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腰子换新椅1971年的腊月,戈壁滩上日子格外难熬。每天早上起床,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水桶里的水冻得硬邦邦,得用开水一点点化开。我叫张国梁,刚从湖南老家入伍不到三个月,还没完全适应这零下三十多度的鬼天气。说实话,要不是马上过年,我真担心自己撑不到春天。刚来第一个星期,我的嘴唇就裂了,手背上全是冻疮,又红又肿,晚上疼得我直抓被子。老乡寄来的厚棉袄穿在身上,还是抵不住刺骨寒风,每次站岗回来,我都得搓上半天手才缓过劲来。北风裹着沙石呼啸而过,内蒙古边防连队的天气冷得简直能把人眼泪都冻住。可这苦日子,连队的老兵们一待就是五年、八年,有的甚至十年都没调走,真让我钦佩至极。那会儿,头一天连队杀了年猪,我们眼巴巴望着猪肉被分到各班,战士们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那头两百多斤黑乎乎的大肥猪,是我们连队从春天就开始精心喂养的,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吃上肉堪称天大的喜事。杀猪那天,整个连队都热闹非凡,大伙儿围在周围,有说有笑,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班长都咧嘴直乐呵。
可我偏偏瞧见王建国连长悄悄把一对猪腰子包起来,塞进自己军大衣口袋。这事儿让我心里直犯嘀咕,猪腰子可是个好东西!在我们湖南老家,猪腰子是上好的补品,一般都留给家里老人和孩子吃。于是,我蹲在雪地上,小声问正在院子里劈柴的老战友李小刚:“李小刚,你知道连长把那对猪腰子拿去哪儿了吗?”“嘘,小点声。”李小刚朝我使了个眼色,把手里的斧子往雪地上一插,“这事儿你别到处问,老王有他的难处。”“啥难处啊?那可是公家的猪腰子!”我不服气地嘟囔着,心想这可不像是一向公正严明的王连长会做的事儿。李小刚擦了擦额头的汗,瞅了瞅四周没人,这才凑近我耳边:“你小子刚来不懂规矩,告诉你,可别乱说。”他声音压得极低,“我都在这儿待了五年了,知道点内情。”“啥内情?”我好奇心愈发强烈。李小刚叹了口气:“连长媳妇要来,你看咱们饭堂那破桌子破椅子,都快散架了,连长这是有所顾虑啊。”我一时无言以对,眼前浮现出连队饭堂的模样。确实,咱们连队饭堂跟“破”字关联的地方可不少——六张桌子歪歪扭扭,椅子腿短的短、断的断,吃饭时总有人一不小心就从椅子上栽下来,成了大伙的笑料。
最近一次是上周的老赵,一屁股坐下去,椅子腿一折,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托盘里的饭菜全撒了,馒头滚得满地都是。想到这里,我心里那股不忿劲儿消了一大半,可还是感觉不太对劲:“这也不能拿公家的东西私用啊?”李小刚白了我一眼:“你懂个啥!连长一年四季守在这鬼地方,探亲假都攒了三年没休,家里老母亲病了都没回去,就这么个媳妇还是通过组织介绍的,结婚还不到一年呢。”“再说了,你以为连长真是为了自己?那是为了连队脸面!他那媳妇是城里姑娘,听说还是个初中老师,要是来了看见咱们这穷苦样,连队脸上多没面子啊!”我这才恍然大悟,心想,王连长这是为了连队着想啊。“可他要拿猪腰子干啥呢?”我还是一头雾水。“这我就不清楚了,好了,别问了,赶紧把这些柴劈完,晚上还得值哨呢。”李小刚不再理我,埋头继续劈柴。这天晚上,我值完第一轮哨,刚回到宿舍准备暖和暖和再出去,透过窗户看见王连长裹着棉大衣,悄悄出了营门。我心里那股好奇劲儿又冒了出来,顾不上休息,赶紧披上大衣又出了门。戈壁滩的夜晚格外寒冷,一阵风吹来,冻得我直哆嗦。星星在戈壁滩上显得格外明亮,照亮了王连长前行的路。他走得飞快,脚步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只能远远地跟着,生怕被发现。寒风吹得我鼻子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心想这要是被连长发现,非得罚我站一宿岗不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几盏微弱的灯光——是离连队十里远的小村庄。村子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大多数都早早熄灯休息了,只有几盏昏黄的灯光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孤寂。王连长直奔村东头一户人家,那是个低矮的土坯房,门上挂着个木匠招牌,屋内透出暖黄的灯光。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谁啊?”“李师傅,我是边防连的王建国。”王连长的声音在冷风中清晰可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探出头:“噢,王连长,这大晚上的有啥事?”“李师傅,桌椅做好了吗?我来看看。”王连长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做好了做好了,进来暖和暖和再看。”老人热情地把王连长让进屋。我躲在不远处的大柳树后,搓着冰凉的手,心想原来连长是来取桌椅的。也就半个小时左右,王连长又出来了,跟老人握了握手,从怀里掏出那包猪腰子和几张纸递给了老人。
“李师傅,这是约定的猪腰子,还有我攒的一点粮票,您收下。”王连长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紧张。老人接过猪腰子,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却把粮票推了回去:“连长,咱们说好的只要猪腰子就成,粮票我不能要。”“你们守边防的不容易,这五张桌椅是我给你们赶工做的,算是为子弟兵做点贡献。”老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敬意。“那怎么行,您大冬天的熬夜赶工,这粮票您必须收下。”王连长坚持道。两人推让了几个回合,最后老人还是收下了粮票,但坚持要送连长一瓶自家酿的米酒:“这是我老伴特意留着过年的,你带回去,让战士们也尝尝。”两人又说了几句,王连长转身离开了。我赶紧藏好,等他走远些才跟上去。可能是因为太紧张,我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树枝,发出“咔嚓”一声响。王连长猛地回头:“谁?”我吓得不敢动弹,但已经晚了。王连长几步走过来,借着月光看清了我的脸:“张国梁?你跟着我干啥?”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脸上发烧,心虚得不行。突然,风雪加大,天空中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很快我们俩的肩膀上都落满了白雪。
王连长看了看天色:“先别说这个了,看样子要下大雪,咱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说着,他拉着我往回走,寻找可以避风的地方。我们找到一个废弃的羊圈,四面还算完整,勉强能挡风雪。王连长掏出火柴点燃了几根枯草,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布满风霜的脸。我这才注意到,这个三十出头的连长,两鬓已经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比同龄人多得多。“连长,对不起,我不该跟踪您......”我低着头道歉,心里忐忑不安,害怕受到处分。王连长摆摆手:“你是新兵蛋子,好奇心重,我能理解。”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反而带着一丝理解:“不过,你有啥想问的吗?”“我......”我鼓起勇气,“我就是想知道,您为啥要拿连队的猪腰子去换桌椅?”王连长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军用水壶,倒出一点热水:“喝点热水暖暖身子。”我接过水壶,小口喝着,热水滑过喉咙,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王连长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稳:“我媳妇马上要来了,你知道吗?”“知道,战友们都在传这个消息呢。”我点点头。“她叫林小红,是南方姑娘,从没见过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王连长的眼里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我们结婚才半年,我就回了部队,这大半年靠的全是书信往来。”王连长的眼神穿过风雪,望向远方,好像在看着什么。“她在信里说,最想看看我平时吃饭的地方,看看我日常生活的样子。”“可是......”我小声嘀咕。“可是你也看见了,咱们连队条件有多艰苦。”王连长苦笑一声,“那些摇摇晃晃的破桌子,我实在......”王连长的声音哽住了,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让她看到,我们虽然条件艰苦,但也有尊严地生活。”“你可能不懂,当兵的尊严,有时候就体现在这些小事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这是她,去年夏天拍的。”照片上,一个瘦弱的女孩子穿着一件蓝色碎花布连衣裙,笑容明媚,看起来很温柔。“她家里人一直反对她嫁给我,说当兵的苦,边防更苦,一年到头见不着几面。”王连长轻声说。“结婚那天,她娘一直哭,说把闺女嫁到这天寒地冻的地方,跟扔了似的。”“我那时候就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她过得好,让她家人看到,嫁给我不是错的选择。”风雪中,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在连队里一向坚强的军人眼中闪烁的泪光。
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收到的家书,母亲在信中说:“儿啊,部队上苦不苦?有啥缺的就跟娘说,娘给你寄去......”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眼眶有些湿润。“连长,我懂了。”我轻声说。寒风呼啸,雪越下越大,我们俩就靠在羊圈的墙角,分享着那壶热水,谁也没再说话。#深度好文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