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轿子邪性!"村口王二麻子嘬着旱烟袋,眼瞅着八抬大轿在闪电里泛着蓝光,"您瞅那轿帘上绣的可不是并蒂莲,是眼睛!"
李长庚可顾不上这些。三十年来头回穿上的缎面棉袍叫雨水一打,沉甸甸坠在肩头。他望着轿帘缝里漏出的半截雪白手腕,喉咙发紧。这亲事来得蹊跷——前日去妙峰山采漆,救下个投缳的蓝衫女子,转天就有官媒婆上门说亲,女方不要聘礼,只要李家长子亲迎。
"新郎官踢轿门喽!"喜婆尖细的嗓子刺破雨幕。
李长庚抬腿轻踹轿板,轿帘忽地卷起,露出张素白小脸。新娘子白秀英下轿时踩了裙裾,整个人往前栽,李长庚慌忙去扶,触到她手腕冰凉如玉。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听见自己腕间檀木念珠"啪"地断裂,十八颗菩提子滚进青石板缝里。
"这念珠……"白秀英指尖拂过李长庚空荡荡的腕子,"怎的碎了?"
"定是你这泼猴儿昨儿偷酒喝,醉得把佛珠都扯断了!"喜婆打着哈哈往院里推人,"快拜堂,误了吉时可要触霉头!"
洞房里龙凤烛烧得噼啪响,白秀英忽然攥住李长庚的手:"当家的,您信不信这世上有狐仙报恩?"
转过冬月,李长庚发现白秀英总在深夜对着妆奁发呆。那妆奁是他用百年紫檀雕的,盖内夹层藏着师父留下的密信:"白狐三现,必有大劫。"
"当家的,您闻闻这檀香味儿。"白秀英忽然贴过来,发间幽香冲得李长庚太阳穴直跳,"像不像妙峰山后崖的野狐窟?"

李长庚手一抖,刻刀在漆坯上划出条歪痕。去年救那蓝衫女时,确是在野狐窟旁的歪脖子松树下。他偷眼打量妻子,见她正用银簪挑灯花,簪头坠着的青玉活灵活现。
中元节夜里,李长庚被尿意憋醒。月光透过窗纸,照见白秀英跪在堂屋供桌前,面前摆着三碗血淋淋的牲醴。她对着牌位喃喃自语,声调忽尖忽哑:"姥姥,再容秀英三年……"
"咳!"李长庚故意踩响砖地。白秀英转身时,他分明看见供桌上摆着个褪色的黄狐皮。
"给祖宗上香呢。"白秀英笑着塞给他个油纸包,"新烤的枣泥酥,还热乎着。"
"李长庚,你可知自己救的是谁?"身后突然响起白秀英的声音。她踩着积雪走来,狐裘下露出半截素白里衣,"三百年前,我就是被你李家先祖用这张人皮镇在野狐窟下的九尾狐!"
李长庚踉跄后退,凿子落地发出清脆回响。白秀英突然轻笑,伸手替他拂去肩头落雪:"吓着你了?逗你呢,这是当年姥姥蜕的皮。"她指尖抚过人皮上的符咒,符咒竟像活过来般游走,"李家雕漆术能封魂镇魄,我嫁你本为偷师……"
"那现在呢?"李长庚盯着她琥珀色的瞳仁。
白秀英突然踮脚咬住他耳垂:"现在么……"她吐气如兰,"我想给你生个带尾巴的胖小子。"
李长庚正要发怒,忽见山道火把晃动。白秀英脸色骤变,拽着他躲进石缝:"猎户寻来了!记住,若见我现原形,千万别……"

话音未落,箭雨破空而至。李长庚被白秀英推入石后,听见利箭入肉的闷响。等他追出去,只见雪地上歪斜的狐爪印,直通山崖边的千年古松。
李长庚举着火把钻进树洞,幽蓝磷火映出洞中奇观——石壁上布满发光的狐尾印,正中石台上躺着个银发老妇。
"姥姥!"白秀英的声音在洞外响起,带着哭腔,"李郎莫怕,这是我家老祖宗……"
老妇突然睁眼,瞳仁泛着青芒:"李家小子,可知你媳妇为何非你不嫁?"她枯爪指向洞顶,李长庚抬头看见幅发光的壁画:前朝李姓漆匠与白狐拜堂,身后地脉如龙翻腾。
"百年前你李家先祖坏了规矩,用雕漆术封了我族灵脉。"老妇咳嗽着,每声咳都震落洞顶碎石,"秀英嫁你,本为取你李家血脉破咒……"
洞外突然传来铜锣声,猎户们吆喝着放起火来。李长庚冲出树洞,见白秀英被三个道士用红绳捆在古松上,树下摆着铜镜、朱砂等法器。
"李长庚!"白秀英嘶吼着,狐尾突然破衣而出,"快用雕漆刀斩断红绳!他们要用地火炼了我的内丹!"
李长庚摸向腰间雕漆刀,却触到师父留下的密信。信纸在火光中显出最后一行血字:"斩狐尾,救苍生。"
猎户们的火把围成火圈,照得白秀英九条狐尾银光刺眼。她额间浮现朱砂纹,竟是前朝李家族徽。
"李郎!"白秀英泣血呼喊震落松针如雨,"你若斩我,地脉必乱,顺义县要发大水!"
李长庚握紧雕漆刀,刀锋映出师父临终的脸。那年他七岁,师父指着野狐窟说:"李家人宁负狐仙,不负苍生。"

"对不住……"他闭着眼挥刀。刀锋划过狐尾的刹那,白秀英突然笑出声:"呆子,你砍偏了!"
李长庚睁眼,见红绳应声而断。白秀英趁机挣开束缚,狐尾卷起他飞离火圈。猎户们的箭矢追在脑后,她突然转身抱住李长庚:"记着,中元夜开妆奁夹层……"
利箭穿透她后背的瞬间,李长庚听见地底传来轰鸣。白秀英化作白光消散,松树下裂开丈余宽的地缝,浊浪裹挟着前朝棺椁喷涌而出。
"快堵地脉!"老道士将铜镜塞进李长庚怀中,"用你家雕漆术!"
李长庚颤抖着将铜镜嵌入地缝,用雕漆刀刻起符咒。血从指缝渗进漆纹,他忽然想起成亲那夜,白秀英指尖也有这样猩红的颜色……
顺义县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暴雨,漕河水位眼见着要漫过堤坝。李长庚蹲在城隍庙门槛上,怀里抱着白秀英留下的雕漆匣。匣盖内面新添了道裂痕,像极了她消散那天的闪电。
"李师傅,县太爷请您去堵龙门闸!"衙役的皂靴踩在泥水里,溅起老高。
李长庚没抬头,指尖摩挲着匣底的狐尾纹。昨夜他梦见白秀英在洪水里冲他招手,九尾缠着她腰间褪色的蓝衫。梦醒时枕畔湿了一片,不知是汗是泪。
"去将西郊老槐树的雷击木取来。"他突然起身,雕漆刀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再备三十斤生漆,十坛烧刀子。"
衙役们面面相觑。这雕漆匠自打狐仙娘子死后,行事愈发古怪。前日竟用雕漆术将漕河分流,河工们都说他得了狐仙真传。

李长庚抱着雕漆匣来到龙门闸。浑浊的河水裹着房梁、棺材板撞得石堤咚咚响。他解开衣襟,露出心口朱砂纹——正是白秀英额间那道族徽。
"姥姥,借您孙女儿的皮囊一用!"他咬破舌尖,血珠溅在铜镜上。镜面忽地泛起波纹,映出个蓝衫女子的倒影。李长庚雕漆刀疾挥,将狐尾纹刻进闸口石缝。生漆浇上去的刹那,九道银光从石缝窜出,化作白秀英的模样。
"呆子,真当斩不断狐尾就能断了姻缘?"她虚虚抚过李长庚眼下的青黑,"姥姥当年在闸口留了后手,可这地脉……"
话音未落,上游漂来具浮尸。李长庚瞳孔骤缩——那是师父年轻时的模样!浮尸额间赫然钉着根桃木钉,钉头刻着"李"字。
"师父!"李长庚扑进河里,雕漆刀割断缠在浮尸手腕的水草。尸体怀里掉出卷泛黄的《雕漆录》,扉页夹着张人皮,正是当年在断龙石下发现的那张。
"长庚,李家欠狐族的,该还了。"白秀英突然现身,狐尾卷走即将被冲走的《雕漆录》。她指尖划过书页,突然蹙眉:"你师父竟把'九尾封龙术'改成了'狐尾镇河诀'?"
李长庚浑身湿透,盯着书页间突然显形的朱砂字。师父的字迹与狐族符咒交织,竟拼出幅地图——指向妙峰山后崖的狐仙墓。
"那墓里葬着狐族圣女。"白秀英尾巴尖儿直颤,"当年圣女与李家先祖私定终身,却被……"
"却被李家后人用雕漆术镇在墓中。"李长庚接过话茬,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师父说,李家人宁负狐仙,不负苍生。"
白秀英突然冷笑:"好个不负苍生!你可知圣女墓里藏着什么?"她狐尾扫过书页,显出段被墨汁覆盖的文字:"九尾狐心,可镇地脉。"
李长庚觉得怀里雕漆匣烫得骇人。匣中突然传来婴儿啼哭,他慌忙打开,见夹层里躺着个玉雪可爱的男婴,耳后一缕银白狐毛。

妙峰山后崖的狐仙墓裂开丈余宽的缝隙,腥风裹着腐气扑面而来。李长庚举着火把,见墓室内九具狐骨呈环形排列,正中石台上躺着个穿蓝衫的女尸。
"秀英?"他踉跄着扑过去,却见女尸面容与白秀英分毫不差。唯有心口空洞处,插着半截桃木钉。
白秀英突然现身,九尾将李长庚卷到墓室外:"那是我姥姥的尸身!"她声音发颤,"三百年来,狐族圣女皆被李家……"
"住口!"李长庚红着眼拔刀,"师父不会……"
"不会什么?"白秀英突然扯开衣襟,心口赫然有道陈年刀疤,"当年你师父为取狐心,差点剖了我内丹!"
李长庚手中雕漆刀哐啷落地。山崖下传来婴儿啼哭,他这才想起怀中男婴。孩子额间不知何时浮现出狐族族徽,正与墓室内女尸额间的印记共鸣。
"地脉要爆了!"白秀英突然尖叫。山体发出闷雷般的轰鸣,裂缝中渗出腥臭的黑水。李长庚抱起孩子冲进墓室,见九具狐骨开始渗血。
"用雕漆诀!"白秀英九尾缠住石柱,"以狐心为引,刻《河洛镇脉图》!"
李长庚咬破手指,将男婴按在石台上。孩子哭声震得墓室簌簌落土,他蘸着狐血在墓顶刻起符咒。最后一笔落下的刹那,九具狐骨突然化作流光,冲入地脉深处。
洪水在黎明前退去,漕河两岸挂满红绸。李长庚抱着熟睡的孩子,站在狐仙墓前。墓碑上新刻的"李狐氏之墓"还泛着青石粉,碑文是他用雕漆刀刻的:"狐心已还,地脉长安。"
白秀英从晨光里走来,九尾拖着个青布包裹。打开来,竟是当年李长庚雕的紫檀妆奁,匣内躺着师父的密信。

"你师父早算到今日。"她指尖抚过信笺上新鲜的墨迹,"他说,李家人欠狐族的,终究要还。"
李长庚颤抖着展开信纸,见师父的字迹与狐族符咒交织,拼出段偈语:"雕漆本无心,狐尾自有情。苍生劫消时,姻缘续前尘。"
山崖下传来婴孩笑声,白秀英突然化作白光,钻进孩子额间的族徽。李长庚望着墓碑上渐渐隐去的狐尾纹,突然明白——这墓里葬的,何止是狐仙?
"当家的!"王二麻子从山下喊来,"县太爷请您去领赏呢!"
李长庚没应声。他解下雕漆刀,在墓前刻起新的符咒。刀尖划过青石,带起一串火星,像极了成亲那夜的龙凤烛。
从此,顺义县多了个守墓人。有人说他疯了,整夜对着墓碑说话;有人说他成了仙,能唤来九尾狐镇水患。唯有漕河边的老漆匠知道,每当月圆之夜,墓前青石就会泛起蓝光,照出个抱孩子的蓝衫女子,耳后银毛在夜风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