是一怒之下,联合河东节度使李克用起兵,准备推翻田令孜朋党。
田公公闻讯,一边指令凤翔节度使李昌符、邠宁节度使朱玫等人,与朝廷禁军联合抵抗外敌;一边私自调动亲信,劫持唐僖宗南下川蜀。
因为事发突然,唐僖宗与外界失联。直到数日后,唐僖宗才在田令孜的授意下,下旨召百官前去宝鸡接驾。而田令孜的胡作非为,也让李昌符、朱玫等人阵前倒戈。
双方战斗打得热火朝天,唐僖宗的死活根本无人顾及。从前随扈皇帝身边的神策军,几乎皆作鸟兽散。只有宋文通等几人还坚守岗位。也正是困境之中共患难的几人,成了皇帝的心腹之人。
为了阻止田令孜继续挟持皇帝南下,朱玫、李昌符等指示山南节度使石君涉,让其带兵堵住了大散关。唐僖宗点名宋文通统兵退敌。在大唐峰,宋文通声威大震,将敌军大败。在军阵中,宋文通再一次感受到了上天的眷顾。
其后,权力斗争之下,唐僖宗再次坐稳了皇帝宝座,而皇帝自然没有亏待共患难的班底,其中,宋文通被誉批为“扈跸山南,论功第一”,拜为武定军节度使,并管洋、蓬、璧等州军事。唐僖宗还给宋文通赐名“李茂贞”,字“正臣”。
由此,年仅31岁的宋文通成为大唐“国姓爷”,走上了人生巅峰。
但宋文通变成了李茂贞,对大唐的态度却渐渐改变了。唐大顺元年(890年),李茂贞受封陇西郡王。之后,李茂贞四处用兵,拓展地盘,先后攻占凤州、洋州和泾州三地。在唐末藩镇势力中,李茂贞虽势力弱小,却掌控关中,近在京畿,拉拢宦官和朝中大臣,插手朝廷事务。
深处权利的旋涡,李茂贞的胃口越来越大。但皇帝却换了一茬。唐昭宗上位了。
唐昭宗急于掌权,却激化了宦官集团与皇帝间矛盾。在杨复恭的调度下,包括时任兴元节度使的杨守亮等“杨家班”子弟纷纷起兵造反。对于李茂贞来说,平叛就是升迁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即便没有朝廷的诏令,李茂贞也快速发兵,成功铲除了杨氏父子。但看似有平叛的功劳,李茂贞却犯了身为臣子的大忌。毕竟,相比能打的人,朝廷更需要的是听话的人。
唐昭宗警告李茂贞,不要有不臣之心,赶紧退回凤翔。否则,要他好看!但李茂贞枪杆子硬了,腰杆子也硬了,直接给朝廷下了“最后通牒”。
在奏折里,李茂贞嘲笑唐昭宗忝为人君。身为皇帝,“尊极九州,却不能戮(杨)复恭之一竖”。作为唐僖宗的接班人,治国“但观强弱,不计是非”。
在奏折的末尾,他明确拒绝朝廷将他调离凤翔的安排,并反问道:“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我怕陛下下次逃难,不知能逃到哪里啊?
唐昭宗七窍生烟,大手一挥,让宰相杜让能筹集兵马,干掉李茂贞。虽然杜宰相出于朝廷的衰弱实际,苦谏唐昭宗:“陛下初登大宝,国难未平,李茂贞近在国门,不宜与他构怨,万一不克,后悔难追。”但仍旧没能拦住七窍生烟的唐昭宗,而最后,唐昭宗战败!
李茂贞越发骄矜,只要觉得唐昭宗碍眼,就领兵进攻长安,逼迫皇帝出逃。但即便遭此打辱,唐昭宗也不敢怎样,还得加封李茂贞为“歧王”作为安抚。
虽然嚣张,但李茂贞并非天下无敌。天复元年(901年),在朱温与晋王李克用联手打压下,李茂贞彻底吃了瘪。而之前与李茂贞有过节的李茂贞趁人之危,夺走了李茂贞的大块领土。
除了人祸,李茂贞还遭了天灾。那几年,凤翔连续遭灾,李茂贞的基本盘再次受到挑战。最后,实在顶不住压力的李茂贞,只能将唐昭宗拱手相让。
唐天祐四年(907年),朱温废了唐哀帝,建立后梁政权,五代十国并立时代正式开启。距长安约三百里外的凤翔,李茂贞不愿向朱温低头,于是也举办一场登基大典。不过,李茂贞只称王,不称帝,并大打忠君牌,沿用天祐年号,奉唐为正朔。不过,朱温建都汴梁(今河南开封)后,天下政治中心东移,凤翔失去了拱卫京师的战略地位。在中原的各场大战中,竞逐者也逐渐将李茂贞排除在外。
后来,后唐建立,虽然登上皇位的是李克用之子李存勖,但年老的李茂贞没了实力也没了傲气,只能俯首称臣。而李存勖为了彰显博爱,尊李茂贞为“秦王”。
后唐庄宗同光二年(924年),69岁的李茂贞病逝家中。
至此,一代枭雄的陨落。从一个人的角度上,李茂贞无疑是成功的,他从底层凭借着勇武、机敏和运气“逆天改命”,从屌丝成了“土皇帝”,但从枭雄的角度来看,他还是太小气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不具备长远的政治眼光,不能再进一步,他的聪明才智只用于与周边势力争夺地盘,却在相互消耗中毫无发展,最后只能换了棋局,成了时代的弃子。
不过,长眠在豪华的墓葬中(甚至,妻子还以皇后的规格下葬,墓葬规格更高),李茂贞肯定想不到,千年后,自己的陵园成了博物馆,而自己的石雕坐像就在后室正北耳室。而有趣的是,这石像被传出摸一摸便有好运,被前来的参观者们摸得油光水滑。李茂贞若是地下有知,不知做何等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