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边问菊的长篇小说《西颜集轶事》连载第二十回

应天文化 2024-03-25 01:04:18

作者简介:

篱边问菊,原名:李明金,地质队员,88年结业于《诗刊》社函授学院,90年代开始在《徐州日报》《中国矿业报》《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科技报》《鄂州周刊》《四川人文》《中国诗歌网》《中国诗歌报》《彭城诗派》《华文月刊》《青春·汉风》《大渡河》《鸭绿江》江苏省地矿局网站等市、省、部级报刊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

第二十回

单思男彰孝移恋认婚

痴情女含恨守身如玉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睢鸠的阵阵鸣叫诱动了一位小伙的爱慕之情,使他独自陶醉在对姑娘的一往情深之中。渴望与失望交错,幸福和煎熬并存。这首古老的诗词用在耿大彪的身上,一点不过分。

耿大彪回到多年未曾踏入的故乡——西颜集,心里顿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了却了思乡之苦,心头象卸下一座大山一样的轻松和惬意。没有在外的漂泊和逐流,仿佛一艘远航的小船终于到达港湾。熟悉的街镇、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土地和庄稼,耳畔随时有父母叫唤自己的乳名声,耿大彪觉得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责任。外面的世界有外面的精彩,家乡有家乡的美丽!这片远方来客落下的黄沙塑造覆盖出的土地有着独特的魅力和风貌。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走出去的人,才知家乡的珍贵。例如,灵儿!

耿大彪是在西颜集乡组织“三民主义青年团”的会议现场对灵儿一见钟情的。那次会议是“县三民主义青年团”负责人周可钰代表县党部主委姚子佳前来组织召开的。当时,耿大彪作为西颜集乡的青年一份子被县团负责人周可钰从县城拽回西颜集一同主持。

灵儿经过耿明山多次督促,姗姗来迟最后一个进场。从灵儿进到“大瓦屋”到会议散场,再到“袁家饭店”吃午饭,耿大彪的眼睛几乎没离开过灵儿。十七八岁的灵儿,正直青春年华,亭亭玉立的身姿、清秀俊朗的面容象一缕阳春三月的柔风刮进耿大彪的心田。虽然身着粗布旧衣,仍掩饰不住野菊花一般清净纯洁的美。

四五年没见,灵儿从一个豆蔻少女成长为超过及笄之年的花信年华,刚开始耿大彪根本没认出来,要不是耿明山介绍说是朱老三家的闺女,他真的搞不清楚这位少女是哪家高枝栖息的金凤凰呢。说实话,朱老三家穷是穷点,但几个闺女形体都随高挑的三老妈子,脸庞却多些朱家的清爽,都出落得秀美清丽,在西颜集上是数得着的佳人。这也是三老妈子骂街时的底气之一。这次青年聚会大都是歪瓜裂枣、乌合之众拼凑的一场宣传“三民主义”的形式,但耿大彪是有收获的,他的收获就是重新认识了灵儿,而且心中泛起了爱慕之情。

耿万财和杏花去县城县府里找耿大彪商谈关于他的婚姻大事时,面对父母看好陈庄陈济良的二闺女小琴,耿大彪当时明确反对。他不愿意自己的终身大事再按照“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老路上走,如果连自己的婚姻都不能做主,这几年算是在外白白闯荡,还算得上是民国新时代的青年吗?脑后的尾巴辫子不是白剪了吗?所以,当母亲杏花逼问他心中的属意女孩人选时,他脱口而出说出了“灵儿”。

鉴于耿朱两家的关系,一下子就把耿万财惹得火冒三丈起来。那时候,耿大彪只是说说挡挡而已,对于和朱老三家的灵儿这八字没一撇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底气和把握。不过,在耿大彪心里,他对朱老三家的看法和父亲耿万财有不一样的认识,没那么多反感。耿朱两家起初并不是存在你死我活的仇恨和矛盾,早先在他老爷爷和朱孝轩的老爷爷这辈,两家的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尽管彼此的家境不同,也没妨碍两家来往。二人结伴往北京皇城贩运西颜集一带的特产——软石榴,朱家挣点家业都是那个时期赚钱添置的。

事情坏就坏在朱家小凤的死,这件事耿万财是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但至于多大的责任,只有耿万财自己心里清楚,他不说,谁也不能彻底弄明白,自然说什么话的都有。对于这些羁绊,耿大彪不是没考虑过,只是当初小凤死的时候他还没有成年,又一直在学堂里读书,对于整个事件的追溯和造成的影响印象不深。小时候,甚至晚上和童年伙伴一起玩耍,还带上孝轩和灵儿,在孩子们心中好坏都是属于大人的,“少不问老事!”小孩的心眼小,不知深浅,这是天性。男欢女爱的事,有时真的很难说清。

季节不饶人。立秋一到,马上就能感觉出天气的变化。风明显变得柔和,阳光也失去了往日的骄横,晒在人身上没有那种毒辣辣的火热感,特别是一早一晚,迎面会吹来一缕久违的凉爽。这个时候,人们夜里睡觉要盖上薄被了。

“许家染坊”是座二进院落青砖黛瓦的四合院,前门作坊,后院生活。前脸门面大窗前立有四根松木顶起的外廊,带有竖裂纹的木柱分别站在四只鼓形石蹲上。

这所院落是“许家染坊”的祖产,几代手工业了。每年换季是“许家染坊”最忙碌的时候,染坊里五六个伙计白天黑夜地连轴转也干不完。几只马灯分别用绳子吊在前屋门面染坊的房梁下,灯火通明使得“许家染坊”成了西颜集夜晚最亮的地方。门面房的南墙边,东西分别并排贴墙摆放着三只大砂缸,西山墙和东山墙又各有三只。砂缸按卧地下一半,地上露头一半,大缸深,一个男人跳进去几乎连头都不露。两缸跟前有一个火洞。罗祥才正撅起腚用麦穰燃起干树棒烧火,李法勤挑好最后一缸水,坐在一旁看着。大德和小鹰他们正在往清水缸里浸布。

院内东屋里的麻将桌上,许老板正和张守仁、贾传贤、耿平信等几个牌友挑灯夜战。贾传贤是县府长驻西颜集的办税员,现属颜集区移管。这家伙长着十副面孔,吃拿卡要、威逼利诱、奸诈黑心,可是西颜集上商家不敢轻易得罪的人物。自从移管颜集区后,此人行事低调许多。

“奶奶的,这个地方又裂了。”李法勤忽然指着罗祥才正烧着的一口染色砂缸说道。

“我看看。”罗祥才挪了挪上半身,伸长脖子朝李法勤手指的地方看了看,热砂缸上果然有道细细的斜裂纹。罗祥才佩服李法勤的眼力:“你的个熊眼怪管乎来!”说完,把燃烧的柴火往火洞里推推,起身走到过堂门东放红黏土的地方,从水缸里舀半瓢水和了一捧泥。捧着泥来到屋里东门中间的一只砂缸前,蹲下把和好的泥涂抹在砂缸受热表面的泥层裂隙上。完毕,欲出去把手洗净。在经过李法勤身边时,用泥手朝李法勤的额头上点了一指头留下一个泥印,跑出屋去。

“我日恁嫂子!你个坏蛋!”李法勤起身追着骂道,两个年轻孩子平日里开玩笑惯了。按道理,李法勤跟着罗祥才学烧缸,这是染坊的技术活之一,罗祥才算是李法勤的师傅。可是没有办法,都是年轻人成天闹习惯了,弄得师傅没有师傅样、徒弟没有徒弟样。

“好啊!不论套了,连师傅都敢骂?”大德一边撸着湿布一边头也不抬地打趣道。

院子里没有点灯,月光下加上借着东屋开着的房门透出来的光线,前院子里摆放的各种物件看得清楚。“你再瞎骂胡嚼没大没小,我可拿你的灵儿开骂了?”罗祥才笑嘻嘻地警告李法勤。

一地一规矩,十里不同俗。徐州地区有拿嫂子开玩笑的风俗,这点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到河南或苏南地区是绝对不能随便挪揄嫂子的,别说黄话连篇了,这大概是因为宋朝包拯尊嫂的缘故。包黑子“老嫂比母”的故事徐州人几乎人人皆知,但毫不影响熟人弟兄、老表之类的同辈开有关嫂子的荤素玩笑。这一点的确让人费解,一方面守护自己的嫂子,一方面又不拿别人的嫂子当回事。人家的嫂子可以大度让自己意淫,自己的嫂子让别人沾了嘴上便宜,那必须要加倍奉还回击的。李法勤拿罗祥才的嫂子开玩笑,罗祥才知道再回嫂子过去,李法勤不一定心疼。他知道李法勤的软肋,那就是他心爱热恋的灵儿。

“别胡吊扯,现在不是时候,不能让别人知晓。要是让三老妈子知道了不得了。保密!”李法勤态度软了下来:“等会看火,让你先睡行了吧!”。灵儿在李法勤的心中如同一朵圣洁的水仙花,带给他心底一片纯净的蓝天白云,他不准别人对她的污言秽语。

李法勤十八九岁的年龄,安徽淮南人,长得眉清目秀、红唇皓齿,有着女孩子一样俊丽的脸蛋,招人喜爱。隔壁杂货店的张守仁给他起了个“赛罗成”的外号。他的二姨远嫁到西颜集乡的贾家口村,前年淮河发大水,李法勤的家乡闹灾荒,他娘把他送到贾家口他二姨家,看看能有条生计活路不?李法勤的二姨夫马令吉托人把他送到西颜集“许家染坊”当学徒。

这小子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眼头也磨得活是个机灵鬼,许宝祥觉得是块锻打的料子,就安排他跟着罗祥才学烧锅加配料。这技术可是染坊的核心操作,一般不是许老板看上眼的亲近人,他是不会这样安排的。半年多得时间,李法勤已经把烧火、看火、加碱、上色等等一套印染技艺熟悉在心,只不过那些糊灰、印花、捶布、搅缸的活计少有亲自动手干过。李法勤为人处事善于察言观色、八面玲珑,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偷偷地挂上了经常来染坊找许宝祥的女儿莲芝玩、街对过三老妈子家的小闺女灵儿。这热恋中的男人,有种对爱人比“护犊子”更急切的爱护之心。所以,罗祥才要拿灵儿开黄色玩笑,岂不是相当于拿剪刀捅李法勤的心。他肯定不会愿意,但事情是自己引起的,只好低头求饶。

两个人洗完手脸回到屋里,李法勤老实地跟在罗祥才后面烧火。屋里的大德和小鹰几个人已经干完手头的活都走了,暂时没有他们的活,要等明天一早起来把染缸里的染布捞进酸缸过一遍水,再用清水缸里的清水洗洗,出来的染布拿到院里的竹竿上晒干。他们回家的回家、回屋的回屋。

“抱柴火去!抱完罚你自己到仓库去把‘牛头牌’染料拿来,配好这四缸料水。”罗祥才指使李法勤道。

染坊烧缸是个细心活。多半缸水,而且缸是砂缸,烧的时候火不能太大。火大容易裂缸,虽然外壁涂抹一层红泥,让火烤缸面受热的温度均匀些,但还是必须小心火势。太小也不行,火小,一缸凉水什么时候能烧到染布需要的温度呢?所以,只要染缸一生火,火洞跟前就不能离开有经验的烧火人。

李法勤按照罗祥才安排的活,根据比例配好染料和碱水,倒进火缸里用木棍搅匀。然后,蹲在罗祥才身后,两手扒着罗祥才的双肩,把嘴贴近罗祥才的耳朵,轻声地说:“四喜,我想到砀山县城去投奔俺表哥去,他在中央新十军里混得不错,在军队里管当兵的伙食,能弄着钱,前几天托人一次就往家里捎来二十块大洋呢。你说咋样?”罗祥才小名叫四喜,平时李法勤都这样喊。

“嗯哼?”罗祥才听了李法勤的耳语,喉咙里咕嘟一声转过脸来,满脸惊奇地望着李法勤,仿佛在盯着一副陌生人的面孔。把李法勤的左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扫落下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罗祥才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显然被李法勤突如其来的说辞惊住了。他想,平时这小子说话没正行,喜欢开玩笑喜欢狂,今晚是脑子里发热、哪根弦又出问题了?罗祥才不相信李法勤说的是真心话。

“四喜,我没胡扯,说正式的。我想去砀山找俺老表到军队里跟他混混去。在这里天天和水缸打交道,弄得一身不蓝不绿像唱戏的,能有什么出息?我不像你,你赶明个把莲芝一娶,这整个‘许家染坊’都是你的了。你就是染坊老板,我不走,永远都是你的雇工。你说有什么意思呢?”见罗祥才一脸疑惑,李法勤说了一大通。

罗祥才听了半天总算明白,李法勤这次不是说着玩的。其实,这年头,能有个稳定的差事、吃饱穿暖就相当不错了。作为要好的朋友,罗祥才不想让李法勤离开西颜集出去瞎折腾,他想起一件事:“你是干活累得吧?想当兵?我听苇子店少东家廷奎说现在耿大彪正招兵买马建什么颜集区民团呢,小会、小利、法团三个孩子都参加了。不行你也去看看?都是拿枪的,在哪里不一样?”

“我才不去参加呢!一个月只给两块大洋。”李法勤鄙夷地回道。

“你想过没有,你走了,灵儿怎么办?”罗祥才追问道。

“我打算在俺姑姑贾家口那里安家。等我挣了钱,回来盖房子置地,把她娶过去。”李法勤认真地说。“不过,这事要等我去一趟砀山县城俺表哥的队伍里亲眼看看才能定死。你说呢?”远离家乡的李法勤把罗祥才当作亲人一般,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相处大半年,如同亲兄弟。李法勤想看看罗祥才的意见。

“你在西颜集做朱老三家的上门女婿不行吗?”罗祥才觉得这件事李法勤考虑得倒是有点靠谱。不过,罗祥才总想让李法勤改变主意不走。染坊的生意需要人手,他不想此时已经能独当一面的李法勤离开。虽然和许宝祥的闺女莲芝的婚事现在还说不准,他一是为了染坊,二是和李法勤的兄弟之情,想留住他。罗祥才又给李法勤指了一条道。

“你看朱老三家有啥?难道去和朱孝轩一个院住?”李法勤连连摇头道。

火洞里的柴火无声地燃烧着。罗祥才用手指试了试染缸里的水温,刚过体温还不行。罗祥才和李法勤同住在前院西屋的南面一间,自从李法勤来到“许家染坊”两个人基本上形影不离,有时候罗祥才有事回王集乡的家李法勤也跟着。所以,李法勤的脾气性格罗祥才是知道的。他觉得李法勤还是年轻、社会经验少,有点浮躁,考虑问题、做事有些不切实际,不安于现状、不安于贫困。优点就是聪明、鬼点子多。罗祥才觉得当兵就是给当官的卖命,人家都是队伍抓壮丁,不然就是没活路才去当兵。哪有自己生活过得去还主动扛枪上战场的?

“你没听说过,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不是闹着玩的,你想清楚了?”停顿一会,罗祥才又劝道。

“我没想干时间长,跟着俺老表不上前线。等我两三年弄他个几百大洋,我就跑回来不干了,好好和灵儿过日子。”李法勤轻松地笑着说道,他觉得参军如同到军队做生意或打牌赌博一样,赚钱便洗手。

罗祥才听了李法勤的话不以为然,尽管他对军队里的很多事不熟悉,但也知道克扣军饷是很严重的违反军法的行为。“你小子想清楚喽,军队不是挣钱的地方。克扣军饷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李法勤现在满脑子都是表哥马华给他介绍的当兵的好处,跟着他混,吃粮当兵、当兵吃粮,吊不浪荡活得潇洒。罗祥才的警告,李法勤哪里听得进去?他觉得老表这么近的亲戚自然不会骗他。

“你给灵儿说过没?她知道不?她怎么说?”罗祥才不放心。

“还没有。不过,我不打算给她说。”李法勤懦懦地说道。

“为什么?”罗祥才不解地问道。

李法勤眼睛斜看着房梁上吊着的马灯,没有回答。这时,从前院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麻将场散了,几个打牌的人出了东屋门没有急着离开,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大概坐时间长了,他们也觉得腿脚麻木不利索。

“平信,你怎么知道耿大彪要娶陈济良的二闺女?”这是张守仁的问话。

“嗨,马上都要传柬了。西颜集这头是耿建儒出的面,具体李媒婆办的!”耿平信肯定地说道。

“这两家算是门当户对,咱们区长的婚姻大事也是颜集区的大事,你们老耿家得好好办办!这喜酒得喝。”张守仁用恭维的口吻说道。别看张守仁是个开小商店的小老板,这家伙钻挤的很,眼头磨得活。他的处世哲学是:不是朋友,也别成为敌人。圆滑得仿佛泥水里的泥鳅——不好抓,谁都不得死,谁都哈哈笑。不过,你要是真和他相处,他又处处算计了。

“俺离得远,这事不用俺操心。到时和你一样喝酒坐席就行了。”耿平信回道。听话音,耿平信有种酸酸的情绪。这也难怪,现在关帝庙后面正热火朝天打地基建区公所大院的土方活,耿平信争取几次也没弄到手,还是让耿大彪交给耿建儒负责了,他的心里憋着气。

进到西颜集街,耿大彪让老刘直接把马车赶往家里,暂时不去“瓦屋院”区公所。来回三天的徐州之行让他想回家先睡一觉,这两天在徐州没少交际、会友喝酒没闲着。在几位昔日战友的帮助下顺利谈成购买拆除徐州城墙下来的城砖,建区公所的建筑材料得以落实,心情还是高兴得很。

马车进院,耿大彪还没下来,杏花高兴地迎上来了:“我儿可回来了!”耿万财和耿建儒也从前院大屋里走了出来。

“妈,我给你和大娘扯几块布,你拿去吧。”耿大彪跳下马车,指着马车厢内说道。见此,杏花更是眉开眼笑、合不拢嘴。老刘钻进厢内往外递,二愣子上前解马卸套。

“二大爷,我正要找你呢!”耿大彪和耿建儒打着招呼径直来到大屋,在桌后坐下。自打耿大彪上任区长,这耿家大院比从前热闹多了,成了耿大彪第二个办公场所。耿万财和耿建儒跟着进屋还没坐下,杏花手拿布料旋风似的在后面嚷道:“儿啊,你走这几天,你二大爷就把你的婚姻大事说和定了,咱耿家可是多喜临门吆。”杏花这一时期心情舒畅、满面春风仿佛年轻好几岁。儿子返乡、兄妹相认、儿子升官在加上耿大彪的婚事确定,喜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怎么会不让杏花兴奋不已呢?

“二大爷,坐,坐。麻烦你了。”耿大彪朝耿建儒笑着说道,脸上也现出对自己的母亲稍有无奈的表情。“娘,我和二大爷先谈谈乡里的事。”杏花听儿子这么说,嘴一撇,出门往后院走去。

“砖的事都落实了?”耿建儒边坐边问道,从自己后腰带上摸出烟袋。

“都落实谈妥了。二大爷,你抓紧把咱们乡的马车排排,看能出去几辆?”

“我初步算了算,能有个二十几辆吧。”耿建儒装上烟叶,点上火。

“你最好一辆一辆落实清楚,让乡丁一家一家去看看。这次拉砖路途比较远,车况差的不能用。能用的也要通知他们修好车。”耿大彪安排道。“估计得拉个两巡。你告诉车户,到时带足草料,一车一人,区里统一管饭,费用一趟结清一趟的。”耿大彪不想开头就让乡亲们嘀咕,拖欠粮款容易招来骂声。这些拉砖的都是家境富裕有条件的,以后征收税赋等等出力的事情指望着他们,所以一上来不能让公权力就丧失信用。

“工地的地基弄的怎么样了?”耿大彪又问道。

“如果不下雨,后天能挖得差不多。”

“好,那就让山西的抓紧送地基石。”耿大彪对耿建儒说。“达,盖房子的石匠、工匠找得如何?”耿大彪对着耿万财问道。

“一拉就响!都是你大舅那一片的,说好了。用的话说一声就来。”耿万财赶紧回道。

“挖地基的都是咱这一片的,不需要安排吃住。这批石匠不一样,恁两位老人把这些杂事安排好,别因为小事耽误了工期。”

“放心吧,我和你达你还不放心?”耿建儒笑呵呵地说道。所以这次新建区公所,耿建儒负责工地管理这一块,施工人员的吃喝拉撒、杂项开支,耿大彪都交给耿建儒负责。一是出于信任,二是让耿建儒落点实惠,耿建儒乐于鞍前马后高兴地跑事。这人啊无利不起早,有利益的事情,才会用心去做。耿万财一脸轻视的表情,心里话:你那是多余,我们这都是经历过多少风雨的。不过,耿大彪上任区长以后显现出的领导才能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耿万财打心眼里高兴,他这时也觉得这几年在外闯荡对大彪各方面能力的提升有莫大帮助。其实,耿万财和耿建儒搭配,他的角色就是起到监督作用,耿建儒心里明白的。然而,生财有道,什么途径弄几个钱又不至于看上去难堪,这其中的门道和分寸,耿建儒自然是熟门熟路、掌握自如。

耿大彪装作没看出来二人的情绪,继续说道:“恁两位老人都在,我的意思是等区公所建好,一切都理顺以后再考虑我的个人问题。你们别净听俺娘瞎嘟喽!”

对于家里忙着张罗自己的婚事,耿大彪没什么意见。从年龄上讲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同龄人大都早已结婚生子,也该操作这个大事了。再说,人生有两大快乐和幸福: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自己的人生现在经过几年的捶打,现在登上仅低于县太爷的一级的地位,也算是如同金榜题名。接下来该享受洞房花烛夜的美妙滋味、生儿育女,成家立业才是圆满。陈庄的小琴体态丰韵、端庄贤淑,一副旺夫长相,父母都很满意,从大面上讲,这桩婚事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是,毕竟不是自己心底的意属。灵儿当初第一眼在心海留下的震荡,仍旧余波不断,时不时浮现在眼帘。尤其是她那双勾人魂魄的丹凤眼,清波涟涟、春心浮动,秀慧中多了些英气。但现实就是现实,有些东西凭自己之力难以更改。

正想着,院里响起嘈杂声。耿大彪往外一看,连忙出门迎接。

“大哥,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呢!我刚回来不久。”耿大彪大声招呼道。

“哈哈哈,我有情报系统。”杜集乡乡长杜玉良大步走来。看见耿建儒也在,杜玉良赶紧抱拳致意。“我正在‘陶家药铺’给我们家老爷子抓点药,笑瑞给我说你的马车刚过去。我猜想你可能从徐州回来了。”笑瑞是杜玉良随身带的护兵之一。杜玉良出门至少带三四个乡丁,有赶车的、有随时伺候的。

“达,你看外面谁得闲,一起到‘袁家饭店’定桌饭去。中午我陪二大爷和杜乡长喝两杯。”耿大彪朝耿万财使了个眼色,说道。

“我没事,我自己去吧。”耿万财起身说道。

“那就辛苦老爷子了!”杜玉良站起来双拳一抱,向耿万财致谢道。

“我正想找你们说说几件事呢,今天大哥过来碰上了,咱就先谈谈吧。”耿大彪见父亲耿万财出门,对屋内剩下的耿建儒和杜玉良说道。

“首先是关于这次筹建区公所的经费问题。县府总共批了五千块钱的预算,目前只拨给现银两千块。这两千块大洋只够这次买徐州城砖及基础石头的,余下的钱从秋季里扣。但是,能把款项全部拿下来,光给县里那摊子上贡就得好大几百块。加上我们区里的公务支出,所剩不多。所以,我想让你们各个乡寨摊派一点,为区里分忧。”耿大彪苦笑着说完。

刚才还响晴的天,听到耿大彪要钱的话,耿建儒和杜玉良的脸上转眼就乌云上来,阴了天。耿建儒一个劲地抽烟,杜玉良二郎腿晃着、翻眼往上瞅,两人不接话。耿建儒老谋深算,是个老狐狸。耿大彪是怎样当上区长的,他心中一清二楚。论家底实力,耿万财在颜集区排不上前十名;论人际基础,耿大彪如今刚刚算结上他爷爷耿老嗨的茬子。

要不是县党部主委姚子佳的鼎力支持,恐怕区长这个位子离大彪头上还远得很。自己当初并非没有动当区长的心思,只是看到形势的天平一直倾向耿大彪,想想不论如何,大彪也是西颜集耿家的种,自己干不了,耿大彪能上位也不错,总比新建区的大权旁落别人家好。何况大彪把自己的乡长这个位置给保留了下来。所以,耿大彪的什么决定,他都不能表示反对,都得执行下去。但是,关系再好,场面上还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耿建儒不吭声是没有压力。

杜玉良此时的心境不同于耿建儒,杜集乡靠近山东,一条小水沟弯弯曲曲成了两省的界河。杜集乡的一溜八九个庄子都是光绪年间由于水灾从山东过来的移民,人饥地薄。如果不是离程子湖近,当地人能逮鱼摸虾的贴补些生活,加上年年秋来割上些芦苇卖钱,一年收成只能吃半年的杜集乡人只要不出去要饭,分分钟钟饿死人不是谎言。杜玉良是会首齐丰民的女婿,本身在杜集当地也是弟子众多,所以做起事来看上去比较讲究,平日里除了非出不可的税捐以外,不肯轻易对老百姓下刀。当然,要看什么事情,不肯轻易下手不代表不下手,不然怎么吃饭?何况没有人会认为钱多能咬手的。

“大哥,你看怎么样?”耿大彪点将了。

“吭,吭!”杜玉良咳嗽两声,这是不满意的信号。杜玉良慢条斯理地发话道:“彪弟,这里没有外人,除了你们姓耿的就是我了。俺也别说谎,建区公所当然是件好事,可咱也不能太苛刻老百姓是不。现在国家搞成这熊样子,穷人太多,大多数人嘴都糊不上,哪里有钱交捐呢?别的乡我不敢说,俺杜集乡家家户户都有人出去要饭,我一乡之长说出来也不嫌丢人。这钱恐怕不好筹集。”杜玉良思考很久,端出来一盆冷水泼了。

“大哥,你说的是实情。这年头哪个乡好过?可是,有些事情又不可不办。咱这些人夹在县里和乡民中间就是受罪的、受气的。你看这样行不,我排排各乡情况,根据各乡经济状况能者多拿一些,薄弱者就少出点,如何?”作为区长的耿大彪不能不替属下考虑。“能者多劳。但是,要是一点不出也不行,大家互相看就不好办了。”耿大彪的意思是想让对自己亲近的杜集和西颜集两个乡的杜玉良和耿建儒先表个态,他再考虑对策。

其实,杜玉良的小算盘在心里拔捋得滴溜乱转。建区公所有油水,你耿大彪只让我杜玉良出力挨骂,你们都能通过包揽施工弄点外快,我憨熊?杜玉良早听说建房所需木材是陈寨的陈继香经手的,石头是腰里乡长汪贤青找人拉的。过了一会,杜玉良直起身子,眼睛盯着耿大彪突然问道:“大彪,你那个区公所垒围墙的人找齐没?”

一句话,把耿大彪搞得如醍醐灌顶,笑了。“大哥,现在砖头还没进场,那些事我还没时间考虑。不行你找几个人吧。我原以为光筹建区队的事就够你忙的呢,所以有些事情忘记和你打招呼了。”耿大彪心中有底:你们这些乡长在各自的位置上都有捞钱的门道,建立区中队都交给你了,里面的油水不薄。修建区公所是我的一亩三分地,谁也不能染指太多。不然,我里里外外吃啥?既然杜玉良提出垒围墙之事,耿大彪也不好驳其面子。但是,桥归桥,路归路,耿大彪有意识地把区中队的事情点出来,就是让杜玉良自己心中有数,适可而止。

“行!老乡长在这里,咱弟俩把这事定了,围墙我找人给你帮忙。”杜玉良话说得及时又好听,终于分得一碗羹。“不过,捐钱俺乡里的确难办,你这个大区长手下留情就好!”

“这样吧,建区公所的费用采取按亩摊丁的方法,扩大区民团的钱非得按人头筹集。”耿大彪看见火候到了,顺势和盘托出今天的第二个议题。

“怎么还有民团的钱?”耿建儒跳起来,一个人说出两人的话。

杜玉良睁大眼睛给耿大彪划个问号,里面分明写满:你小子花样真多!

“县里给的几条破枪远不够武装咱区队的,我想再买几杆!”

耿大彪这个区长正和自己两位乡长部下讨价还价之际,从外面又走进一个身穿长袍马褂、布料考究的男子。耿大彪一看来人,忙走出门外迎接。“宝爷,你的消息也够灵通的。我这到家没有一袋烟的功夫呢。”

“哈哈哈!那我来巧了、来对了。”来人笑声爽朗,满脸和气。此人就是颜集区商会会长、商界领袖耿宝善,耿大彪没有他的首肯是做不好区长这个位置的。耿建儒和杜玉良见是耿宝善,也都站起来走到院内相互打招呼。

耿宝善一露面,耿大彪心里就明白了。原来,在这次以修建颜集区公所的名义购买徐州古城墙砖石,作为家在徐州户部山的耿宝善给初担大任的耿大彪出了不少参谋。当然,耿宝善的热心不是白给的,他户部山的家院正欲扩建,自然需要砖石,徐州城墙砖自然是建房不错的材料。耿宝善提出在颜集区购买的城砖堆里拉几车走,耿大彪也自然是不好说什么。这一切都很自然地发生,因为耿姓家族推举你耿大彪当区长,这里面耿宝善使出的相助之力,自然是要还人情的。自然,就是他们眼中的顺理成章。

耿大彪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们家要往南新建院落、起造高楼,也打上了徐州城墙砖的主意。但,作为区长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把公家的东西往自家拉。耿大彪和耿万财商量后,让耿万财显摆地跟车到徐州“城墙变卖委员会”交了一万块砖的买砖钱。最后实际往家拉了三万多块。

西颜集通往陈寨的乡村土路上,一辆带棚马车颠簸着疾驰而过,车后腾起一道飞起的尘烟。赶马的把式不停地扬起手中的长鞭,朝驾马抽打一下。这是罗祥才以回家的名义借“许家染坊”老板许宝祥的马车赶往陈寨见一个人。这是罗祥才最后的努力。

马车棚里,灵儿满面凄然,心事重重而神情低落。她是在去“许家染坊”准备找许宝祥的闺女莲芝玩的时候,听见许宝祥责骂罗祥才的那些语言,才得知李法勤跑了。

不知所以然的灵儿回到家中睡了几天也没弄明白李法勤为什么要突然离去、为什么要参军?自己这个家庭是最恨当兵的,特别是娘,一提起军队就恨得牙根痒痒、骂声不绝,以后怎么会同意自己嫁给一个当兵的呢?灵儿苦恼得茶饭不思。

三老妈子见灵儿死睡不起,以为有病,要拉她去“陶家药铺”看看,被灵儿粗暴地拒绝。直到前天下午,罗祥才偷偷地来家告诉她,后天带她去见李法勤,让她好好吃饭。灵儿才返过魂来。今天,她特意打扮一番,浅色的方巾将一头青丝包裹得一干二净,上身是刚刚洗过的伴旧印花蓝布斜襟过膝大褂,一双不大不小的脚上穿着绣花粉鞋,脚踝处裹着白粗布短绑。但这几天的心里折磨还是能从憔悴的模样中看出点滴。灵儿便是今天罗祥才拉来的秘密武器。为了能让李法勤在最后的关口回头是岸,罗祥才也是豁出去了,因为李法勤的突然离职,他实在是听不得许宝祥天天的责骂,怪罗祥才事先知而不报告。骂李法勤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大半年培养其的心血付之东流。

远远地便看见陈寨北门外的一棵柳树下,站着一个人。车到跟前,罗祥才拉住马车,“吁!”一声长唤,马停住了。树下之人正是前几天出走西颜集的李法勤,此时已是一身戎装。

李法勤没等马车停稳,便急切切一手扶着车帮,一手掀开了车帘,朝车内喊道:“灵儿,灵儿,快下车。”

“你小子,真不是玩意!”罗祥才没给李法勤好脸,一肚子怨气愤愤地骂道。李法勤嬉皮笑脸地敬个礼,做个鬼脸以示回答。

灵儿在李法勤的搀扶下跳下马车。罗祥才坐在把式位置上对两个人说道:“你们俩抓紧说,我去陈寨街上买些东西去。”说着,扬鞭一甩,马车朝前而去,把李法勤和灵儿撇在土路边。

“灵儿,请你原谅我!”李法勤上前抓住灵儿的手,满怀愧疚地说道。

灵儿没有回答,泪水已经从她美丽的双眼里流出来。灵儿把头扭向路旁。李法勤试图用手抹去挂在灵儿脸上的泪珠,被灵儿用手轻轻推开。

“我就想亲耳听听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灵儿说完这句话,抽搐地哭起来。

李法勤往周围瞅了瞅,见远处正有人朝这边过来,便拉着灵儿的手向路边的玉米地钻去。这个季节,青青的玉米已经抽穗,一人多高的玉米杆正好把二人遮挡得严严实实。猫腰走过一段,李法勤回头看看已经看不清路上的情景,把一把搂住灵儿,嘴唇贴上去。灵儿像一滩阳光晒化的雪人水一样失去了全身的重量,跌倒在李法勤的怀里......

“勤哥,你别丢下我,别丢下!”灵儿说话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她感到虚无和恐惧。

“灵儿,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李法勤仿佛得到一件久已盼望的心爱之物,迫不及待地把灵儿放到在沙土地上。

......

灵儿拼劲全力地夹紧双腿挡住李法勤,她的上身完全暴露并紧紧贴在李法勤裸露的胸膛上,两颗炽热狂跳的心融在一体。但是,灵儿仍然保持着一份清醒,她倔强的性格不允许她猛然跌进自己的绝望。她深爱那个机灵透彻的李法勤,但满眼青绿的玉米杆却给她一种单薄随风的感觉。此刻,这片有些透不过气来的玉米地简陋得缺少庄重和神圣,她可以给他快乐的念想,但不可以是全部。今天,她能给予李法勤的已经很多,从未有过的体验和愉悦让彼此都有新的认识。几次恍惚中立马出现二姐小凤愁苦地拉着她、扯住她,让灵儿重回现实。灵儿没有在欲念中迷失自我,她把爱的苦和甜都留给自己。

天空中有鸟儿飞过。不一会,响起罗祥才喊人的声音。灵儿站起来拉下绣花红肚兜,整理好衣衫,右手往后捋捋蓬松而又凌乱的头发。几根黄草叶和泥土被抖落下来。灵儿把头巾攥在手里,镇定地对李法勤说道:“你说保证二年就回来,我等你五年。如果五年的时间你都不能回来,那时我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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