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地铁站的名字很有意思,都说这儿是历史文化名城,地铁站名都显得有韵味多了,城中心的“钟楼站”,西郊的“造字台站”,东边的“马腾空站”,听起来似乎都典故重重。
但一号线有一站便很直白,叫康复路。从这站下去,就是一个巨大的服装批发城,沿街的商家清一色都是卖衣服的,家家门口贴着大减价的海报。再往东走,就是西京医院。诸多来西安求医的病人都会从北客站坐上二号线,再到北大街换成一号线,直达康复路。至于什么历史文化名城的头衔,与这些人关系不大,他们坐地铁甚至不会经过钟楼,更不用说什么造字台,这也不是他们前来的目的。
他们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西安是整个西北五省最大的城市,这就意味着这里是西北五省医疗水平最高的地方。事实也的确如此。康复路附近的西京医院2022年度排名全国第14位,位列西北五省第一。在这里,承载着诸多外来人的悲欢离合,遗憾和奇迹每天在此上演,而医院改变着康复路这块地方的格局,旁边的商家都似乎是为前来求医的病人及其家属量身定制,清淡低价的餐馆,隔两步一个的药店,最多的还是那些隐藏在附近巷子里的旅馆。
“住不住宿,一晚上三十,便宜滴很”带着陕西口音的大妈都零散地站在西京医院的入口和出口。统一背着一个腰包,手里捏着一堆明信片,上面写着自己旅馆的联系方式和地址,这些卡片上没有多余的消息,她们想告诉病人的只有两点,一是我家房便宜,二是我家房离医院近。这些大妈都像猎鹰一样,颇有经验地打量着每一位路人,当他们一旦具有求医的嫌疑,便都蜂拥而上,极力推荐着自家的旅馆。
从天水来的全宇(化名)和他的老婆,就稀里糊涂的被大妈带到了西京医院往东一百米远一处的旅馆,暂时安置了下来。
全宇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脸上全是褶子,看上去更像是五十多了,穿着很朴素,淡蓝色的衬衣,下面是黑色的裤子,用一根爆皮的皮带将二者分离开来。
他没病,他是陪自己妻子来的。
妻子的脚半年前得了炎症,起初以为就是小毛病,根本没有在意。没想到后来发展到不能下地走路了,这才重视起来,起初在天水医院看了,一段时间后,医生建议来西安看看,全宇四处打听,得知西安最好的医院是西京医院,于是,全宇放下工地的活儿,带着拄着拐杖的妻子,从天水远道而来,就为了回去的时候,能把拐杖丢掉。
“来西安两周了,才挂上号,医生说后天先拍片子再说”
“为什么不提前在网上预约呢?”
“不会么,能有啥办法。”
“那你们这两周就一直在等吗?”
“对,旅社老板娘教我怎么用手机挂号,天天抢,才预约到合适的医生,后天叫我们去拍片子。”
在旅社的门口,全宇蹲着抽烟,通过他的介绍我才知道,原来看病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完全是两码事,互联网如此发达的今天,网络早已进入到大众的生活,但论其进入的方式和程度,却是大相径庭,我曾因为眼角膜发炎,去过一次西京医院,前一天挂的号,第二天按照预约的时间直接过去看病,在诊室门口等着叫号,最后看完取药返回,整个过程在一个下午完成都绰绰有余。
但从天水专门前来的全宇,却足足等了两周才挂到合适的号,他说每次点进去,合适的医生总是没有号,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能继续等着那位医生放号,再蹲点去抢,可惜每次都排满了,根本轮不到他。更何况,熟练的使用智能手机,这不是全宇熟悉的事,就连怎么登录西京医院挂号小程序,都是他向旅店老板娘询问来的,老板娘告诉他,现在大家好多都已经从网上把号约走了,到时候去诊室门口等着会诊就行了。
全宇才知道,自己家镇上那种趴在柜台前挂号的方式,在大城市的大医院,好像行不通。
于是,全宇和他妻子每天支付着60元的房费,耐心地守候在医院旁边的旅馆,看着旅馆里的人搬走一批,又住进来新的一批,可他自己却连挂号的事都没解决,只能在旅馆里干着急。
网络的介入让医疗过程更加简明高效,我们靠着流畅的网速,强大的搜索引擎,足不出户就可以完成医疗前的诸多步骤,只需要按照预约时间抵达医院,便可以完成就诊,至于后续是要开药还是住院,也可以通过手机端的小程序,进行缴费,流程查询,出院办结等一系列手续。
但这是否真的惠及所有前来就医的普通患者,我们或许还需要在这个问题上打个问号?全宇带着妻子从天水来到西京医院,才知道挂号在网上预约即可,只需要定时去抢一票难求的专家号,但如何操作,对于这个打了半辈子工的农村中年人来说,却是一门需要重新学习的课程。我们无法预测全宇后续看病还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尤其那种由于互联网迅速发展,而导致的上网熟悉程度相异的人群在就医时,所面临的信息差难题。
或许,在我们眼里轻易获取的某种讯息,却是另一部分人付出代价后才能获得的信息。
某种程度上而言,全宇的挂号难题向我们传达了一个信号,在就医时,信息差是阻挡普通人就医的一道大难题。
“你知道有陪诊吗?”我向全宇简单解释了下什么叫做陪诊,即一种花钱请人帮你挂号,带你就诊,代你取药的一种新型职业。
“不知道,知道也雇不起嘛。”
全宇笑着告诉我,诚如全宇所言,“雇不起”是阻挡他和他妻子迟迟没有就医的另一大原因。我的问题本身就存在悖论,当我在城中村巷子口遇到全宇时,就注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毕竟,选择了60元旅馆的病人,又怎会去选择雇一个陪诊,帮他们把这前前后后的事都给操办了呢?全宇的钱,一定来之不易,来自甘肃的农村人,他们知道汗水换来的钱,不能乱花,一切都要花在点子上,这不需要全宇告诉我们,从他那爆皮的皮带上,我们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选择住在这样的环境下,对于远道而来的病人来说,环境不是他们最重视的,他们更在乎怎么早点把病看好,开开心心踏上回家的路,而住在便宜的城中村旅馆,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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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这里房价低廉,在这住三四晚的价格,估计在外面酒店都住不下一晚。前来求医的病人们或许还不知道此次就医到底要花多少钱,他们害怕面对高额的医疗费用,所以只能抱着能省则省的原则,认真规划着每一分钱。
另一方面,围绕在医院附近的城中村,或者说小巷子,都众星捧月般的围绕着医院发展出了配套的服务业,这百米之内,卖水的,卖烟的,卖包子的,卖药的,开餐馆的,一应俱全,更重要的,这地方能买到五块钱一包的纸烟,一块钱一个的包子,全宇在这个地方可以很容易的办到他需要的东西。对他而言,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不用走远路就可以满足自己的需求,这是最好不过的,所以这也是全宇选择居住在这的原因之一。
全宇话很少,也许是我和他并不熟悉的缘故,毕竟是经由在医院门口揽客的大妈介绍,我才认识了他,了解了一些关于他的故事。我问全宇,妻子的病听上去不是很严重,怎么就直接来西京医院了呢?全宇说,他起初和我想的一样,只不过是看上去脚发炎了,肿地穿不上鞋,以为顶多吊几天水就好了,谁知道现在发展成这么严重,天水的医生说有瘫痪的风险,我们这才赶紧来了西安,想着毕竟大城市,医疗条件能好一点,早点把妻子的病治好,也好早点回去挣钱。
四月份,晚风吹过的时候,不免还有凉意,全宇的头发在风的吹拂下,乱糟糟的,看上去有几天没洗了,我不知道是否是由于这家旅馆没有洗澡的地方。
“那你觉得接下来会花多少钱?”
“不好说。”全宇看上去有点面露难色。
“不过应该还好,现在国家有医保。政策上都方便。”
“不好说。”
“嗯?”
“异地不知道能不能办下来医保,我们村的之前看病报销到现在还没弄好。这不如在自己家门口看病方便。”
我也意识到了全宇所说的这个问题,由于跨省医疗的限制,不知道是否会在报销上出现问题。反正我在西安读书这几年,自己家里面缴的医保就在西安不怎么管用,尽管我也没有因病住过院,随便在医院买点药,我也懒得再去找医院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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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实正如全宇所说的那样或者我以为的那样么?
事后,我又专门上网查询了目前关于异地医保报销的相关政策。原来早在2022年7月,国家医保局就发布了《财政部关于进一步做好基本医疗保险跨省异地就医直接结算工作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通知》提到要:“进一步明确定点医疗机构直接结算服务范围。将急诊抢救费用、住院期间院外检查治疗购药费用和符合就医地管理规定的无第三方责任外伤费用纳入跨省异地就医直接结算范围。允许参保人员在出院结算前补办异地就医备案并享受跨省直接结算服务。还有,针对地区间问题协同效率低、异地手工报销群众跑腿多、大额费用核查难、经办信息不透明等问题,明确国家、省、市医保部门业务协同职责,依托国家医保服务平台和APP等线上服务渠道,提升跨区域业务协同处理能力。”另外,也公布《基本医疗保险跨省异地就医直接结算经办规程》将于2023年1月1日起正式实施。
很明显,全宇在医疗报销这件事上,与现行政策之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隔阂,其中的信息差也绝对不是全宇一个人会面临的问题,更是像他一样千千万万个从农村地区来到城市求医的普通人都需要面对的就医难题。
他们中很多甚至是第一次进城,他们了解现行政策的渠道大多数来自于身边人的分享,由于互联网并没有真正介入他们的生活内部,拿在手里的手机更多在行使“电话”的功能,而非智能手机的功能,通过搜索引擎能够轻而易举获得的信息,在如同全宇这样的农村人眼里,却可能成为阻挡他们选择去往何处就医,甚至是否就医的重要阻碍。互联网在表面上,拉进了我们与世界之间的距离,千里之外的世界我们也能通过小小的屏幕窥探其中的精彩,但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尽管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任然有一部分人或主动或者被动地被互联网世界拒之门外,他们似乎成为了被时代遗忘的人,一步步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也再也无法与我们这个时代同频共振,甚至影响到细微之处个人权益的保障。
我通过微信,将医疗报销的现行制度告诉了全宇,也将相关办公的线上程序转发给他,他发了一条十几秒的语言,向我表示感谢。至于后来,他有没有报销成功,我便不得而知了。
一个月后,我问全宇,妻子近况如何,是否痊愈?他语音告诉我:“你们大城市看的水平高,之前天水的医生看偏了,现在她已经好多了。”
我在想,如果从全宇的妻子生病那一刻开始,没有不重视病情的信息差,没有线上挂号的信息差,没有异地报销的信息差。从天水到康复路的距离,是否会缩短一点?痊愈是否会来的更快一点?
上个月又去了趟医院,里面有一道道无形的墙,我才明白,怪不得有的病人走走停停,忽然楞在原地。我想起之前问过全宇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看待生命的意义?”
全宇尴尬地笑着,欲言又止,蹦出两个字:“活着”。
作者 | 张宏扬 | 陕西人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贞观)
我们是陕西的,我爹唐都医院做肿瘤,折腾一个月,住了十天院,我在西安还有房。花了五万一保了三万二[笑着哭]。挺好,当时瘦了四十斤,吓死了。
这难道不应该找儿女吗?年轻人即使忙来不来没有钱,网上挂号总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