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乌镇东头"醉仙楼"的雕花窗棂叫砸得粉碎。月光斜照进大堂,照见满脸横肉的周大通正拎着酒坛子,酒渍顺着青布短打往下淌,活像刚从油缸里捞出来的肥猪。
"他奶奶的!这酒掺水了!"周大通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摔,瓷片迸得四处都是。掌柜的躲在柜台后头直哆嗦,算盘珠子早叫他吓得滚落一地。
这时打门外飘进来个灰袍道人,肩上背着个油津津的布包,腰间葫芦叮当作响。这道人约莫五十上下,白须白眉偏生着双黑亮眼睛,活似庙里褪了色的老画像。他慢悠悠踱到周大通跟前,酒气熏得白须乱颤:"这位施主,可否容贫道讨口酒吃?"
周大通歪着脖子打量道人:"老牛鼻子也馋酒?爷今儿个偏不让你喝!"说着抓起桌上最后半坛酒,作势要往道人头上浇。谁料那道人突然伸手抓住他腕子,周大通只觉铁箍似的生疼,酒坛"哐啷"掉在地上。
"松手!松手!"周大通疼得龇牙咧嘴。道人却笑吟吟道:"贫道观你印堂发黑,五日内恐有血光之灾。"
大堂里看热闹的酒客们哄笑起来。周大通挣开手,蒲扇般的大手直往道人脸上抡:"你爷爷我拳打南北,什么灾不灾的!"
道人也不躲,生生挨了这巴掌,白须上沾着唾沫星子。他忽然凑近周大通耳根,低声说了句话。周大通的酒劲瞬间醒了大半,脸色变得煞白。
当夜三更天,周大通被尿意憋醒。推开雕花木门,冷月如钩,照得院里老槐树影子跟鬼魅似的。他迷迷瞪瞪往茅房走,忽听得巷口传来"咔嚓咔嚓"的竹梆子声。
"谁他妈半夜敲梆子!"周大通酒劲上涌,抄起顶门杠就往外冲。转过街角,但见个佝偻身影在青石板上拖着竹梆,每敲一下,地上青砖就裂开细纹。

"站住!"周大通大喝一声。那人缓缓转身,月光下露出半张腐烂的脸,空荡荡的左眼窝里蹲着只绿头蝇。周大通腿肚子直转筋,正要扭头逃跑,忽听得身后传来冰凉的声音:"周施主,何故深夜追魂?"
回头正见白日那道人站在桥墩旁,桥板上新漆的"望乡桥"三个红字在月光下泛着血光。周大通这才惊觉自己竟站在镇北的运河桥上,桥下黑水翻着白沫,腥气冲鼻。
"老……老神仙救命!"周大通"扑通"跪下,裤裆早湿了一片。道人却摇头:"贫道说过,五日后……"
"大……大爷!"周大通突然扯着嗓子哭起来,"那年中秋,我爹划着船去收租子,再没回来。我娘说他是叫水鬼拽走了……"话没说完,桥下突然传来"哗啦"水响,周大通吓得连滚带爬往家跑。
"老神仙,您救救我吧!"周大通"扑通"跪下,金条砸得青砖直响。道人拿竹勺搅着药汤,慢悠悠道:"贫道早算到你爹的尸骨在……"
话没说完,院门突然"哐当"被撞开。四个家丁抬着个浑身青紫的后生闯进来,后生脖子上缠着红绳,坠着个乌木牌位。
"少爷!少爷您醒醒!"家丁哭喊着。周大通定睛一看,那后生正是自己远房侄子周小满。昨日他刚派人去收租,怎的弄成这副模样?
道人突然起身,铜勺"当啷"掉进药锅。他颤抖着手指向牌位:"这……这是……"
周大通抢过牌位,只见上面刻着"周李氏之位",正是他死去十年的老娘名字!牌位背面朱砂写着"七月十五子时取命",墨迹未干。

七月十四中元夜,周家老宅灯笼全叫周大通摘了,黑灯瞎火跟座鬼宅似的。他躲在佛堂里,供桌上摆着老娘的牌位,檀香烧得青烟缭绕。
子时三刻,门外突然传来铜铃响。周大通透过门缝往外瞅,月光下上百个黑影排着队往村西头走,打头的举着"周"字大旗,后面跟着的竟都穿着清朝官服!
"阴兵借道!"周大通牙床子直打颤。这时黑影突然停住,打旗的转身露出腐烂的脸:"周大通,你爹欠的河工钱该还了!"
佛堂门"吱呀"开了,周大通举着菜刀冲出来:"我爹没欠钱!要索命冲我来!"
"周家列祖列宗在上!"周小满高喊,"不肖子孙周大通在此谢罪!"说着竟举起火把要点老宅!
周大通刚要阻拦,忽听得道人声音在耳边炸响:"看牌位背面!"他翻过牌位,见朱砂字下竟有行小字:"孝道可破阴兵阵"。
"滚!"周大通红着眼珠子,"老子今天要挖祖坟!"
三日后,挖泥船在芦苇荡深处钩起具青袍尸骨,腰间还系着收租用的算盘。周大通跪在泥水里哭得昏天黑地,道人却盯着尸骨旁的青铜匣子皱眉。
开匣只见半卷《道德经》,扉页写着:"万历四十年,河工银三百两,周德全立誓。"道人突然仰天长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四十年前,周大通的父亲周德全监修运河,为保工程质量私扣工钱。谁料遭人构陷,连夜背银逃亡,却被水鬼拖入河中。那三百两官银沉在淤泥里,化作青铜匣中半卷残经。
周大通散尽家财重修运河,中元节那晚,他梦见老娘含泪微笑。转天清晨,道人留书一封飘然而去,上书:"天地有常道,阴阳自平衡。恶念如刀刻,善行似春风。"
自此,乌镇运河上多了座青石碑,刻着"周氏孝义渡"。每逢中秋,总有人见着个灰袍道人在月下摇橹,橹声里隐约传来《道德经》的吟诵……
运河冰化开那日,周大通正蹲在渡头石阶上啃烙饼。忽听得水面"哗啦"一声,打漩涡里浮上来半截石碑,上头歪歪扭扭刻着"张"字。这石碑他认得——三年前修河时亲手捞出来的,当时当废石扔回河里了。
"邪了门了!"周大通刚要去捞,背后传来铜铃响。灰袍道人不知何时杵在柳树下,手里晃着签筒:"周施主,这碑文可认得?"
周大通眯眼瞅那"张"字,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他爹临终前攥着块玉佩,里头也刻着这么个"张"字!当年他喝醉了把玉佩输给赌坊,如今想起直抽自己大嘴巴。
"这是……张御史家的碑?"周大通结巴道。道人却摇头:"是当年管河道的张公公,你爹顶头上司。"说着从袖中抖出卷泛黄的宣纸,上头朱批写着"周德全贪墨河银三百两"。
周大通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这……这血手印是我爹的!"
道人手指蘸着河水,在碑文上抹出几行小字:"万历四十年冬,张公公私吞赈灾银,嫁祸周德全。"河水顺着碑文往下淌,竟冲出暗红色血渍。
"您……您咋啥都知道?"周大通腿肚子打转。道人突然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贫道当年在钦天监当值,你爹的案子……嘿嘿,正赶上我轮休。"

打那日起,运河边就不太消停。更夫老吴说半夜常听见女人哭,哭几声就传来算盘珠子响。周小满脖子上的铜镜也开始发烫,镜面蒙着层白雾,照人影子模模糊糊。
七月半鬼节,周大通带着村民在渡头烧纸。火堆刚点着,河面突然刮起阴风,纸灰打着旋儿往芦苇荡飘。众人听见女人带着哭腔唱:"三更莫过望乡桥,奈何桥上路迢迢……"
"是张公公的填房小妾!"道人不知何时蹲在石碑旁,"当年她发现账本,叫张公公毒哑了嗓子扔进河里。"说着掏出罗盘,指针疯狂打转,最后直指周大通怀里的玉佩。
周大通哆嗦着掏出玉佩,月光下竟看见血丝在玉纹里流动。道人突然抢过玉佩,往火堆里一扔:"孽障!还不现形!"
玉佩在火中发出凄厉尖叫,蹦出个焦黑的人影。周大通认得那身段,正是前日来讨债的刘财主新纳的小妾!
原来那张公公当年为灭口,将小妾魂魄镇在运河底。周德全沉河时,官银阳气冲散了镇压,小妾冤魂便附在近处的玉佩上。刘财主买通师爷,想借周大通挖河之际取出官银,却叫怨气缠上了身。
"解铃还须系铃人。"道人摸出青铜匣,"当年你爹用《道德经》镇住冤魂,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周大通刚要接匣,水面突然炸起丈高水柱。小妾冤魂化作厉鬼,披头散发扑来。道人将铜镜往周小满怀里一塞:"照她前生!"
镜面金光大盛,照出小妾前世是个浣衣女,被张公公强抢进府。周大通突然"扑通"跪下:"妹子!我周家对不住你!"
这一跪,阴风骤停。小妾虚影怔了怔,突然化作青烟钻进玉佩。道人将玉佩系在青铜匣上,往河里一抛:"尘归尘,土归土。"

转年清明,运河开闸放水。周大通带着村民在渡头放河灯,灯面都写着"周李氏之位"。道人蹲在柳树下喝酒,葫芦里飘出《道德经》的句子:"上善若水……"
忽然水面浮起朵并蒂莲,莲花座上坐着对金童玉女。周大通揉揉眼,那女娃娃竟长着和小妾一模一样的脸。道人指着莲花座:"冤魂已入轮回,你爹的罪孽……"
"我用后半辈子修桥补路!"周大通突然打断。他摸出账本,上头记着重修学堂、施粥棚的开支。道人望着他,黑亮眼睛里闪过赞许:"善念如灯,照得三世明。"
当夜,周大通梦见老爹在莲花座上微笑。转天清晨,村民发现运河里漂着个朱漆木匣,里头装着张公公的罪证和官印。衙门来人时,周大通正带着人在渡口修石阶,锤声"当当"响,惊起一河白鹭。
十年后的中秋夜,运河上漂着百十盏莲花灯。周大通已成白发苍苍的老者,怀里抱着小孙子,指着渡头石碑:"瞧见没?那上头刻着你太爷爷的……"
话音未落,道人从柳荫里转出来,白须白眉依旧,腰间葫芦换成了紫竹箫。他冲周大通作了个揖:"周施主,可愿随贫道去个地方?"
月光突然大盛,照得运河如银链。周大通跟着道人上船,橹声"吱呀"响起,两岸景物竟倒着后退。小孙子突然指着水面喊:"爷爷看!莲花!"
满河莲花次第开放,花蕊中坐着前世今生的人。周大通看见老爹在莲花座上念经,小妾转世的女娃娃在岸边放河灯。道人箫声响起,惊起漫天流萤,化作《道德经》的金字。
"原来那青铜匣……"周大通恍然。
"是太上老君炼丹的炉灰。"道人笑道,"当年你爹一念之善,留得周家百年香火。"

船到河心,道人突然化作清风。周大通怀里多了卷《道德经》,扉页写着:"周氏善念,终成大道。"
从此,乌镇运河多了个传说:中秋夜有白发老者摆渡,橹声里能听见《道德经》的吟诵。都说那是周大通成了仙,守着运河渡人向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