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清·黄景仁《杂感》
黄景仁短暂的一生,大都是在贫病愁苦中度过的,他所作诗歌,除了抒发穷愁不遇、寂寞凄苦的情怀,也常常发出不平的感慨。
黄景仁七言律诗《杂感》就是这样的一首诗,而颔联“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十四个字一语成谶,成为他人生轨迹与人生命运的最真实写照。
黄景仁少年时即负诗名,七言诗极有特色,为“毗陵七子”之一,著有《两当轩全集》22卷。黄景仁所作诗歌多为抒发穷愁不遇、寂寞凄怆之情怀,也有愤世嫉俗的篇章。
但就是这样一位才子诗人,却经常被命运和出身捉弄,他一生怀才不遇,家境清贫,穷困潦倒,为谋生计,曾四方奔波,后授县丞,未及补官即在贫病交加中客死他乡,终年34岁。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黄景仁(1749年-1783年),清代诗人,字汉镛,一字仲则,号鹿菲子,阳湖(今江苏省常州市)人,北宋诗人黄庭坚的后裔。
黄景仁4岁丧父,十二岁祖父去世,十六岁时唯一的哥哥罹病身亡。黄景仁依赖母亲屠氏养大成人,八岁能制举文,16岁应童子试,三千人中名列第一,可谓少年天才。
黄景仁17岁补博士弟子员,于宜兴氿里读书,与汪中友好,但屡应乡试都不中。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于江阴邂逅同乡洪亮吉,两人由此成为终生挚友。
洪亮吉与黄景仁各以诗歌名世,人们评价说:黄诗似李白,洪诗学杜甫,因此时称“洪黄”。
乾隆三十二年,黄景仁与赵氏成婚。次年,黄景仁开始浪游浙江、安徽、江西、湖南等地。一边待考乡试,一边赚钱谋生。
在此期间,黄景仁的阅历随着足迹半径的扩大而扩大,曾在湖南按察使王太岳、太平知府沈业富、安徽学政朱筠幕中为客。
乾隆三十七年,朱筠在安徽马鞍山采石矶的太白楼上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诗歌园游会,黄景仁即席所赋《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诗歌才情横溢,飘逸洒脱,被誉为“神仙中人”。
尽管黄景仁诗名日益显著,但伴随他的是无边的孤独和清贫。在某一年的除夕夜晚,当千家万户都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时,飘零寓居的诗人从时间流逝、外物变迁中感觉某种忧患正悄悄地袭来。
可惜人们无法理解诗人的担忧,诗人只能独自一人伫立桥头,仰望夜空,陷入沉思,他竟然把一颗星星当作月亮观看了很久。
在这个清冷的除夕夜晚,诗人独自感知着夜晚的孤独,体悟着独有的人生哲理。于是一首《癸巳除夕偶成》从诗人的笔端流泻而出: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年年此夕费吟呻,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
乾隆四十年(1775年),27岁的黄景仁远赴北京,次年应乾隆帝东巡召试取二等,授武英殿书签官。黄景仁自以为从此可以在京城立足了,遂将家人接来同住。此后两年,黄景仁一家在京城过得十分艰难。
两年后,洪亮吉也到京城,看到黄景仁落魄的样貌后,唏嘘不已,他与黄景仁情同知己,于是从现实出发,劝黄景仁将家属送回老家,以减轻黄景仁在京城的开支负担。
在和老母依依惜别之际,黄景仁以一首《别老母》,写尽了人生的悲苦与无奈: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经历了人生的起起伏伏,才华横溢的黄景仁,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百无一用”的事实,然而他依然有着誓不低头的灵魂。此时的黄景仁已经负债累累,仕途无望。
乾隆四十三(1778年),黄景仁受业于鸿胪寺少卿王昶门下。微薄的薪资让他的生计每况愈下,他不得不从伶人乞食,粉墨登场,以期获得微不足道的赞赏。
身在西安的挚友洪亮吉听闻黄景仁困顿落魄的样子,心中不忍,于是在陕西巡抚毕沅跟前不遗余力跟推荐黄景仁。乾隆四十六年秋,黄景仁远赴陕西,拜访巡抚毕沅,毕沅惜其才,替他捐补县丞。
此外,洪亮吉还为黄景仁求得五百金。如果历史可以假设的话,得到这笔捐助的黄景仁首先应该偿还债务。可是仕宦兜兜转转、命运颠沛流离的黄景仁似乎想与命运做一次赌注,他拿着好友为他辛苦募捐而来的巨款去京城“捐官”。
可是命运似乎又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没等来新职位,连旧职位也失去了,早前欠下的债务更是无力偿还。
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三月,35岁的黄景仁为债家所迫,乃北走太行,抱病赴西安,至山西解州运城。夏四月二十五日,病逝于河东盐运使沈业富府衙。一代诗人,就此为他的短暂的人生画上了悲凉的句号。
黄景仁去世之前,曾给挚友洪亮吉寄去了一首绝笔诗《杂感》: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成为诗人此时心境和处境的写照。是啊,能让诗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以想见,他经历了什么。
黄景仁短暂的一生大都是在贫病愁苦中度过的。他所作诗歌,除了抒发穷愁不遇、寂寞凄苦的情怀,也常常发出不平的感慨,这首七言律诗《杂感》就是这样的一首诗。
黄景仁的一生是短暂的,但是他却以惊才绝艳赋就诗篇,展现了他那独有的诗才。在显示不凡才情的同时,也熔铸了深沉的情感于其中。尽管黄景仁好作“幽苦语”,然而在抒发情感方面却是别出心裁。
清代诗人张维屏《诗人征略》中对黄景仁赞誉有加:“大抵天才诗人,清淑灵秀之气所特钟,称其心之所欲出,一任自然,初非强而致之也。”
黄景仁的恋情诗堪称经典,广为人知的《绮怀》《杂感》《都门秋思》等组诗,无不体现了黄景仁诗歌中才与情的深度融合。
黄景仁诗歌中描写恋情的永恒经典,当推组诗《绮怀》与《秋夕》,这两首诗都以抒发缠绵悱恻的情感为主线,情思细腻,语言委婉,缠绵悱恻,柔情万种,读来动人心扉。诗人的才思运于笔端,透过诗句来诠释其未尽之意。
《绮怀》共十六首,它不仅是《两当轩集》中不朽的名作,同时也是文学批评一个绝好的范例。《绮怀》其实是对李商隐《无题》诗的巧妙化用和推陈出新,在同样抒写恋情的题材中,黄景仁力图以不一样的方式做新的尝试,这是才情横溢的体现。
陆游在《文章》一诗中写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其实不然,许多佳句之所以成为佳句而脍炙人口,往往得力于情与才的自然融合。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黄景仁组诗《绮怀·十六首》中的第十五首,可以说是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诗篇了,该诗历来成为文人墨客争相传抄的在表述恋情上的传世名篇。
《绮怀》第十五首之所以流芳千古,不仅仅是体现在新奇的表达技巧上,也不仅仅是体现在细腻真挚的情感表达上,而是二者相互结合,相互依存,从而形成一种感动人心的力量,使读者通过文本与诗人产生情感共鸣。
《绮怀十六首·其十五》原诗如下: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绮怀,意为美丽的情怀。对黄景仁而言,这种美丽来自一种爱情失落无处寻觅的绝望,因而更加凄婉动人。
诗人早年与自己的表妹情投意合,然而,他们拥有一个温馨的开头,却只有一个无言的结局。正因如此,《绮怀》第十五首所表现出来的忧郁与感伤,随着情感的深入而愈发显得浓烈而绝望。
令人广为传唱的是颔联“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该联通过表达物是人非之感以寄托凄苦的心境,从而显得凄婉哀绝,令人垂怜。
黄景仁诗歌中的那些描写恋情的律诗,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李商隐的无题诗。然而黄景仁却别创出自己的新意。正如此联,与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堂西畔桂堂东”有相类之处。
然而黄景仁的“为谁风露立中宵”一句,却在李诗的基础上提升出了一种新的情感境界:痴情的主人公面对往事依旧、人事全非的现实,往昔的甜蜜回忆,都只化作满身风露,时时侵蚀着诗人脆弱敏感的心;情不知所起而一往而深,古今所谓情圣,大抵如此。
颈联“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可与“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相媲美,同样表达的是思念重重、作茧自缚的情绪。
芭蕉的意象指代的是“幽怨”,李商隐有诗“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里,所有的意象都为诗人情感的表达做铺垫,以新颖的构思传达出细腻的情感。
尾联“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则与首联“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相呼应,诗人的情感在这里得到最大程度的扩充,悲哀所带来的苦涩与现实重重的矛盾,造就了凄苦幽怨的诗风以及偏于狭仄的诗境。
“最美丽的诗歌也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
黄景仁的诗歌以凄婉哀怨著称,在他的笔下少有乐观向上的情绪,充满着感伤不偶的幽怨情怀反而成为人生与诗歌常态,因此黄景仁也在诗中感慨:
翩与归鸿共北征,登山临水黯愁生。
江南草长莺飞日,游子离邦去里情。
五夜壮心悲伏枥,百年左计负躬耕。
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
——《将之京师杂别六首·其一》
黄景仁的爱情千古绝唱在黄景仁的诗歌当中,描写恋情、抒发情感的诗歌是所有诗歌中最能打动人心的,也是感人至深的。
《秋夕》也是描写恋情主题中的名篇。相较于《绮怀》第十五首,诗人表达情感的方式则显得更为直接,《秋夕》原诗如下:
桂堂寂寂漏声迟,一种秋怀两地知。
羡尔女牛逢隔岁,为谁风露立多时。
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
判逐幽兰共颓化,此生无分了相思。
《秋夕》中,诗人由桂堂秋怀想到两地分居,故羡慕牛郎织女犹可一岁一会,然而诗中的主人公却只能心苦惆怅,料想这辈子也只能相思无份。
桂木筑成的堂中静寂无声,只听到更漏滴滴。诗人遥想远处的恋人,虽异地相隔,然而他们心心相印,相思之情是一致的。诗人凭借想象,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将恋人间两心相契的心理浓缩在“一种秋怀两地知”一句之中。
如此凄清寂寥的秋夜,怎能抑制住对远方情人的刻骨相思呢?诗人于是走到园中,那秋夜的星空又令人想起牛郎、织女,他们还可以在每年的七夕相逢一次,而诗人如今在这风露中伫立多时,又是为了谁呢?
一种秋怀两地知。“秋怀”表明了此诗的格调,“秋”作为凄凉哀怨情感的代表,在黄景仁的诗歌当中俯拾即是;而“女牛”“风露”“莲子”“春蚕”“幽兰”等意象,则更进一步地说明了诗人所要表达的情感所在。
这里,诗人以极平淡质朴的语言为自己勾勒了一个剪影:伫立凝想,默默无言,举眼望天,心沉神驰。一个多愁善感而痴情的年轻诗人形象于其中已呼之欲出了。
这与《绮怀》诗中的“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是同一种意境,说明这是诗人自己反复描绘的自画像。
诗人在爱情的追求与失望的痛苦中挣扎,于是他感叹道:我就像莲子那样永远藏着一颗苦涩的心;愁思像春蚕的丝绵绵不断,无法排遣;我的一生注定逃脱不了这相思之苦的命运,任凭自己的生命随着幽谷之兰的凋零而逝去吧。
诗人在爱情的追求与失望的痛苦中挣扎,于是诗人感叹道:我就像莲子那样永远藏着一颗苦涩的心;愁思像春蚕的丝绵绵不断,无法排遣;我的一生注定逃脱不了这相思之苦的命运,任凭自己的生命随着幽谷之兰的萎谢凋零而逝去吧。
黄景仁少年多病,常有年寿不永的自悲自叹,他似乎已预见到了自己的早逝,然而又无法摆脱相思之苦,最后两句便是他对至高无上的爱情的礼赞,表达了自己对此执着的追求。
他希望上天判给他这样的命运:永远追逐着兰草幽远的芬芳,即使与兰草一起凋落化为泥土亦不辞。
生命何足惜,而相思之情永不会完结。诗中的“幽兰”,虽然诗人没有明言所指,但我们大致可以揣想到,那就是他的爱人的化身。
爱情是诗歌创作中永恒的主题,然而表现爱情主题的方式是千变万化的,中国古典诗歌中也是如此。
南朝民歌以质朴无华的语言来表达男女间的思慕,李商隐的艳诗则以秾艳晦涩的笔调抒写自己的恋情,而黄景仁的这首情诗却以清新而强烈的表现方式抒写自己的恋情,带有明显的个人特色。
郁达夫先生的小说《采石矶》中对此诗的创作作了很凄艳的描述:“仲则(黄景仁)竟犯了风露,在园里看了一晚的月亮……他忽然感触旧情,想到少年时候的一次悲惨的爱情上去。”
黄景仁的《秋夕》诗,语言是晶莹透明的,没有些许费解晦涩之处,然意蕴却并非一览无余,而是随着感情的波澜深婉激荡,如第一句中“漏声迟”三字, 暗示出诗人于孤独寂寞中倍感长夜难度的心态。
第二句中“一种”与“两地”可谓当句成对,构成了强烈的时空交错的效果。总之,语言的明畅与感情的强烈在此诗中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前人所谓语浅情深,此诗堪当。
黄景仁的《秋夕》诗以相思贯穿,缠绵悱恻,情思悠长,然而正是这样的情感表达方式却让人印象深刻。
与其他相似题材的诗歌区别开来,关键在于诗人的才情与情感的自然融为一体,使才思化情,情化才思,故能营造出幽怨绵长的情感和艺术效果,读来动人心扉。诗人黄景仁的多情,由此可见一斑。
小话诗词黄景仁的《绮怀》与《秋夕》,是两首恋情诗,充分实现了才情与情感的双向融合,这是其诗歌经久不衰的真正原因,也因此收获了广大的受众。
所以,在清朝诗人才子名家辈出、名作纷呈的时代,黄景仁特立异出,能够一枝独秀,是有着深层次的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