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起火不可怕,几支消防队一起上,不难扑灭。如果几处同时着火,而又只有一个消防队,那就难啦,顾了这个顾不上那个,疲惫之时不留神,火没救灭,自身又被烧着了。这就是我西路军骑兵师当时最形象写照。
过河之后的开始阶段,我骑兵师依然是开路先锋,后来就变成了消防队,哪里危急往哪里闯,哪有险情往哪里冲。冲到高台半路自身起火,结果大梁烧塌了。重搭起来,在黎园口又失火,结半路自身起火,结果大梁烧塌了。重搭起来,在黎园口又失火,结果彻底烧散了架子。
过黄河之前我换了匹马。本来我的铁青马"老黑"挺好的。可惜是匹草原马,走不惯甘陕的沙石路。那怎么行。我就换了匹善走沙石路的花马。这是匹俘虏马,受过科班教育,有文凭。一天生,二天熟,三天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给它取名"花云飞"。听到这名字你就知道这马跑得不慢。然也。
过黄河时我的"花云飞"很出了把风头;别的马凫水时只能露个头,我这位老兄,不仅脖子能露在水外,后背还露出一块。坐在羊皮筏子上我自豪无比:"你们看,我的花云飞多厉害。"
"是啊,你没看主人是谁啊,团长的马怎么能和其他马一样呢。一个团不就一个团长吗?"
参谋长说完,全筏子上的人都乐。我不管他这话什么意思,反正我的花云飞就是不一般。
三十军渡河先锋营探完路,我们紧随其后而过。当时我们都很精神,满以为扬鞭催马一猫腰就干到苏联老大哥怀抱里。没想到那么多人再也没回来,我侥幸回来,也是失魂落魄至极。
渡河之后我们首先配合三十军行动。
董彦俊师长说:
"徐团长,你们一团迅速向一条山东侧运动,准备迎击马步青的骑兵五师。"
我看了看地图对师长说:"好家伙,我们自己吃呀?"
"别那么贪,你们都吃了,二团吃什么?"
我说:"得令﹣﹣啊",便打马向前回到自己应在的位置。
在开仗之前,很有必要把宁、甘、青三地的敌人情况介绍一下,一是为了写着不乱,再也为了看着不乱。
宁、甘、青三地的所谓"四马"指马鸿逵、马鸿宾、马步芳、马步青4人。马鸿逵为国民党第一防区总指挥兼新编七师师长,驻防宁夏银川一带;马鸿宾为国民党军西北"剿匪"第四纵队司令兼三十五师师长,驻防青海西宁;马步芳为西北"围剿"军第五纵队司令兼第二防区司令,驻防兰州一线;马步青为国民党军第五纵队第五骑兵师师长,驻防凉州(武威)一线。在我西路军进入河西走廊的5个月内,马鸿逵部主要在黄河宁夏的中卫段两岸设防。马鸿宾部参加追剿我河东红军主力后返回河西。围剿我西路军的敌人主要是马步芳和马步青两部。毛炳文的三十七军和胡宗南一部在我西路军渡河之初,参与围追至一条山、大靖一带,后返回河东。因此,我军在一条山一带的主要进攻对象是胡宗南一部和马步芳、马步青部。
一条山为东南、西北走向,东南接近黄河一带为丘陵地,西北抵进沙漠,中间为一条山,山势低矮平缓,多沙少水。该地水中含盐,人马饮后非但不解渴,反会更渴。
水,是我西路军进入河西走廊之后自然威胁最大之物。河西走廊虽然也有一些河流,但均为季节河,只有雨季有水流过,其它季节皆干涸无润。当地居民饮水主要依靠窖储雪水度日,每村共建一窖,冬季将积雪置入,待雪化后,供全村人一年之用。各村之窖容量按村民多少而定,无大多余,故河西走廊民众视水金贵,一盆水,先洗脸,后洗衣,再洗脚,绝无浪费。
我2.18万人马进入此地,所以宿营于百里沿线,一则村屯极少之故,更主要的是水的原因。抵近沙漠,气候干燥,湿度极低,人马自身水份消耗亦快。如果说无食之日稍可忍的话,无水之日则实难忍,故此,水成了影响我军战斗力的最大自然之敌。尤其骑兵,马是人的第二生命、在饮水极少情况下,分得的一点水、人只可润润裂唇,大多先供马饮。即使如此,战马也极难达到需要量。干渴之极,饮人马之溺实为普遍。
水,害命之水!救命之水!
我西路军渡河后,蒋介石任命马步芳为西北"剿匪"第二防区司令,统一指挥新二军和马步青的骑五师。马步青、马步芳为同胞兄弟,前为长,后为次。马步青辖下有3个骑兵旅、1个步兵旅及炮兵、工兵、手枪各一团。领地限于大靖、永登、古浪、民勤、永昌一带。马步芳辖下4个骑兵旅、3个步兵旅及手枪、炮兵、宪兵各1团,治地为青海全省和甘肃河西走廊的甘、肃二州及以西地区,势力远大于其兄。该人性情残暴,反共坚决,早有称霸西北、坐地为王之心。
"二马"为回族,河西走廊多为回民居住。弟兄二人视领地为生命,一则怕红军西渡扼控河西走廊,攻占青海,端掉老巢;二则怕蒋介石以"剿匪"为名,派兵吞并其领地。故此,我西路军刚过黄河,"二马"便疯狂围攻堵截。
我西路军就是在这种自然背景、政治背景、军事背景下进入河西走廊的。
一条山之战我骑兵师打得比较顺手。奉师长命令,我带领骑兵一个连抵进一条山。在松山脚下,驻有马步青部两个营。是夜,我们下马蹑踪而行,以我夜战之长对敌突然发起攻击,一个冲锋即将驻敌击溃,俘敌200余人,俘马250余匹。此时我三十军在一条山其它方向与马步芳部3个旅骑兵和2个旅步兵展开激战,我九军于打拉牌一线也与敌步骑兵5000余人遭遇,战事亦较艰苦。得报,我骑兵师迅速驰援三十军。战况稍有好转,又疾驰援助九军。好在距离较短,我军初渡黄河,战斗力较强,几经拚杀,一条山获胜,打拉牌对峙。
在宽阔平坦的地形中作战,骑兵威力甚大。运动快,机动强、呼啸而至,望风而返,尤其马家军骑兵地形熟、战法精,这对于我以步兵为主,且弹药甚少的西路军将士而言,确难发挥以往优势。所以在以后的很短时间里,我三十军和九军都分别成立了自己的骑兵团,虽然人少马单,但为驱逐骚扰之敌,保护步兵行军宿营,缓解我主力骑兵师压力起到了很大作用。
1936年11月9日西路军总部决定向西进发,我一团一个连在前面开路,其余连协助二团运动于步兵和后勤人员行军队伍两侧,适时防御敌骑兵骚扰,至11日的两天内先后发生了十多次规模战斗,虽起到了护卫作用,但我人马甚是疲劳。
抵达大靖、干柴洼一线,我先头三十军、九军与敌接火,我骑兵又成为攻击主力,为两军夺取目标创造了条件。
11月15日我九军占领古浪城。
古浪古称虎狼关,为河西走廊要冲,地势十分险要,南北两面临山,狭路"马不并骑,车不并轨"。16日我九军在此地遭敌围攻。我骑兵师及其他部队虽欲增援,但受路况所限,难以速达。九军将士苦战3天,伤亡惨重,孙玉清军长负伤,陈伯稚参谋长及二十五师王海清师长、二十七师易汉文政委等众多官兵阵亡。至此,使九军战斗力锐减。
11月22日至12月上旬,奉中央电令在山丹、永昌、凉州一线建立根据地期间,因部队停止不动,分散驻守,屡遭敌兵围攻。其时,我骑兵师正如灭火队一般,哪里告急扑向哪里,日日疲于奔波。
我军至临泽、高台时,部队伤亡已很大。1937年1月12日,敌人以3个旅又3个团及部分民团重兵围攻高台我五军驻地。敌众我寡,战事惨烈。我骑兵师得报,立即奉命前往支援。
一路冲杀,我骑兵师已损失严重,虽经陆续补充,但后补充人员马匹均未参加过正规训练,战斗力大不如以前。董彦俊师长对我说:"徐团长,甘孜出发时的老底子不多啦,以后的仗要打多长时间还很难估计。现在五军高台被围,情况危急,全师要迅速增援。你团为左翼,二团为右翼,师直为后卫,同时出发。希望你能带好部队,发挥威力。"
当时我团的情况我自己很清楚,但此时又能说什么呢。师长当然很明白我们的情况,否则他也不会跟我说这些。
我说:"请师长放心,我们一定会以最大努力与敌作战。"
当时我骑兵师驻于沙河堡,距高台约40余公里。当奔出一半路程时,与敌两个步兵旅和一个骑兵旅及部分民团遭遇。敌人远距离先以炮击;稍近,以重机枪火力封锁,使我骑兵人马大量减员,董彦俊师长、秦贤道政委相继牺牲。
敌人是从两侧首先发起攻击,我团在左侧,二团在右侧,当时并不知道师长、政委牺牲。但很快得知这个消息后,我顿时心如刀割,情如乱麻。"怎么办?""怎么办?"部下们在问我,我自己也在问我。群情激愤,为师首长报仇!只要我一个命令,战士们会不顾一切向敌人枪口冲去,那么面临的将是更大的损失,更大的牺牲。撤出阵地,那么多战友就白白死了吗?当时的情况决不像此刻我用文字表述的这么犹豫,那都是瞬间我头脑中发生的思考。这瞬间的思想斗争使我很快下定了决心,我几乎带着哭腔,瞪着滴血的眼睛喊出了那个极不情愿的字:"撤!"经过一番拚死突围,我团总算有100多人脱离险境,损失近4/5。后来王树声副总指挥见到我时说:"在当时情况下,你那么决定是完全正确的。作为一名指挥员,在危难之时,如果不能保持冷静,而只知蛮干,个人生死事小,导致全军覆没那就是犯罪呀!"
"下那样的命令,您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理解,我完全理解!"
是啊,只有同等经历的人才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
援军难至,五军将士只有孤军奋战,在与数倍之敌的一周殊死搏拚后,五军3000多壮士尽皆遇难,极少突围人员也于附近遭敌残杀。著名宁都暴动领导人之一、在中央红军中参加了五次反"围剿"、带领五军团转战万里、战功卓著的董振堂军长也壮烈牺牲。是时:1937年1月20日!是年:42岁!
董振堂军长为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于冯玉祥的西北军中由排长升至师长,并参加了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1931年12月,因反对蒋介石"剿共"政策而率部起义,编入中央红军第五军团,任军团长。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5年7月改任红五军军长。
1932年,董振堂军团长率红五军团随中央红军从江西革命根据地西进、北上,于懋功与我红四方面军胜利会师。当时我作为红四方面军迎接中央红军代表,与先头部队送别中央红军先锋团杨成武部后两日,又与董军团长率领的红五军团于懋功会师。董军长有着良好的军人素质,待人谦虚宽厚。刚见面,他很远就把手伸出来。那是一双十分有力的大手。握着那双手,我深深体会到了我军高级领导同志的平易和热情。然而,这双温暖的大手却再也握不到了!
与董振堂将军同时遇难的还有五军政治部主任杨克明,十三师师长叶崇本、参谋长刘培基等,他们都是我非常熟悉的领导同志和亲密战友。
在此战斗前,我骑兵师还进行了一次袭击机场战斗。
自渡河以来,无论行军还是战斗,我们常常遭到敌机的轰炸。特别我西路军东返途中,敌人为了阻截我军行动,每天都有敌机沿途追击拦截,不仅造成了人员伤亡,也给我军将士造成了心理负担。为了拔掉这个钉子,我们奉命夜袭机场。
该机场位于凉州城西北三里处。我们趁着夜色,两个团分别抵近机场,然后跃马冲锋。机场敌人防守力量较弱,加之我军是夜间突袭,很快击溃了敌守军。尔后我团放火烧毁了敌机5架,二团亦烧毁4架,并简单破坏了机场跑道,给敌空军以沉重打击。
高台遭遇战,我骑兵师几乎损失殆尽。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骑兵,部队更难行进。因此,总部抽调人员于2月重新组建了骑兵师,杜义德同志任师长。
当我军奉中央指示东进至倪家营子时,又遭敌7万之众前堵后追,被迫依托地势与敌展开决战防御。此时我军仅存万余人,弹药早已绝尽,且多为伤员、女兵和勤杂人员。每次战斗,大家只有持大刀、长矛、木棍、石块等与敌厮杀。
弹尽粮绝的我西路军将士,不分男女,不分轻伤重伤,都奋力参战,大刀砍,长矛刺,木棍打,石块砸……什么都没有了,赤手空拳与敌扭打,扯耳朵,卡喉咙,抠眼睛,咬鼻子……可谓用尽了可能采用的一切手段杀伤敌人。
1936年3月11日夜,我军在弹绝粮尽,精疲力竭的情况下,被迫突围至倪家营子西南﹣﹣黎园口时,再遭敌人骑兵围击。此时,我西路军的人马由于多日断粮断水,大多已无走路的力气,而敌人兵强力壮,于山地之间来往自如。
黎园口为进入祁连山的入口。为掩护部队进山,我骑兵师与九军在山口两侧的山头上与敌人展开了拚死搏斗。几个小时之后,我师人马已损失大半,九军也仅存千余人。
我骑兵一团配合九军一团奋力抢夺了左侧山头后,发现右侧山头上陈海松政委仅带二三十人与敌激战,情况万分危急。见状,我带领骑兵又向右侧山头冲去。山下是密如蝗虫般的敌人,加之我的"花云飞"3天仅得李聚奎参谋长分给我的一小碗水,早已失去往日风采。所以我们的速度难以加快。当我奔至半山,向山顶瞭望时,见山顶上只有3个人,中间挺挺直立的是九军政委陈海松同志。
突然,我看见他的身体向后仰了一下,然后就慢慢地向前扑倒,同时另外两人也先后倒下。山顶上出现了大批的敌人骑兵,并开始向我们扑来。另外山头也出现敌大批骑兵。此时我顾不上多想,只好拨转马头,带领仅有的十余人斜刺里向山口奔去。
我们约四五千人退入山口,但陈海松政委和二三千战友却倒在了入山口两侧的山头上。
这就是黎园口!
这就是西路军在河西走廊上的最后一战!
记住吧,黎园口、西路军、陈海松,还有那夹裹着浓浓的血腥味的风。
1989年再到黎园口,当时已75岁的我望见陈海松政委倒下的山头,不知何故,疾奔起来。奔到山顶,在陈海松倒下的地方我也起不来了。吓得家人与工作人员吃惊不小。事后他们问我怎么啦,我回答他们我也不知道,我幌忽之间觉得陈政委还站在那里,还是那样挺直!
关云长大意失荆州,致使败走麦城,身首异处。历史记录了这段悲壮的故事。
西路军败走河西走廊,1.5万多壮士饮恨祁连山,董振堂、孙玉清、陈海松……慷慨赴难!
历史,记录了吗?
记录下来吧!永远记录下来吧!!
西路军残存人马兵分三路,一路李先念带领至星星峡;一路王树声带领欲奔延安,半路打散,一路张荣带领,皆妇女、儿童和伤员,多被俘遇难。
我是随王树声一路而行于后部掩护,队伍打散后,我又带20余人同行。后来为减少目标仅与王昌义排长同行。这也是我人生旅途中一走"麦城"之路。
我们二人牵马趟过黑河,又绕过高台以东的敌人据点,便进入内蒙巴丹吉林大沙漠。沙漠上没有敌人,但干渴、饥饿这个敌人比敌人还敌人。我们走啊,走啊,带着满腔悲壮和仇恨向着陕北方向走去。
在一条小河旁,我们终于喝到了水,喝得我肚子将要爆炸,但又总觉得没喝够。我的"花云飞"也敞开了肚皮。然而他走得太深了,他的四蹄被烂泥紧紧陷住拔不出来。我试图去帮他,而我也险些遭此厄运。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与我的异类战友告别。此时我的心已不再过份悲伤,因为我已有那么多同类战友陪伴他。
茫茫戈壁,漫漫黄沙,路在哪里呢?我们实在找不到出去的路,只好原路重返祁连山。没有马,我正好步行。我们把找来的羊皮袄毛朝外穿上,白天遇见搜山的敌人,就蹲在百姓的羊群里;夜间敌人睡觉我们赶路。两个多月,我和王昌义排长终于回到了黄河边。
黄河依然在滔滔地流淌,没有因为5个月前载负而去的2.18万人中绝大多数命赴黄泉而改变。好无情的黄河哟!
"这里有部队吗?"我问驶羊皮筏子的艄公。
"有,前方就有红军住着哩。"
在艄公的指引下,我二人到达了刘伯承率领的援西军政治部。我的一走"麦城"之路总算走完了。我扑向了我并不认识的一位同志的怀里哭了起来,哭得跟孩子一样。
我为什么不哭!离家的孩子,历尽千劫万难总算活命而归见到亲人,我为什么不哭!
我哭,我大哭,特哭,哭他个天愁地惨,四海翻腾……哭我的委屈、哭我的悲愤、哭我的侥幸、哭我那万千的战友的英灵……
刘伯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这就是我尊敬的刘帅!
【徐国夫(1914年12月6日—2004年8月26日),安徽六安(现六安市裕安区石板冲乡砚瓦池村)人,1931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六、七届委员会委员。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曾荣获二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