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瑶不屑地笑了:
“在职场里,女人生孩子休长假就是原罪;
“在生孩子之前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就是罪上加罪。”
“恶女2024?”
新达集团内控内审部(ICIA)的孙晓曦,目光落在眼前的电脑屏幕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和他一起看邮件的同事、保密组的任朗也乐了:
“是啊,也不知道写举报邮件的人和宁瑶有多大仇多大恨;
“在举报邮件中自称恶女,有‘V字仇杀队’那味儿了。”
孙晓曦没接话,苦笑着扯了扯嘴角。
这个自称“恶女2024”的邮件撰写者匿名举报销售运营二部经理宁瑶收受供应商贿赂,违规向供应商提前泄露公司销售政策、供货节奏、产品底价等商业机密,帮助供应商不正当牟利。
如今处在漩涡中心的销售运营二部,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而这封举报邮件,无异于往这摊浑水里,再扔进一只胡搅蛮缠的泥鳅。
五个月之前的某个工作日,销售运营二部总监马涛及十二名部门内员工突然被通知,前往董事长办公室开会。
当一众员工困惑而又惴惴地走进A栋22层那个将近两百平的豪华会议室,等待他们的却只有董事长助理和ICIA的合规负责人覃磊。
覃磊抬头和马涛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照面;
他的手中捏着一份薄薄的文件,被A4文件夹遮挡,只见他毫无表情地念出一串名字。
“请名单上的三名员工和马总一起去内侧会议室,其他员工在本会议室稍作休息,等待董事长与项目核心成员的讨论结果。”
他的语气平静谦逊,却给人一种不容商榷的压迫感。
马涛闻言,干脆利落地迈开步子,和覃磊擦肩而过的瞬间,彼此都抬了抬眼睑;交汇的目光深处,是汹涌的波涛在撕扯撞击。
不在名单上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老老实实地就近抓一把椅子赶紧坐下。
而这其中,就有后来被写进举报信的宁瑶。
覃磊对宁瑶有印象,是因为她长了一双特别的眼睛——她的眼白很多,打量人的时候会先使劲撑一下眼皮,瞳仁微微上翻,有点像翻白眼,有三分机警,三分刻薄。
宁瑶和其他八个员工抓心挠肝地等待着,因为身处董事长办公室,谁也不敢掏出手机玩;
与极度的紧绷伴随而来的,是极度的疲惫,不到半个小时,所有人的背影都有了些许的佝偻。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久到宁瑶的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忽地听到在她后排不远处、几乎已经打上瞌睡的覃磊突然站起了身,冷不丁地宣布:
“老板说,大家可以回工位继续工作了,请各位有序下楼,谢谢大家的配合。”
宁瑶和同事互换了一个一头雾水的眼神,隐隐有几分怒气。
——莫名其妙地被喊到董事长办公室来,耍猴似的表演了一个小时的正襟危坐,现在不给一句解释,直接让打道回府?
众人嘴上嘀嘀咕咕、心里骂骂咧咧地从董事长会议室鱼贯而出,拖着一身疲惫往回走;可回到工位的一瞬间,却全都噤了声。
销售运营二部总监马涛及名单上三名员工的工位上的东西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笔记本电脑、通讯设备,甚至每一张带字的白纸都不翼而飞,只剩几只可怜巴巴的签字笔,残尸般横陈在白色的桌面上。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刚才那无聊至极的一个小时里,自己竟是与足以断送职业生涯的大事件擦肩而过!
而从那时起,马涛和那三名员工,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在新达集团内出现过。
谣言甚嚣尘上,毒草一般在新达集团内部蔓延开来,员工们纷纷猜测马涛究竟做了什么?又去了哪里?
其实,对于知情人如ICIA来说,马涛的去向并非谜题——
集团查出他通过投资合作商公司违规牟利,因为涉及金额巨大,在ICIA完成初步调查后,已将马涛移交司法机关。
只是司法机关的取证调查还未完成,所以集团内部对于马涛的去向封锁了消息;
而马涛被家人取保候审之后也闭门不出,因此才有了“人间蒸发”的假象。
追求猎奇的快感和挑战禁忌的刺激,是人类的本能;集团越是全面封锁消息,员工之间对于马涛的去向传得就越发离谱。
ICIA本就天天盼着马涛案尽快了结,堵住悠悠众口,结果这边马涛的卷宗还没封口,风雨飘摇的销二又出了举报。
连覃磊都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销二是烂成马蜂窝了么?堵住一个大贪的口子,又冒出几个小贪的洞?”
宁瑶的举报邮件被覃磊派给孙晓曦和任朗组队调查。
从举报邮件的措辞能够看出,这个自称“恶女2024”的举报人在撰写邮件的时候,虽然情绪激动,但行文逻辑依旧清晰,直指宁瑶在代理销售二部总监一职的仅半年时间里,滥用职权,收受合作商科怡的贿赂,违规向科怡提前泄露公司销售政策、供货节奏、产品底价,协助科怡底价囤货,从中牟利。
二人研究了一下邮件内容,从合规和保密两个角度分工调查——孙晓曦从内部信息寻找宁瑶违规的证据,而任朗从科怡的账面入手,找寻宁瑶泄密的蛛丝马迹。
二人在熬了两个大夜之后碰头,孙晓曦翻着从人事那里要来的档案:
“马涛是今年年初被抓的,他从董事长办公室被带走一周之后,公司通知宁瑶临时代理销售运营二部总监一职,到现在刚好五个月。
“邮件字里行间充斥着积怨已久的情绪,很明显是内部员工举报。
“宁瑶刚好是2024年年初上台,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就逼得员工举报‘造反’;
“举报人虽然自称‘恶女’,但其实字里行间,都在说宁瑶才是作恶的源头;
“这‘恶女2024’的称号,估计是这么个意思。”
任朗点点头,算是认同她的猜测:
“我查了下科怡的账目,科怡在宁瑶上台后的第二个月,突然大量囤积旧款产品;
“而在两周之后,公司给所有合作商下发了一则通知——因为芯片等核心部件原材料价格上涨,公司决定将上调一批产品的零售价格。
“那一次调价,光是蓝牙音箱这款产品,科怡就靠提前低价囤货赚了八十多万……”
“而有意思的是,”孙晓曦抬起头,眉眼多了几分狡黠,她顺着任朗的话头往下说,“我从别人那里看到了宁瑶的朋友圈,她刚好也是调价那个月换的车,朗逸换成了特斯拉。”
孙晓曦把两边的资料合在一起,抿着嘴唇琢磨了一会儿:
“科怡不是核心客户,突然赚这么多钱公司不会很奇怪吗?大家总不会真的认为它踩狗屎运了吧?怎么那会儿没有人怀疑它?”
任朗笑了:
“你的猜测非常合理,我当时和你一样的想法——这种浅显的事二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何以至于在销二瞒了小半年?
“但是我去看了销二这半年的账,我发现没有这么简单。”
孙晓曦困惑地皱起眉头。
任朗继续道:
“马涛任销售二部总监这两年,为了扶持和自己有利益关联的合作商,打压了不少之前的核心客户,科怡就是其中之一。
“在马涛上位的过程中,科怡站错了队,被马涛从核心客户的名单里挤了出去;
“马涛被抓之后,不少像科怡这种有财力、有成熟运营团队的合作商又卷土重来。
“而马涛扶持的那些核心客户前段时间要么被查,要么为了撇清和马涛的关系,短时间内不敢大量采货;
“于是这半年销二的销售账目,出现了一个神奇的现象——核心合作商的销售额大多在跌,而一些在马涛时代看似不起眼的合作商,销售额反而翻了一倍不止。
“科怡,就藏在这些重新崛起的小合作商里蒙混过关,没有被内审注意到。”
孙晓曦“唔”了一声,若有所思。
任朗朝着她扬了扬下巴:
“你那边,宁瑶在部门内的人际关系调查的怎么样?”
孙晓曦“嗐”了一声:
“没啥新意——年纪轻轻,临危受命,团队里的人态度无非分了两拨;
“一拨看她不顺眼的老员工,认为她是占了工龄短、资历浅的便宜,没能闯进马涛的核心团队,最后反而落了‘清白’两个字,在兵荒马乱的时候靠着抱HR的大腿,混上了代理总监;
“另一拨唯她马首是瞻的,也无非是些墙头草,哪边的墙头牢靠就往哪边靠。”
“但是有一说一,”孙晓曦撇了撇嘴,“我的确是听说这位宁总监脾气不怎么样,估计在团队内得罪了不少人,不然也不至于刚上位几个月,就让人举报。”
“行吧,”任朗将整理好的文件往电脑包里一塞,从会议室的椅子上直起了身子,“咱俩分头行动,你带个人去谈宁瑶,我去找科怡聊一聊——坦白从宽,继续赚钱。
“你在销二找到什么合适的突破口了吗?”
“有啊,”孙晓曦点点头,“找到了一个人。陆云笙。”
陆云笙站在宁瑶的办公桌前,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但她还是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言轻语地:
“宁总,我想要跟您沟通一下上季度的绩效打分……”
宁瑶在电脑前头也不抬,语气轻飘飘地显示屏后面荡了过来:
“嗯?绩效怎么了?”
陆云笙假装没听见她语气中那种罔顾生死的不屑,依旧耐着性子:
“我们的绩效打分不是和业绩达成强相关么?
“上个季度秋秋的业绩达成94%,你给了她B+绩效;我达成95%,却打了个B-,我不是很理解……”
“这有什么好不理解的?”
宁瑶总算从电脑后面挑起一双细眉,打断了陆云笙的话;她习惯性地撑了一下眼皮,似是无意地翻了个白眼:
“你上个季度还在哺乳期,每天都要休哺乳假,不是满勤;秋秋一天天起早贪黑地加班,你能和她比么?”
陆云笙感觉一股怒火从心底腾起,燎着喉管一路上窜,几乎要从口鼻中喷出来,让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咬着牙嗫嚅:
“如果是因为满勤的问题,你给我B我也是接受的,但是B-……您也理解,B-绩效会影响晋升和普调加薪。
“再说,哺乳假是国家法律规定的合理合法的假期,我怎么就没满勤……”
“云笙姐!”宁瑶不耐烦地打断她的长篇大论,细眉深锁,眼睛微微眯着;过多的眼白不那么突出了,只余下一双精明的黑色瞳仁。
她突然换了一副面孔,一声“云笙姐”喊得婉转悠长,苦涩中夹杂着几分撒娇:
“云笙姐,你之前是我师傅,咱俩的关系再亲不过了;实话不能和别人说,但是没什么不能和你说的。
“我现在这个代理总监,说好听点叫挂名,实际上连个名都没有,我就是个暂时占着这个坑、替老板盯梢点卯的!
“我哪有什么实权?你那绩效是我说了算吗?那很明显是HR和总经理商量着定好了的,让我做得罪人的传话筒。
“这一点,别人不明白,您在新达这么多年,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您还看不清吗?”
她这一套太极打得行云流水,搬出总经理和HR两座大山,很明显是有备而来。
陆云笙吃了个哑巴亏,气闷不过,脸上终于微微变色:
“宁瑶,如果你是因为之前在我手下的时候我不给你提报晋升,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你,我所有的选择判断,都是严格按照……”
宁瑶的电话突然响了,她摆摆手,向陆云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陆云笙听不清,她只看到宁瑶从牙缝中吐出一声嗤笑,满脸不屑:
“她能怪谁?在职场里,女人生孩子休长假就是原罪;
“在生孩子之前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就是罪上加罪!”
满口的讥讽龇牙咧嘴地从齿缝中钻出来,她这才突然想起陆云笙似的,匆匆忙忙地挂断电话,大喇喇地摆手,朝着陆云笙亲昵一笑:
“别误会啊,不是说你,云笙姐。
“我一闺蜜,找我吐槽同事来着,我一听就上头了,忘了您还在这站着呢。
“云笙姐,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没有?”
她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盯着陆云笙,因为眼白过多,即使此刻是盈盈笑着,却也依旧带着几分刻薄。
陆云笙的一口浊气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憋得她胸口都开始有些隐隐作痛,最终还是生生地被她咽了下去:
“……没了,宁总。”
似乎早就在等这个回答,宁瑶的目光一秒都没有停留,立刻从陆云笙的脸上回到电脑屏幕:
“那您去工作吧,云笙姐。”
陆云笙走回自己的工位,一口气沉甸甸地堵在胸口;任是她如何深呼吸,胸腔里酸胀的痛感都丝毫不减。
笔记本电脑屏幕三开三合,最终还是让陆云笙扣了下去。
她站在工位上犹豫着是否要下楼去透透气;殊不知,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被远处的两个人看在了眼里。
陆云笙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拿上手机往电梯间走,指尖刚刚触到“下楼”按键,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陆云笙满脸困惑地接起:
“陆云笙吗?我是ICIA的孙晓曦,请问你现在时间是否方便,我们想请你帮忙,咨询一点业务上的问题。”
孙晓曦对陆云笙的第一印象,便是那句早就被说烂了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不知是因为工作压力大还是照顾幼童影响休息,她的鬓角微秃,脸上浮着一层灰蒙蒙的疲惫,是再细腻的粉底都压不住的松垮;
但是她伸出手和孙晓曦相握的瞬间,职业的微笑和利落的动作,又散发出一个刻在骨子里的老职场人的气质。
孙晓曦对她有莫名的好感,她决定开门见山:
“陆经理,我想向你请教一些有关于合作商科怡的事情。”
ICIA员工向来被称为新达的“黑白无常”,因为总是两人组队行动;
更因为有ICIA出没的地方,就注定有人要倒霉,所以,员工被ICIA不说来由地“突袭”,为了自称清白,大多会摆出配合的姿态;
陆云笙也不例外,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略微思索了一下:
“大概两年前左右吧,科怡我带过一段时间,如果你想咨询一些有关于它的历史问题,我可以帮忙;
“但是科怡现在是由我们的代理总监宁瑶总亲自在带,科怡这半年的数据,我未必非常清楚。”
孙晓曦看着自己笔记本上的标注:
“陆经理,我查了一些资料,科怡大概在四年前就是我们的核心合作商,可是自从马涛总两年前接手销售运营二部之后,科怡的体量不增反降,慢慢地居然从核心客户梯队里消失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陆云笙低着头回忆了一下:
“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科怡和销售运营二部的配合出现了摩擦。
“其实科怡这家公司是最早在公司内部搭建团队、对接新达的合作商之一,和新达合作的年头也比较久,管理团队和运营理念都是很成熟的。
“但是2021年底我们不是启动了一次零售业务改革么?马总也是在改革初期接手的销售运营二部,对于当时核心合作商的一些运营理念,马总不是很认可,所以对核心客户队伍做了一次重新洗牌。
“科怡团队当时脑子转得慢了,没能跟上变革节奏,就慢慢地被洗出核心团队了;
“与此同时,科怡内部的资金运作方向也发生了调整,把一部分用于采购新达产品的资金挪向了黄金投资,所以在两年前,新达和科怡实际上是双向放弃。”
孙晓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云笙,在心里暗暗地赞叹了一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马涛被抓的事情在业内已经小范围地传播开了,销售运营二部的员工作为风口浪尖的中心,不可能不懂;
但是,如何把该说的如实说出来,又如何确定自己没说不该说的,便是对一个处在漩涡中心的员工最大的考验。
毫无疑问,陆云笙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什么叫不认可合作商的运营理念?没有让马涛从中获利的运营理念,都是不被认可的运营理念;
什么叫科怡团队脑子转得慢?没有正确站队、及时给马涛送钱,就是脑子转得慢;
什么叫科怡内部投资方向发生变化?马涛不给科怡补贴政策,科怡的货卖不出去,只能赔钱甩,拿回本钱转做其他生意。
陆云笙的回答清晰、准确,又界限分明,让孙晓曦一时分不清:
她到底是真的职业素养极高?还是生孩子休产假刚好置身事外,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孙晓曦只能继续问:
“但是科怡今年的销量非常好,并且还追加了投资。”
陆云笙倒是很坦诚地笑了笑:“情况变了嘛。”
孙晓曦有点出乎意料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挪回到电脑屏幕上,将电脑屏幕上的一份数据分析表指给陆云笙看:
“上个季度,科怡的毛利同比增长了70%,陆经理是销二的老员工了,你来帮我分析分析,这个数据正常吗?”
陆云笙很快就点点头,速度之快让孙晓曦心底有一丝的不爽,感觉她都没有仔细看,只是扫了一眼便敷衍回答。
但是陆云笙接下来说出的话让孙晓曦将自己的不爽吞了回去:
“孙小姐,我不知道你们ICIA这次是调查什么来的——我也了解你们查案的规矩,不该问的我不会多问;
“科怡的销售我很久不跟了,我只是从业务角度建议你——如果你要分析合作商上个季度的销售数据,也需要增加横向对比。
“上个季度,全国销售涨幅超过50%的合作商有30多家,除了纯粹的销售增长外,实体店、网店等授权销售渠道的增加,都对销售额涨幅有正向作用。
“科怡的具体情况我不太能记清,但是我建议你去查一下,科怡今年是否在抖音等热门电商平台开店,而不单单只看它的销售额增长。”
孙晓曦火速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一笔,同时头也不抬地接着问:
“陆经理刚才说,科怡现在是谁在带?”
“宁瑶总。”陆云笙淡定回答。
“真是奇怪了,”孙晓曦轻轻笑了一声,从笔记本上扬起眉头看了陆云笙一眼,“恕我冒昧陆经理,我怎么听说宁瑶和你关系不是很好啊?都说她平时欺负你,我们ICIA来查她带的合作商,你居然还替她据理力争?你为什么要帮着她说话?”
或许是没有想到孙晓曦如此心直口快,陆云笙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彷佛被人戳破了见不得人的秘密,她的脸颊明显地爬上几丝红胀,整个人也没有谈工作时的游刃有余了,一双手局促地不知放哪里好,先是摸了摸手表,又挽了挽鬓发。
孙晓曦没说话,静静地等着她。
陆云笙很快就调整过来,方才的尴尬被一脸严肃取代:
“孙小姐,坦然地说,我和宁遥过去的确有过不愉快。
“她刚入职的时候是我的徒弟,当她的司龄第一次达到晋升标准的时候,是我没有在提报表上填写她的名字。
“我当时的考量,是她在进销存业务的熟练度还不够,难以从销售运营专员晋升至销售运营经理的位子。
“她为此和我大吵了一架,我们的关系也是从那时开始交恶的。
“不久之后我怀孕生子,回家休产假,直到今年年初才重新复工;而她在此期间通过个人的努力,做到了代理总监的位置。
“不管我们曾经有过任何龃龉,都是基于当时的工作结果和个人能力发生的,是我对当年的宁瑶的评估,而不是对现在的宁总。
“别人怎么做我不清楚,但我认为不把个人恩怨带到工作中来,是一个职场人最起码的职业素养。
“我不会因为我们俩之间的恩怨,就否认科怡在宁瑶的麾下的确比当时在我手里要好得多——毕竟这就是事实。”
陆云笙说完这些话,再次伸出手捋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只是这一次,动作已经坦然许多。
她的一举一动有种被职场淬炼出的周到体面,如同一道盛在瓷盏中呈上来的功夫茶,清澈见底,滴水不漏。
孙晓曦为自己的咄咄逼人感到了一丝内疚,但她也同样深知自己的工作内容,只能不依不饶地往下问:
“可是我刚才过来找你的时候,不小心撞见了你和宁瑶在沟通——不把个人恩怨带到工作中来,似乎不是人人都做到了。”
陆云笙愣了一下,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孙小姐,我选择独善其身。”
在会议室向覃磊汇报调查进度的时候,孙晓曦坦然表示:当真没想到自己会无功而返。
她本以为陆云笙是最好的突破口——老员工,而且是亲自带过科怡的老员工,并且当下还遭遇着宁瑶得志后的职场霸凌;
孙晓曦本以为她巴不得借这个机会,把有的怨气都向ICIA吐;甚至猜测,说不定她就是那个言辞激烈的举报人。
谁知,陆云笙淡淡的一句“独善其身”,将孙晓曦准备的其他问题都死死地推了回去,她甚至有点气恼陆云笙的窝囊。
覃磊沉思了一下:
“她应该是有私人原因的考量吧。
“你还年轻,没到结婚生子的时候,不懂有一个一岁孩子的职场妈妈有多难。
“宁瑶指桑骂槐说的那些话虽然难听,但的确是职场妈妈面临的困境——对于陆云笙来说,先在销二活下来,总比在职场没有活路要好。
“她只能忍辱负重。”
孙晓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心比心最难,陆云笙的人生困境,她的确无法百分之百地感同身受。
但是一经覃磊解释,她的气愤退去了,心底又对陆云笙生出几分同情来。
“陆云笙这条线索没用就算了,你继续调查,”覃磊扭头向任朗,“你那边怎么样?科怡怎么说?”
“我这边就有意思了,”任朗有点哭笑不得,“科怡总算是招了。我连跑了两趟,最后拿了销售部总经理的尚方宝剑,连哄带骗,承诺科怡只要他们说出实情,并且愿意把上季度调价前囤货赚的利润吐出来,之前既往不咎,大家继续做生意。”
孙晓曦一头雾水:“这不挺好么,你苦笑什么?”
任朗却只是摇头,看着覃磊孙晓曦二人,神秘兮兮地:
“你猜科怡说,提前泄密销售政策给他们的是谁?”
“是谁?”
“马涛。”
“啊?!”孙晓曦惊讶的差点原地蹦起来,“马涛不都进去了,他怎么……”
她嚷了一半,忽然想起自己此刻正身处公共会议室,一墙之隔外就是新达工区,而马涛的案件此刻还属于严格保密事件。
孙晓曦赶紧心虚地看了一眼冷脸的覃磊,讪讪坐回椅子上,音量降了八度,仿佛蚊子嗡嗡:
“……我是说,嗯……马涛是吧,那会儿也接触不到公司的销售政策了呀。”
“没事,”覃磊不咸不淡地把话扔到了她脸上:“你再嚷嚷大声点,马涛在家里也能听见。”
他看回任朗:“说说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