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一个不断挑战底线的过程。这次为了探访1000年的原始部落,我竟和50个人睡一屋,屋里还有蚂蟥,进部落第一件事是向死人介绍自己。
为了找3米长的科莫多龙,我来到Labuan Bajo岛,却夜夜不能入睡,被巨型老鼠踩脚,还想拿弹弓崩村里的鸡。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1. 这地方不让人睡觉
一周前,我登上印尼Labuan Bajo岛,为了看科莫多龙,那个喷毒液,世界上独一无二,接近灭绝的巨型蜥蜴。
上岛后,天气酷热,街道破烂,被出租车司机坑了些钱,但总算住进旅馆吹上了空调。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睡过好觉,每天只能睡4小时。因为,典型的夜晚我是这样度过的:
我10点半开始睡觉,半夜12点,码头来了大船,迎接大船的汽笛声把我吓醒了。震耳欲聋,就像有人扯着我的耳朵,往里面吹唢呐那种突如其来的震撼。汽笛每几分钟响一次,差不多响10次。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戴上耳塞,2:30am才勉强睡着。
刚进入深度睡眠,清真寺开始念经。看下手机3:50am。念经声持续念半小时,生怕你住的远听不到,通过扩音喇叭响彻云霄。耳塞毫无用处,像坐在我床头念,我只能活生生瞪着眼睛,生无可恋地看着天花板,心想今晚是没办法睡觉了。
半小时后,念经结束。我塞紧耳塞,把头埋进被子里,再用手堵上耳朵,三重保护下,让自己睡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刚睡着。邻居家的鸡开始此起彼伏打鸣,声音清脆响亮,就像站在我头上一样。
这一刻我的愤怒会达到顶点,我的眼睛充满血丝,黑眼圈浮肿,想找个橡皮筋,做成弹弓,把那些鸡打飞。人睡眠不足,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非典型的夜晚,我是这样度过的。有一天,约11点突然全岛停电。空调一停,住客都热醒了。我跑出去,漆黑一片。喊几声前台,他光着膀子走出来。
我问他几点来电。他英语不好,打开翻译软件,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来输入这句话,一抬头,前台呢?
“你好,前台,你人呢?在吗?”我对着黑暗喊。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拍了我的肩膀,吓得我一身热汗。拿手机一照,前台一直在我身边,只是晃动了几步,因为太黑,我看不见他。
“不知道几点来电。”这是他的回答。
另一个住客走过来,手机电筒直射我的眼睛。“哦,抱歉。”他走近才移开手机,“几点来电,他告诉你了吗?”
“他说不知道。”我叹气。突然感觉穿拖鞋的脚被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然后一阵风擦过裤腿。
“你感觉到什么东西了吗”我问那个住客。
“感觉到了,什么踩了我一脚。”他拿手机一照,一只小猫一样大的老鼠,在走廊跑来跑去。
“Fxxx!”他骂了一句,“那不会是老鼠吧,这么大!踩到我了!Fxxx!”
我们惊慌失措,各自逃窜回房间。
停电的好处是,念经的扩音喇叭停了,我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我问前台,“为什么凌晨3:50开始念经?你们常年这样都睡得着吗?”
“我住的很远,远离城市,就听不到念经。一天要念5次的,没办法。”
“5次可以,但不能7点开始吗,3:50真的有人去清真寺吗?念完才4:20,他们回家睡回笼觉还是趁着月色就开始工作?”
“不知道,我是基督徒。”他笑得仿佛捡到了宝。
我每天都因为缺觉而精神恍惚。
2. 死人还活着
我决定深入山林,去原始村落,那里不念经,没有码头鸣笛,也许我能睡个好觉。
11月2日清晨,我去往岛中部的古村落Wae Rebo village。除了导游Juli,和我同行的还有2个女生,一个叫Maggi,来自澳大利亚西部,另一个叫Nikki,巴厘岛人。
Maggi身高超过1.75米,常年健身,身材很好。一头短发,黑背心黑短裤,褐色马丁靴。戴着墨镜和耳机,抽很细长的烟。她看起来非常酷,口头禅是“太容易了”。
比如导游说,“今天要开车4小时,再坐摩托车,再徒步3小时,才能进古村。”
Maggi说,“太容易了。”
我问Maggi西澳有什么好玩的,她说,“开车4天,穿过澳大利亚中部的整个沙漠,路上除了几个加油站,什么也没有。没人、没电、没网、没旅馆和饭店。只有动物和沙漠。”
我问,“那住哪里?”
“车里,或者自己带帐篷。”
“听起来很辛苦。”
“一点也不,这太容易了。”Maggi说,“只是偶尔有人会死,车坏了难有救援。”
“会死?什么人会冒险做这种事?”
“很多人,比如我。”
到了山脚下,汽车放下我们,我们各自上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在满是碎石的山路上飞驰一段,直到无法再前行才停下。接下来就只能徒步。
我们坐着摩托上山山里道路湿滑,狭窄的小路,铺满落叶、石头、泥巴。我捡了一根木棍做支撑。
Nikki走得慢,并入了另一支队伍。我走在中间。Maggi走的很快,像放回丛林的猴子,几秒钟就不见踪影。
偶尔Maggi停下休息,我赶上她。
她问我,“经常徒步吗?”
我说,“不,所以我走得慢。”
她说,“你走的比我慢,但比其他人都快。”
话说完,她三步两步,又不见了踪影。
前后无人,我在徒步中仿佛进入了冥想状态,心无杂念,汗如雨下。背着10斤的行囊,肩膀和脖子酸痛。森林里只有我的喘气声,木棍捣地声,溪水流淌声,昆虫和鸟鸣。
我走的慢,但步速均匀,很少停歇。最后,我竟走到了最前面,成了第一个到达的人。Maggi也被甩在后面,半小时后才到村子与我汇合。
我觉得很多事都是这样,先跑的不一定先到,慢慢的,但一直一直走下去,却走出了自己都不敢想象的距离。
经过一片竹林,再穿过香蕉树林,村子突然在云端显现。大约10座黑乎乎、圆锥形草房子矗立在云雾缭绕的群山中,每一座草房子都有3-5五层楼高。我见过茅草屋,却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黑色的植物叶子从房子顶端覆盖到一楼,一楼地板下用木桩支撑。
最大的草屋顶端挂着水牛头骨。草房子中间围出一块空地,是村民活动的地方,相当于广场。广场中心用石头圈出一块祈福圣地,挂着植物叶子编成的神圣图腾。
导游解释说, “房屋巨大,因为里住6-8个家庭,整个村子约100个人。1楼居住,2-5楼存储食物,通过屋中间一根竹竿可以爬上去。1楼中间是大厅和厨房,6家人可同时在大厅烧火做饭。大厅一圈是卧室,卧室没有门,只有一块布帘。人们直接睡在地板上。”
我们进入大厅,几个女人正在火上支着大锅做饭。烧柴产生的烟熏的人睁不开眼睛。
“这个烟一直上升到5楼,长期熏烤的烟能保护房屋不潮不腐,和你们刷油漆一个道理。”
参观完屋子,我们走出去。外面鸡在追逐啼鸣,狗静静地卧着,男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女人在砍一头猪。猪头、猪肉、猪脚都堆在香蕉叶上,血淋淋一地。
村民下半身围着色彩艳丽的沙龙,多以红色为主色调。男人头顶还戴着彩色小方帽。
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宛如这个隐秘村落的入侵者,与这里格格不入,但好奇地走来走去。一群印尼游客背了吉他过来,围在一起弹唱。
村子坐落于群山中较低的一座山顶上,四周高山环绕。白云在山顶漂浮,薄雾绕过绿林,音乐伴着鸡鸣狗叫人语,一副奇异的祥和景象。
Maggi和我坐在草地上,静静看着这一切。她感慨道,“像书里的香格里拉,被时间遗忘的地方。不是吗?”
我望着满是泥巴的裤子和鞋,伸开酸痛的肩膀,躺在草地上说,“是的,这一切不像是真的。”
Maggi坐在村口那一刻,语言是多么贫乏,我无法表达复杂的心情。我感受到,同样的地球上,存在多重世界。在不同的世界里,人们的思想有着银河一般宏大的差距,没有谁比谁更高等,世界正因为参差不齐而美丽。
这里没有网络,用太阳能板收集的电,只够使用4小时。其余的时候,众人只是坐在那里,喝茶、看云、看树林、落日、星空,讨论附近村子的事,还有逝去的人。
他们相信,所有死去的亲人都还生活在这里,和他们一起住在房子里。游客来访,要告诉逝去的亲人,免得亲人的灵魂被惊吓到。
于是,我们举行了一个仪式,由村长带领大家告诉那些灵魂,游客的名字,从哪里来,请灵魂接纳我们,保护我们。
“Juli,这个村子有多久的历史?”我问导游。
“他们约1200-1400年的历史。”
“这种大圆锥房子也有1000年吗?”
“房子坏了就重建,但位置和形状一直没变,1000年你若来到这里,看到的也是一样的。”
“他们的村子只有100人,结婚怎么办?能跟直系兄弟姐妹结婚吗?”
“一般不会,他们不同家庭之间结婚。现在也会跟山下的村民结婚。很久以前就不一定了,历经几代人,不同的家庭也会有些血缘关系。”
“他们现在受教育吗?”
“是的,孩子会到山下学印尼语,但老人保留着传统语言和宗教。葡萄牙殖民印尼时,把天主教传进来,有人放弃了传统信仰,改信天主教。”
宗教真有神奇的力量,这么偏僻的村子,都挂起了十字架。
“你们的婚礼和葬礼是怎么举行的?”我拉了一个村民过来问问题,让Juli做翻译。
“传统婚礼和葬礼,所有的人都要参加。一家结婚,全村出力,一起做饭,食物每家每户都要提供,我们是集体生活。吃完饭唱歌跳舞。葬礼也是所有人一起吃饭、做祈祷,但不唱歌跳舞。这些仪式都是一天。”
“他们对死亡的看法是什么?除了认为死去的人还生活在这里以外,他们有转世重生的概念吗?”
“有,死去的人生活在原地3-5年后,会重生。印尼的苏拉威西岛上有个节日叫翻尸节(Ma'nene),每年8月,人们会把死去5年的亲人从坟墓里挖出来,盛装打扮,全村游行,举办庆祝活动。他们给尸体穿花衣服、戴花环,甚至往尸体嘴里塞根烟。抬着尸体全村游行,聚餐时就把尸体放在桌子中央,一起吃。”
他继续说,“那里的居民对死亡是喜悦的,他们相信死去的亲人以灵魂的方式活5年,5年后挖出来清洁尸体,并和他们聚会,送他们重生。亲人团聚是一件开心事,所以大家会举办几天的庆典,吃吃喝喝,跳舞唱歌。”
3. 和50个人一起睡
傍晚,所有人坐在草房子的地上吃饭。吃完豆腐、青菜和米饭,我等着吃猪肉,一天的劳累,我都想像出烤猪肉的香味。
等了20分钟,没有肉。我问Juli,“肉什么时候上来?”
Juli说,“没有肉。”
“我看到他们下午杀猪…”
“哦,这次游客来的多,他们赚了钱,杀猪吃庆祝一下,自己吃的,游客没有。”
我难掩失望,只好离席。
吃完饭,我们去住处。所谓住处,就是一个草屋的大厅,所有游客都睡在一起。每人一个床垫、一个毯子和枕头。
我很震惊,从未跟50个人睡一屋。我对Maggi说,“我只住过6人间的青旅,第一次睡大通铺。”
她说,“这有什么。我前几天坐4天的船,每天都跟35个人睡在船舱的地板上,人挨着人睡。”说完给我看照片。
草房子里的大通铺
我觉得外国人是很难理解的物种,他们经常嫌弃中国脏乱差,中餐厅不卫生。却能忍受和35个人睡大通铺,坐18小时的大巴车去旅行。
“我在危地马拉坐大巴车去七层瀑布,车超载了,18个小时的山路,我几乎一路坐在另一个乘客腿上。”一位外国旅行者曾跟我说。
或许他们嫌脏怕累的,和旅行吃苦不要命的,是两类人。
我们分配了床铺,Maggi, Nikki 和我,三个人排排睡,我睡在她俩中间。
徒步出了一身汗,没有水洗澡,所有人都臭哄哄的,毯子和枕头也很臭,所以我们穿着白天的脏衣服睡觉。人刚躺下,一个男人“哎呀”喊了一声。
大家抬头看,他的脚在地板上踩出血印。
“大家小心,地板上有小洞,洞里有蚂蝗,我的脚被蚂蟥咬了。”他蹲下去,拿打火机烧那只蚂蝗。
烧蚂蝗蚂蝗红褐色的柔软肢体,透过那个小洞,扭曲着向上伸展,我看了一眼,恶心的不行,赶紧穿上了袜子。
我们躺在床铺上,像大学宿舍那样开始聊天。Nikki说,“过了12点就是我25岁生日。”
Maggi和我都很惊喜,祝她生日快乐。Nikki特意带了一条黑色长裙,还有写着25的气球,明早把气球吹起来,穿上长裙去山顶拍照。
Nikki在日出时拍生日照片
“Nikki,你每年生日都到一个特别的地方过吗?”我问。
“只是今年,因为25岁很特别,我活了1/4世纪。”
“好特别的说法,自己一个人跑到深山的村落里庆祝,真有想法。你们都是一个人旅行吗?”我问。
“是的。”她俩回答。
“为什么?”
“因为自由,不必和别人约好去哪玩、吃什么、住哪里,想几点出发就几点出发,想几点睡就几点睡,不需要为别人妥协,牺牲我的自由。”她俩七嘴八舌地说。
“那你呢?”她们问我。
“一样啊,自由和孤独是硬币的两面。追求自由的人最好享受孤独,我们恰好是这样。”
我心想,特立独行的人往往有很吸引人的魅力,让大家觉得新奇。但也往往不好相处,因为她们不与任何人为伍,不愿妥协,不虚与委蛇去融入集体。接受太阳的温暖就要接受它的炽热和刺眼,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太过完美,一定是假象。
聊着聊着,鸡飞上树梢休息,漫天繁星降临,人语轻浅,淡入夜色。
巨型茅草屋逐渐沉默,像温馨的鸟巢般包裹住,来自几十个国家,疲惫的、却不肯停下的旅行者。
第二天早起,Maggi一脸憔悴。我问她,“没睡好吗?”
“是的,做了一夜恶梦。梦到一个穿着红色纱笼的老人站在草房子前,让众人把我捆起来,说让我做部落的奴隶。我吓醒了,又睡着,又做了这个梦,反复四五次,缩在毯子里再不敢睡觉,5点跑去外面祈祷了。”
“奇怪,我们对面床铺一个男人早上喊叫了几声,超大声喊着听不懂的外语,但他没起床,似乎也做了恶梦。”我说。
“神啊,这里的死人真的还活着!”Maggi抓住脖子里的十字架项链,满脸惊恐。
“你祈祷了什么?”我问。
“我告诉那些灵魂,我是澳大利亚人,不要抓我做奴隶,你们抓错了,请去抓葡萄牙游客。”
我们住的草屋
作者留言
我的书《印度折叠》出版了,包含印度和非洲的旅行故事。以印度为主,所以书名为《印度折叠》。这两年写了130个故事,篇幅过长,会分成几本书出版,11月底还有新书上架,在微信读书订阅作者“猴面包的树”,会第一时间收到新书消息。
写作的初心:我想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通过故事,让自己和他人“看见”很多人,看见世界更多的可能,帮助读者说出已然存在于他们内心的东西。
故事发在网上后,很多读者留言。他们说,读到流泪、读完很开心,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热爱,追逐梦想的勇气。
有人说,“我买了世界地图,准备跟随你的足迹。”
有人说,“我把这些故事当睡前读物,读给孩子听,希望他知道世界之大。”
有人说,“我老了,不能出门,希望你可以讲讲南美洲的故事。”
有人说,“我家在农村,正在打工,现在很穷。贫民窟的故事让我觉得,我的生活还不赖,有一天会更好的。”
还有人说,“从你6年前写的东南亚游记开始读。我是一个没法走远路的人,只要走路超过一定的额度腿会巨疼,但我却选择了需要做田野调查的专业。对我来说,你写的不是普通游记,而更像田野调查记录。这些记录,让我这个无法看到很多东西的人,看到了很多,灵魂因此放下重担。”
当我读到这些留言时,内心被触动。旅行记录因此有了更大的意义,我明白了,该写什么,该为谁而写。
我提醒自己,写作技巧是其次,真情实感是第一位。我们每个人的视角不论多么有限,却是独特的。作者可以笨拙,但如果不真诚,读者是能感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