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葬花魂耶?葬诗魂耶?——兼论古典文学的审美鉴赏门径

芹梦轩红楼人 2025-02-26 14:31:39

葬花魂耶?葬诗魂耶?——兼论古典文学的审美鉴赏门径

李 林

《红楼梦》第七十六回林黛玉和史湘云联诗,黛玉所对的最后一句,究竟是“冷月葬花魂”?还是“冷月葬诗魂”?此红学公案,至少已经打了一百多年的笔墨官司了。程高本、列藏本、甲辰本是“冷月葬诗魂”,而戚序本、蒙府本、梦稿本是“冷月葬花魂”,还有一个版本是庚辰本,是“葬死魂”,后来又改为“葬诗魂”。这里比较遗憾的是相对文笔最好的甲戌本并没有保存有这一回。如果没有更进一步的资料发现,估计这个公案会一直争论下去。

我们今天试从三个方面来讨论这个问题,力图比较清晰地把其区别解析出来,进而判断到底是采用哪个字好。

我们先看这两张图,它们描绘的都是凹晶馆联诗的画面,大家觉得哪张图画得更准确更符合原著呢?

很明显是右边这张图画得更准确,因为文中明明白白写着:“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

注意:书中交代这里是一只鹤,这就给大家一个联想了:鹤一般都是双宿双飞的,自然界也很少有单只鹤独立生活,所以仙鹤除了被赋予长寿的象征,也喻指爱情的忠贞。

不妨再对照看一下曹雪芹笔下与仙鹤有关的情节。第二十六回贾芸拜访贾宝玉,走进怡红院,原文有一句描写:“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须知在建大观园的时候,就已经有专门有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当然这个仙鹤肯定是要人工饲养喂熟的,保证它不能乱跑乱飞。

书中还有一例,在第三十六回,薛宝钗到怡红院,但见“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注意,这里又出现了芭蕉,并且芭蕉对应着的也是两只仙鹤。

若从文笔技法分析,“寒塘渡鹤影”取意于杜甫诗:“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及苏轼《后赤壁赋》“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红楼梦》中与“鹤”关联最紧密的,无疑是史湘云。再比如在第四十九回写湘云外貌为“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还有第五十回湘云的对子有“石楼闲睡鹤”。我们知道曹雪芹无一闲笔,所以“鹤”这个意象对湘云有着特殊的意义。这就很清晰地说明“寒塘渡鹤影”中的“孤鹤”与史湘云的命运是特指、自指性的关系,而不是泛指、他指。总之,孤鹤象征着史湘云的未来命运。

所以,下一句林黛玉所对的“冷月葬?魂”,一定也是自指、特指,而不是泛指、他指。因为这两句诗,其实就是两位闺阁各自的命兆谶言。

那么,跟黛玉命运相关的究竟是花魂还是诗魂呢?

许多人认为这里当然是“花魂”,因为在《葬花吟》里,林黛玉明明已经写道:“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既然《葬花吟》及书中其他多处都已经提及了花魂、鸟魂,因此花魂当然可以用来指代林黛玉。

然而,在《葬花吟》里,“花魂”是他指、泛指,她眼里的“花魂”不但预示着自己的命运、同时也预示着大观园里众儿女的命运,其结局都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故这里的“花魂”并非只有黛玉才独具的特指、自指。

再者,“花魂”虽与《葬花吟》呼应,然而仅停留在“少女夭亡”的哀婉层面,却忽略了黛玉作为“诗人”的精神性死亡这一更深刻的悲剧,易将黛玉的悲剧简化为“红颜薄命”的俗套叙事,削弱了其作为“诗谶”的象征深度。只有“诗魂”,才是林黛玉的特指、自指。因为黛玉不仅是“花的化身”,更是全书最具诗人气质的角色。“诗魂”更可以代指其此岸生命与精神世界,进而暗示其诗才被压抑、被埋葬的悲剧。所以“冷月葬诗魂”才能与“寒塘渡鹤影”一样,成为黛玉、湘云的命运自指。

如果说怡红公子贾宝玉是“花中的王者”(因为他从小就给自己起个外号叫“绛洞花王”),那么谁才是“诗中的王者”呢?毫无疑问是林黛玉。只有林黛玉不但具备“花魂”,还具备其他众儿女不具备的“诗魂”——她是以诗为命的!

因此,既然 “寒塘渡鹤影”是史湘云命运的自指特指,那么“冷月葬诗魂”也只能是林黛玉个人命运的自指特指——她独具的“诗魂”,也终将被冷月所葬。脂砚斋批语中多次强调黛玉的“诗谶”属性,“葬诗魂”或暗指其才华终被世俗湮没。这个意境才更符合她的归宿。

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曹雪芹在第六次增删中,若担心“诗魂”过于抽象,可借他人之口补充阐释。例如:在后续情节中,让宝玉或妙玉提及此联,叹道:“‘诗魂’二字,竟似谶了她一生!”或者通过脂砚斋批语点明:“‘诗魂’非指诗文,乃灵性也。黛玉之死,灵性先亡矣。”如此既可保留原句的深邃,又为读者提供解读线索,使“诗魂”的意涵不被湮没于文本的惯常性解读。

当然,相当一部分红学家及红迷会争议:你看这个“鹤”对“花”,都是名词,对得多工整——“诗”虽然也是名词,但并非活物,不具备生命特征,又岂能有魂?

这里就涉及到中国古典文学对仗技巧了。在普通常识的“词性”之外——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还存在某种整体意境上的阴阳、虚实、显隐、动静、清浊、冷热、干湿等的微妙对称,此乃“反象以征”(对此进一步的了解可以查阅钱钟书先生的相关论述)。如果说“寒塘渡鹤影”是眼前实景的话,下一句最佳的出对应该尽量是虚拟想象的虚景——孤鹤飞过寒塘是实景,是“眼中所见”,则下一对句最好是“眼不能见”,这样才能烘托出意境。在这里“诗魂”超越具体物象,指向精神层面的消逝,与“寒塘渡鹤影”形成虚实对照,更具哲学深度——鹤是超逸的仙禽,诗是脱俗的灵魂,两者共同构成对“人间不值得”的终极解构。

我选了四句诗,大家可以具体揣摩体会一下,看哪一句更有诗意意境:

第一句为:“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意思是鱼在水面跳起来,好像抛起玉尺一样非常优美,黄莺在丝柳中间来回穿梭,好像织金梭一样,你看这里对得特别工整,画面意境也特别好。

第二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林黛玉就跟香菱说,你可不能学陆游的这种诗!这种诗为什么不能学?下文会做交代。

第三句是中小学生都熟悉的,杜甫的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诗写得很工整,画面也很形象很生动!

第四句是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叶嘉莹先生曾特别举例说第一联并非好诗,同样第二联、第三联亦非第一流的好诗。为什么这三句都不好呢?因为它只是给你提供了一种“感觉”,而缺乏作者的“感兴”“感发”,并且其间的意味毫无波动,它没有给我们提供画面背后的那个情感波澜,画面意境上前后两句也没能呈现出差异性与层次感。

再比如我们常用的一些对子“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等,这些对子的上下两句意思是一样的,之所以犯了律诗“合掌”的忌讳,就在于它前后没有虚实照应的反差关系。

然而,上述李商隐的联句就呈现有明显的“相反的意象”,你看“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是脑海中凭空想象的:在遥远的海底下,那个鲛人在哭泣,因为这是一个神话传说,所以作者断然不可能看见这幅画面——凝眸再久也看不见。然后作者将眼神收回,从上一句的情境意象中清醒过来,猛一抬头,豁然如见“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不但是一个空间上远近照应的关系,而且一个是虚景的想象、一个是实景的回望;一个是看不见的,一个是看得见的。这个照应就是虚实相生、动静结合,就是一流的好对子。

所以“寒塘渡鹤影”是妙手即得、天然无比的即景写实,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何等浑然天成!如果再即景写实以对,估计很难找到同等的场景,因此黛玉必然拿一个意象中的虚拟场景来对上联,这个虚拟场景,不可能会是眼睛可见的“花”及“花魂”。

有的学者还进一步附会说,黛玉当时看着月亮凝神发呆,拼命寻找灵感,她看月亮时自然联想到月中桂树,由桂树想到桂花,所以“冷月葬花魂”的这个花,应该就是桂花——这就太拘泥太胶柱鼓瑟了。

写律诗尤其讲究“词典”,即某一用词的特定含义指向,以及该词具备的典雅意象。“花魂”用在词、曲、歌行、散调等诗歌体裁上,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若在律诗中使用,其典雅性就稍逊于“诗魂”。这里我们有数据为证——

在“搜韵”上,“诗魂”与“花魂”的在历代七律中的使用次数上是132:35;在历代五律中的使用次数上是48:19;在五排的使用次数上是4:1。可见,在律诗体裁中,“诗魂”的使用频率大大高于“花魂”。

我们最后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诗魂”是林黛玉的特指、自指?诸芳群钗中,为什么只有她才配拥有“诗魂”这个称号?

因为黛玉是红楼群钗中诗性存在的最高象征,她孤注一掷的倾身于诗!《红楼梦》的核心是对生命虚无与精神湮灭的哲学追问,而林黛玉是全书最具诗性与灵性的角色。我在今年刚出的《红楼梦断诗灵在》书中,对林黛玉有如下描述:“诗成为她的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没有诗就没有黛玉,所有大观园里只要有诗会的场合,必然就会有林黛玉。她在人间的肉体生命是“花魂”,而超越这个肉身的,就是她的“诗魂”。

黛玉的死亡不仅是肉身的终结,更是“诗性”在浊世中的窒息。或者可以这样说:花代表黛玉的身体,诗则代表着她的灵魂,直至她浑然不顾地把自己献祭给诗,所以我们才说黛玉 “以诗为命”! 黛玉的悲剧不仅是肉身的凋零(“花魂”),更是诗性精神被世俗碾碎的隐喻。她的诗才本可“泣鬼神”(贾宝玉评《五美吟》),却终被命运与时代埋葬。“诗魂”指向精神世界的消亡,与全书“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终极虚无更契合。

魂归离恨天后的绛珠仙子,试问是哪个魂回归了离恨天?花魂!她的诗魂呢?还留在此岸陪伴着宝玉——是为“花魂归天、诗魂住世”。

我们可以想象《红楼梦》结局的悲剧所在:“魂归离恨天后的绛珠仙子,在那个孤寂的灵河畔,她柔弱的花魂得到了无果的永生……”然而黛玉的诗魂呢?她偏要在这个花魂零落的白茫茫大地上,以无根之草、扎有根之诗!

所以,许多读者在深入熟读《红楼梦》后,似乎对书中黛玉的形象产生了某种错觉:人不要身体也能活着……因此,也只有超越了世相实相的怡红公子,才能跟她的诗魂形成感应。

关于黛玉“诗魂”与“花魂”的分判,其实曹雪芹早就安排了一条伏线——“蕉棠两植”。

怡红院里既有芭蕉又有海棠,但这个海棠不是一般的海棠,它有个专属名称叫“女儿棠”。宝玉还特别解释说“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所以这个海棠断然不会指代史湘云,因为史湘云身体特别好,跟男子一样,着男装吃鹿肉、甚至睡觉都露着膀子、估计酒量也不会太差,压根谈不上“轻弱似扶病”。

既然怡红院里的“女儿棠”喻指的是黛玉轻弱似扶病的肉身(花魂),那么芭蕉又喻指的是什么?喻指的就是黛玉的诗魂!为什么芭蕉代指诗魂呢?须知芭蕉在佛经中特别喻指“空性”——芭蕉剥到最后没有心,所以佛经以它指代空性(对此可以查阅一下陈寅恪先生的有关论述)。

《红楼梦》中第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植物是什么?估计就是芭蕉了,甄士隐梦幻识通灵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醒过来了后只见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书中交代,大观园里有三个人的住所种有芭蕉——怡红院、潇湘馆,以及“见之忘俗”的探春的秋爽斋。

所以到这里,大家或许就豁然开朗了:为什么书中多次交代双宿双飞的仙鹤旁边,总是有个芭蕉?因为芭蕉代表着这一切人间的恩爱终将归于空心空性。

再者,“月”在佛法禅义中,往往喻指圆明澄澈的真如自性。而“诗魂”是超乎色蕴的意蕴之体,让“诗魂”之意蕴在“月”的圆满自性中,归于“五蕴皆空”之“葬”,即是接近于自我寂灭的空性状态了。

于是乎我们终于发现了曹雪芹文笔的奥妙:

贾宝玉的“一神二性”——既有通灵的玉性、亦有乖张的石性。

林黛玉的“一身两魂”——既有扶病的花魂,亦有超逸的诗魂。

黛玉的花魂是下世来报恩的,可以称为“以泪濯玉”;然而她的诗魂,是断然拒绝升仙到离恨天,反而会与劫难深渊的宝玉为伴——因为黛玉诗情的雕琢,顽石般的贾宝玉才能脱胎换骨蜕变为一块真正的美玉,是为“以诗琢玉”。这样一来“蕉棠两植”的意境就豁然解开了:芭蕉象征着黛玉出世的诗魂,扶病的女儿棠象征其在世的花魂。

所以,贾宝玉具有“一神二性”,黛玉具有“一身两魂”,他们之间互相感应形成的“反相以征”,就形成了红楼梦“木石前盟”主线的两对隐秘矛盾。

早期脂评本(甲戌本、戚序本)中“冷月葬诗魂”的版本更可能接近曹雪芹原稿。脂砚斋评语多次暗示黛玉的悲剧与“才命相妨”相关(如评《秋窗风雨夕》时称“诗才亦是祸根”)。若曹公亲自修订,必会更忠实于早期构思,而非迎合后世读者的感性期待。假如我们熟稔古诗词的创作,就会形成某种下笔的“手感”——“冷月葬诗魂”的意境要高于“冷月葬花魂”,这不单是理性分析的结果,也是“手感”的直觉。我们不妨通过实际创作,来体验一下写诗的“手感”——

第三十回,清虚观的张道士要给宝玉提亲,之后黛玉回来又闹别扭,两个人哭哭啼啼,贾母气得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你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她让王熙凤去劝劝他们,结果凤姐一去回来,笑着道“我及至到那里要说合,谁知两个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哪里还要人去说合?”。我们姑且以此情节为背景,写一句诗。我给大家三个版本,大家不妨看一下哪个版本更好:

第一句:“同心双扣帘犹卷,对面长揖泪似针”——你看你们俩都在那互相作揖、最后双方的心手都扣在一起了,此时帘子都不曾放下,也不怕外人看见吗?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会儿哭哭啼啼,这会儿又卿卿我我的,唉呀真是让人羞羞!

第二句:“同心可证红丝结,对诉当思白首盟”——咱俩前世是有姻缘的,所以第一次见面,彼此才都会觉得那么熟悉。木石前盟才是前世的注定。

第三句:“同心许扣诗为结,对面犹思玉染痕”——有一种深情,叫做“你就在我的面前,但我偏偏还会加倍的思念”,可能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第三句是最好的,因为做到了虚实结合。第一句太实了:“帘犹卷”“泪似针”。第二句又太虚了:“红丝结”“ 白首盟”,这些高大上的词有些虚无缥缈抓不住。第三句,诗怎么能打结,怎么能把我们串在一起呢?诗是找不到的,但它又是实实在在的!玉染痕,玉泪滴在这个玉上——注意通灵宝玉是有红丝的,那个红丝就是黛玉的眼泪凝结而成的。所以它既虚又实,能让您产生无限的联想。

所以我在拙著《红楼梦断诗灵在》一书中的《序言》第一句即写道:“若论中国文化的四柱八字,窃以为可提炼为‘土魂、玉骨、莲心、诗灵’。而《红楼梦》可谓其中‘诗灵’之文本的最高呈现。”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其实是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的一次伟大祭礼!他既祭奠自己的如火文心,又祭奠书中的似水女儿,更祭奠承载着中华万古诗灵的厚土玉骨。

如今,黛玉的花魂已经到了遥不可及的离恨天,在这个劫难的石头世界上跣足行走的贾宝玉,是否能感受到来自潇湘世界的诗魂引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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