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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无声行动
1992年8月22日凌晨1时,漳河两岸一片静谧。涉县白芟村的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在村口的一个隐秘位置集合完毕。他们身着深色衣物,动作轻缓,脚步同步,生怕惊动寂静河岸的任何蛛丝马迹。每个人肩上都背着沉重的麻袋,有的人还带着铁锹或简易工具。
这些麻袋里装着的,是500公斤硝铵炸药——一种在农业生产中常见的化肥原料,但经过手工改制后,可以成为致命的爆破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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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指定地点后,队伍迅速根据事先筹划好的方案分成若干小组开始行动。凤凰山段的渠墙成为首选目标。目测过去,这段渠墙外表坚固,但队伍中的几名村民早在此前就暗中勘探,这里因年久失修和地质条件存在薄弱之处。他们将280公斤硝铵炸药集中安置在承重结构附近,锁定这里作为爆破的关键点。这些炸药堆叠整齐,掩埋在挖开的基石底部,再用泥土、石块仔细覆盖,好让外表看起来毫无异样。
与此同时,另两组村民则奔赴红旗渠的其他两个关键结构埋下辅爆点。一处是针对泄洪闸基座,这是渠体重要的排水设施,另一处则瞄准了输水暗渠的核心段落。如果计划成功,这三处爆炸共同作用,将会让红旗渠总干渠彻底瘫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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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4时,导火索烧尽后的巨响在山谷间回荡,震耳欲聋,整片凤凰山段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撕裂。泥石、碎屑四散飞溅,原本坚固的渠墙轰然坍塌,卷起无数泥水和石块。渠壁崩塌处的漳河水激流而下,裹挟着巨大的岩块冲向下游。
水争:“红旗渠”与“跃峰渠”
这场1992年的爆炸事件并非偶发,而是两省长达数十年水资源争端积怨难解的极端表现。探寻起因,时间要回溯到1959年,当时河北和河南两省为共同开发漳河水资源,开始合力修建岳城水库。这座水库被设计成保障冀豫两省农业灌溉和工业生活用水的骨干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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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城水库的修建过程堪称一段艰苦卓绝的历史。林县(今河南林州市)当时的县委书记杨贵,亲自带领群众投入建设。他们肩挑背扛,运送石材、砂石,有时甚至以人拉畜拽的方式运输设备,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冬季时,工地气温骤降至零下15摄氏度,冻土坚硬如岩石,但杨贵和民工们没有停止施工。特别是在运输施工材料方面,为了解决寒冬条件下车辆运输效率低下的问题,杨贵因地制宜发明了“冰道运石法”。利用竹篾制成的冰橇,依靠厚厚的冰层滑行运输,不仅节省了时间,也大幅提高运输效率,材料运送效率几乎翻了三倍,被当时的《人民日报》专题报道。这段被视为模范的治水合作佳话,为外界所称道,成为彼时两省共同发展的典范。
岳城水库建成后,水资源分配问题逐渐显现。因地理位置的优势,河北占据了用水的主导权,在分水过程中占比更多。林县的百姓眼看着引以为傲的工程并未解决他们的干旱困境,反而使依赖漳河的农业发展雪上加霜。水流从林县眼前过,但现实中这些水却无法满足本地的基本灌溉需求。迫于生存压力,1960年,林县人民在县委书记杨贵的带领下,决定自力更生、另辟蹊径,动工修建红旗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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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渠被誉为“人工天河”,是人类改造自然的奇迹。为了实现“引漳入林”的目标,林县动用了全县十万劳力,用最为原始的钢钎和锤子开山挖渠。这条浩大的工程总长度达1500公里,需要穿越211个隧洞,削平1250座山头,仅最险峻的青年洞段就耗时一年半才凿通。青年洞的开凿由300名充满干劲的青年突击队承担,他们需要在陡崖峭壁上悬挂作业,稍有不慎便会跌入深渊。
尽管条件如此恶劣,但这些年轻人毫不畏惧,最终用血汗开凿了一条通畅的渠路。然而,这份成就也伴随着沉重的代价。在施工的十年间,5名突击队员因坠崖牺牲,许多参与者身体落下了病根。这条渠被称为“生命渠”,承载着河南人求生的渴望和对自然的不屈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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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渠的全线通水,暂时解决了林县人民的用水窘境,但这并未平息两岸的水资源之争。河北在红旗渠建成后迅速着手修建更大规模的跃峰渠,希望从源头进一步强化对漳河水资源的掌控。跃峰渠规模宏大,更高效的设计使其在漳河沿岸蓄水量和引水量上全面超越红旗渠。河北的“大跃进”行动给河南一侧带来了巨大压力。
不久后,两省围绕漳河争建配套渠道的行动如火如荼开展,跃进渠、小跃峰渠等工程相继投入建设,整个漳河流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工干渠。到1990年,漳河流域已被开凿出总计17条人工干渠,但与此同时,这片河流的实际承载能力早已被超量引用,高达40%的超载引水让漳河生态濒临崩溃。
干旱中的矛盾爆发
进入20世纪90年代,长期以来对漳河的过度开发终于显现出了恶果。1992年,这一年被记载于史的干旱席卷华北地区,整个夏季少雨异常,土地干裂,庄稼枯萎,河流径流锐减。这对于严重依赖漳河的两省农民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河北和河南的百姓都在苦苦争抢所剩无几的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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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7月份,情况更为严峻,漳河的流量锐减至每秒仅12立方米,而红旗渠本身的设计引水量达到50立方米以上,底线需求也无法满足。此时,两省关于用水的非正式协商已经完全失效,河北的上游更是对下游采取几乎完全截流的措施。这使得河南的红旗渠沿线村庄,包括曾经享受到渠水滋润而脱贫的林县农田,如今却面临无水可用的困局。
在河北涉县白芟村,干裂的土地上依然看得到此前庄稼枯萎后留下的秸秆印迹。农田因长期无雨干燥成一片灰白,村民眼看一年辛苦耕作毁于一旦,情绪日益焦灼。白芟村的村民一度尝试通过传统口头协商希望获得更多下游分水,但一次次尝试无果,让许多村干部也心力交瘁。“两省争水”在村民之间传播的意味已经不只是地方问题,而是全年收成、温饱生计乃至生存危机。干旱蹂躏着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白芟村的井水也因地下水位下降而出现短缺,村民甚至连日常饮水都需要依赖外调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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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此高压的环境下,这种拉锯战本能让最普通的村民积累出毁渠的意图。多年来对利益失衡的不满转化为毫不妥协的愤怒,为了水源,为了田地,白芟村一夜间酝酿出这场注定震惊全国的毁渠行动。
洪水之后的报复和修复
爆炸的巨响震碎了宁静,从凤凰山渠段倾泻而下的洪水迅速冲入盘阳村,这个村庄在红旗渠下游的枢纽地带原本依托渠水发展农业和工业,但此刻却成了满目疮痍的灾区。31米长的渠墙坍塌后,每秒74立方米的汹涌洪流夹着大量碎石、淤泥直冲而下,沿途摧毁了村里的电线杆、道路和桥梁,同时吞噬了大片良田。许多农户刚插种的晚稻眼看着被泥水湮没,只剩下破碎的茎秆漂浮在水面上,农田变成了一片泥泞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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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阳村的一处铸造厂首当其冲。这家工厂是村经济的支柱之一,不仅雇佣了周边数十名村民,还为整个林县的工业生产提供关键配件。价值105万元的设备在顷刻之间被洪水卷走,巨大的机器被冲得不知所踪。厂房的墙壁被洪水冲垮,一些来不及撤离的模具、半成品零件散乱地漂浮在积水中,片片残垣成为惨烈景象的注脚。
村庄里的房屋也未能幸免。洪水毁坏了600多间房屋,不少是土坯房,刚一被洪水淹没便轰然坍塌。许多村民仓促间躲避到地势较高的地方,甚至连粮食和衣物都没来得及携带。早晨的阳光洒下时,浑身湿透的村民们站在河岸边,望着被洪水肆虐后的村庄,眼中满是茫然与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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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哀叹与无措之后,盘阳村的怒火开始燃烧。村中一名叫谷双州的村民,从自家破败的房屋中翻出了长久不用的旧土铳,并召集了一群同样满腔怒火的年轻男人。他们大多手持铁锹、锄头和木棍,部分人甚至还带着农用刀具。这支队伍迅速聚集了600多人,从语气和动作中可以看出他们的决心——他们要渡过漳河,寻找爆炸的“罪魁祸首”,准备以暴力方式进行报复。
就在这群人向漳河岸边集结时,林县县长毛万春闻讯赶到。他他第一时间劝说谷双州和愤怒的村民停下手中的武器,用缓和的语气告诉他们:“水已经毁了,但人不能毁。暴力只会让损失更大。”毛万春不辞辛劳挨家挨户走访受灾群众,倾听村民的怒气和悲伤,同时再三承诺会为他们争取损失补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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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万春带领300余名技术工人赶赴红旗渠凤凰山段的爆毁现场,亲自坐镇指挥,展开紧急抢修。在他的指挥下,工人们采用“分段围堰法”恢复受损的渠道结构。他们先在坍塌点的上下游构建土坝围堰,随后用钢板焊接出临时导流槽,将渠水重新引入稳定的输水系统中。同时,工人们通过钢筋加固、混凝土回填等方式修复渠墙缺口。烈日下,毛万春和工人们一起挥汗如雨,连续七天驻扎在坝体工地,经过不懈努力,最终仅仅十天后,红旗渠恢复了通水。
冷处理与水量新规
爆炸的影响波及甚广,迅速引起了河北、河南两省政府的高度关注,甚至惊动了中央。很快,中央派出调查组对事件全过程进行深入调查。舆论虽然开始零星对涉案人员的身份和动机进行猜测,但耐人寻味的是,最终这次破坏性事件中的直接参与者——涉县白芟村的村民,并未受到涉及爆破行为的司法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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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达数月的协调与谈判后,1993年,国务院出台了《漳河水量分配方案》,这份文件从体制层面理顺了河北和河南两省的用水问题。文件首次明确了漳河水量分配的比例,河北分配52%,河南分配48%。此外,方案还提出了具体管理措施,在两省省界建立了跨省边界水文监测站,实时测量漳河流量及用水量。
这些措施在漳河流域逐渐施行。时至今日,爆炸发生的渠段已经得到了全面修复,而凤凰山爆破点的河滩处,如今立起了一块标志着水资源管理的水文计量碑。碑旁的电子传感器实时上传漳河流量数据,这些微小的数字正在改变过去数十年的争水逻辑。
参考资料:[1]解国记.两篇未曾见报的报道——兰考老农进京告状和红旗渠被炸报道的原委[J].新闻爱好者,1998(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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