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站在钟山区汪家寨镇的山崖下,我的手指轻轻划过洞壁斑驳的纹路。十万年的光阴在这里凝固成赭红色的岩层,指尖触到的每一粒砂砾都在诉说着远古的故事。硝灰洞的入口像一只半阖的眼睛,眼睑处垂着几茎倔强的蕨类植物,在盛夏的微风里轻轻摇晃,仿佛在向探访者打着某种神秘的旗语。
遗址依山傍水,高出前面临的三岔河水面四十米,为一二叠纪灰岩溶洞,洞穴即远古先民们的“家”。洞穴四周植被繁茂,三岔河从前流过,是理想的栖息之地。遗址是贵州省继黔西观音洞、桐梓岩灰洞后发现的又一处旧石器时代早期古人类文化遗址。
一九七三年的雨季来得格外缠绵。筑路工老张头记得,那天雨丝细得能穿过针眼,他挥着铁镐凿开挡道的山岩,突然听见碎石堆里传来清脆的“叮叮”声。这声响不同于寻常石块相击的沉闷,倒像是青铜器相碰的余韵。工友们围拢过来,在湿漉漉的岩屑中翻找,一块暗青色的石片在雨水冲刷下逐渐显露出人工打磨的棱角——人类文明最初的密码,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叩响了现代的大门。
贵州省博物馆的考古队进驻时,整座山崖已笼罩在淡紫色的暮霭中。手电筒的光束刺破洞窟深处的黑暗,在凹凸的岩壁上投射出摇曳的光斑。考古队员跪在潮湿的土层上,毛刷扫过某处异样凸起时,突然触电般停住了动作——半枚象牙色的物体正从赭红色的胶结层中探出头来,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距今十万年的左上犬齿,齿冠磨损的纹路里,还残留着某个黄昏咀嚼蕨类根茎的触感。
洞窟西北角的探方里,五十六件石器静静躺在天鹅绒衬布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被命名为“锐棱砸击锤”的石器,暗褐色的燧石表面布满鱼鳞状波纹,凸起的棱线锋利得能割破时光。我国已故著名的旧石器考古学家张森水老先生独具慧眼,在众多出土的石制品中发现了一种只有一个打击点的石器打制技术,被命名为“锐棱砸击法”打制的石器,这种先进的石制品打制技术代表着一种新型的区域性文化。六盘水盆地的先民们正是用这种先进的打制技术,创造了一种极具使用价值的石器,将工具的制造简单化,提高了生产和获取物质资料的效率。工具的制造、使用及遗址中丰富的用火痕迹进一步推进了该区域的远古文明。
在堆积厚达半米的灰烬层中,考古队员发现了奇妙的分层现象:底层是纯净的白色灰烬,中间过渡为淡青色,最上层却呈现出罕见的胭脂红。实验室分析揭晓了谜底——不同燃烧温度造就了色彩魔术。那些深褐色的烧骨上,螺旋状裂纹记录着篝火熄灭的瞬间;漆黑的烧石表面,仍可辨出油脂燃烧形成的虹彩光晕。这让人想起某个星光黯淡的夜晚,“水城人”围坐在跃动的火光旁,火星随风飘向洞外漆黑的旷野。
当“水城人”的牙齿化石被置于电子显微镜下,齿冠上的细微划痕突然有了温度。齿颈部的水平沟槽,暗示着长期用牙齿处理兽皮的生存智慧;咬合面的星形裂纹,则可能源于咀嚼坚韧的植物根茎。古人类学家将这颗牙齿的数据输入三维模型,在数据流的漩涡中,一个前额低平、眉脊粗壮的面容渐渐浮现。他的目光应该像山间的雾霭一样朦胧,却又在某个狩猎归来的黄昏,用燧石在洞壁上刻下了最初的符号。
剑齿象臼齿化石上的釉质层,保存着树木年轮般的生长线。同位素检测显示,这头巨兽生前常年在富含钙质的林地活动。野牛角心的横截面上,密集的疏水环透露着气候变迁的密码。考古队甚至在某个野猪颌骨化石上,发现了石器砍斫的V型豁口——这是十万年前的餐桌上,最原始的庖厨技艺。如今站在遗址前,能清晰看见文化层如千层蛋糕般剖开的断面。赭红色的角砾岩层中,偶尔闪过石英的晶光,像是撒落在时光褶皱里的钻石。
山脚下的艺奇村,老人们仍会指着洞窟方向讲述祖辈相传的故事:每逢月圆之夜,能听见洞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民俗学者收集这些传说时,发现其中竟暗合着石器制作的节奏。或许人类的集体记忆深处,始终回响着文明破晓时分的第一声石磬。
暮色渐浓时,洞窟东南角的岩缝里忽然灌进一阵山风,挟带着远方竹海起伏的涛声。这风声与十万年前掠过原始丛林的晚风并无二致,只是当年在风中颤动的蕨类植物,早已化作煤层沉睡在地层深处。此刻,我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投在洞壁上,恍惚间与那些远古先民的剪影重叠——我们都是时光长河里的淘金者,在文明的河床上捡拾着永恒的碎片。
(王华,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六盘水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钟山区作家协会副主席、钟山文学沙龙秘书长等。文字散见于《中国作家网》《贵州文艺界》《贵州作家》等,有诗歌被选入《六盘水市2018年度八年级教学质量监测试卷(语文卷)》,文章入选《贵州文艺评论》《中国茶全书·贵州六盘水卷》《六盘水苗族志》等多种选本,曾被评为六盘水市钟山区文艺界第一届“十佳文艺工作者”等,主编有散文集《大美凉都》《故园情》和报告文学集《追梦》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