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初春,团政委岳叔找到了我。
说是找,其实是叫,命令口气里还带着点无奈:“邱参谋啊,最近有个难啃的硬骨头,团里商量了好几回,觉得还是得靠你去试试。”
我愣了一下,赶紧站直了听着。
政委叹了口气,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让我坐下,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说道:“咱们团有个老兵,叫周正国,1974年入伍的。当兵那几年,干活拼命,名声在外,结果后来因公受了伤,腿没保住,退伍了。我们想着不能让他这么一个英雄流落在家没个着落,就琢磨着给他找个工作。可这事儿一拖再拖,好几个人跑了十几趟,问题还是没解决。”
听完,我脑子里就浮现出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兵模样,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那问题出在哪?”我赶忙问道。
岳叔没直接回答,只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先去看看吧,带着你的那点群众经验,给我们解决了再回来。”
接了任务,我没敢耽搁,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开往平坝县的班车。一路上,我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开局。
按政委说的,这事儿不是没派人去跑过,可愣是没能成,我就琢磨着,这问题多半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到平坝县,先找到县民政局。李局长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精瘦,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手里总攥着个茶杯。
我说明来意后,他一拍桌子:“邱参谋,这事儿我们早知道了,你们团的人跑了好几趟,我都接待过。但问题是我们真没指标,没办法安排啊!”
我听着就急了:“李局长,这事儿拖了好几年了,总不能再这么拖下去吧?人家周正国同志,可是因公负的伤!”
李局长抿了一口茶,语气软了几分:“不是我们不讲道理,是真没资源。你要是实在要解决,就去找省民政厅吧,他们有指标。”
我心想,这不还是踢皮球嘛!但架不住人家话说得软硬有分寸,我也不能硬顶。于是我点点头,拿了些具体情况,第二天就坐车去了贵阳。
到了省民政厅,先跑了好几个办公室。好不容易找到了相关负责人,人家听完直接甩一句:“安排工作?我们也没办法,去找张厅长吧,她才有权批指标。”
找厅长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我从上午等到下午,终于在她办公室门口堵住了她。张厅长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干部,打扮干练,一脸公务架势。
我说明情况后,她眉头一皱,直接回我:“不行,这种事情太多了,安排不了。”
一句话噎得我说不出话来,但又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咬了咬牙,立马跟上去,半是撒泼半是软磨硬泡:“张厅长,这位老兵可是因公致残,怎么也该给个机会吧。您要真不批,我可就天天来找您,反正任务不完成我也回不去。”
她看我死缠烂打,脸色越发难看:“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说罢,拎起包就要走。我也不含糊,干脆一屁股坐她办公室椅子上:“那我就不走了,您不批,我这腿也就赖这了。”
她气得直瞪我,可也没再说什么,估计心里知道我这硬茬不好啃。
接下来两天,我每天准时到她办公室报到,不说别的,就坐那翻报纸,喝水。
她也拿我没办法,第三天中午,终于松了口:“你这个人,还真是头倔牛。行,我给安顺地区打个电话,让他们看有没有办法。”
得了这句话,我连忙道谢,赶紧赶往安顺民政局。那边接待我的是位年轻干部,态度比张厅长好多了。
听说省厅打了招呼,他爽快地说:“行,我们马上给平坝县下个安排指标。”
我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连夜赶回平坝县。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民政局,李局长见了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拍着手笑了:“邱参谋,行啊!真让你把指标给整回来了。行,周正国的工作安排我们马上落实。”
我松了口气,可事情虽然成了一半,我心里却隐隐觉得还没完。那天去看了周正国家,三间破旧的土房,家里没几样像样的家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又问了问他的情况,才知道他父母身体不好,弟弟还在上学,他自己残疾后更是没法干重活,家里压根没有支柱。
这让我心里挺不是滋味。解决了工作是好事,可他就这条件,将来娶媳妇怎么办?不行,这事还得再想想办法!
解决了周正国的工作问题,我本以为能松口气,可那天从他家出来,我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间破旧的土房,和他憨厚中透着点自卑的笑容。
他腿不方便,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指望一个工资,也就是勉强糊口,哪还有什么奔头?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县民政局找李局长。他一见我就乐了:“邱参谋,这工作安排都办妥了,你怎么还跑来?还有啥事儿啊?”
我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说:“李局长,周正国这人你也见过了,情况确实特殊。我在想,要是能再帮他解决点别的事,就算是帮个到底,您看有没有可能再给他对象安排个工作?”
这话一出,李局长的表情就微妙了。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笑了:“邱参谋,你可真是个热心肠。这人家媳妇都还没影呢,你就想着给安排工作了?”
我也笑了笑,挠挠头:“李局长,我这是提前给他想条活路。他家条件您也看了,实话说,就他现在这个情况,找个媳妇都难。要是能多安排个工作,也算是让人家姑娘有个奔头不是?”
李局长端着茶杯想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行吧,这事儿你去和周正国说,真找着了对象,报上来,我们再想办法安排。”
这话让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赶紧谢了李局长,转头就去了周正国的工作单位。
周正国见到我,眼睛一亮,赶忙凑过来:“邱参谋,您咋又来了?工作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嘛!”
我没绕弯子,直接把意思说了。他听完愣住了,半晌才摆摆手:“邱参谋,这工作都安排上了,我已经很知足了。您又费心帮我争取这些,我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周,你别这么想。部队培养了你几年,你为国家受了伤,这些都是应该的。再说了,这么多年你吃了多少苦,组织也得考虑你以后怎么过日子不是?你就别推辞了,好好想想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成了我再去协调。”
他支支吾吾半天,总算点了头。
没过两天,周正国带着个姑娘来找我。姑娘看着二十来岁,白白净净,话不多,但一看就是个勤快实诚的。
我问了几句,才知道是村里人,之前两家就有点亲戚关系。姑娘听说周正国的情况后,主动表态愿意跟他过日子。
“人家是真心的,您别担心!”周正国还腼腆地补了一句。
我看他那满脸憨笑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既然这样,那这事儿咱们就赶紧办吧。”
随后我带着周正国去了民政局,把情况说明,李局长听完也痛快:“行,这姑娘条件不错,态度也诚恳,咱就算是助人为乐了。婚后她的工作我负责落实,保证是正式工。”
听到这话,周正国当场眼圈就红了,一个劲儿地握着我的手说:“邱参谋,真不知道咋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我这辈子就算废了!”
我拍了拍他手背:“别谢我,这是组织对你的关心。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别让人家姑娘吃苦,那才是最重要的。”
婚事很快定了下来,县里也帮忙解决了他们的新房问题。眼看着这小两口喜气洋洋地进了新家,我这心里才算踏实下来。
回到团里,政委问我办得怎么样,我只简单说了一句:“都解决了,他以后能安心过日子了。”
本以为事情都办妥了,我可以彻底放心了,结果就在婚礼前几天出了岔子。
那天我接到周正国的电话,声音急得发抖:“邱参谋,不好了,她爸妈反对,说咱家条件太差,死活不让她嫁过来!”
我一下子懵了。这事儿本以为十拿九稳,怎么还节外生枝了?
放下电话,我立马赶到姑娘家,周正国也早在门口等我了,满脸焦急。我们一块进了门,姑娘的父母一看到我,脸色不太好。
姑娘她妈更是直接开口:“邱参谋,我们家小芳不嫁了。周正国是好人,可他家那条件,小芳跟了他不得一辈子受苦啊!”
我能理解她的顾虑,但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桩婚事黄了。
于是我挨着板凳坐下,开门见山说道:“大嫂,我知道您是为闺女好,可您也得替她想想,找个真心疼她的男人多不容易。周正国人品没得说,工作也安排好了,以后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她妈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日子也不是光靠人品过的。他家那三间土房漏风漏雨,小芳嫁过去就是吃苦。”
我看着姑娘站在一旁,眼里泛着泪光,却一句话也没说,心里明白她是舍不得周正国。
于是我又看向她爸:“大哥,您也知道周正国是咱们国家的功臣。他负伤退伍,能找到现在这工作已经不容易了。您要是实在担心他家条件,我可以保证,他的住房问题也会解决。”
他爸愣了一下:“你保证?你一个当兵的,能解决这事?”
“我能!”
我一拍胸脯:“部队和地方都支持他,这事我能帮他办下来。您再想想,这俩孩子感情这么好,要真拆散了,您心里过得去吗?”
两口子对视了一眼,终于没再吭声。
气氛僵了半晌,姑娘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爸妈,我认定了他!房子不房子的,以后咱慢慢想办法,我不想错过他!”
这一跪把她爸妈彻底弄懵了。她妈赶紧把她扶起来,拍着她的手叹道:“你这孩子……唉,行吧!但房子的问题,你们得抓紧解决。”
话说到这,我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赶紧答应下来:“大嫂您放心,我说话算数,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
事情总算扭转过来了,我又忙活了几天,跑到县里和民政局协调。
好在李局长给了面子,帮着安排了一处单位的宿舍,虽然不大,但总比那土房子强多了。
婚礼那天,小两口笑得比花还灿烂。周正国一见我,眼圈都红了,硬要拉着我敬酒,我拍了拍他肩膀:“老周,媳妇娶到手了,日子得好好过啊。再让我操心,可就不客气了!”
他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连声说:“邱参谋,您就是我的亲哥哥!”
几年后的一天,我正忙着手头的工作,忽然听到营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邱参谋!邱参谋!”
我抬头一看,竟是周正国和他媳妇俩人,手里还拎着一大堆特产。
他一见到我,激动得差点扑过来:“邱参谋,我们特意来看看您!这些年一直记着您,要不是您,我们哪能有今天啊!”
我忙把他们请进来,坐下聊了半天。听他说,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了,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他媳妇的工作也干得顺心。
我看着他们夫妻俩满脸笑意,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送他们走的时候,周正国忽然跪下了:“邱参谋,我欠您一辈子!”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老周,你欠的是自己努力,是国家的政策。好好过日子,别再说欠不欠的了。”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感慨万千。
帮他解决这些事,是职责所在,但他们能过上好日子,那才是真正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