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金宇澄的长篇小说《繁花》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但真正让这部书家喻户晓的,还是电视剧。
不过,如果你只看过电视剧,以此来揣想原著,一定会纳闷:就这?这玩意儿也能得茅奖?
实际上,电视剧和原著是两码事,基本可以算是同人文。比如,电视剧讲的是阿宝(宝总)在上海股市和商场披荆斩棘的职场故事,但在原著里,宝总的事业基本上没有提及,读者仅仅知道,宝总是从事外贸的。反倒是小毛,心心念念想的是有点小钱炒炒股。
更搞笑的是电视剧里的爷叔,一个睿智的上海老职场人的形象,宝总发迹的推手,在原著里是个心理变态的瘪三:他和银凤是邻居,一直觊觎银凤,被银凤拒绝后就对银凤进行偷窥,记录下银凤与小毛私情并揭发给银凤的海员老公。后来和别人合伙开按摩店,又曾对合伙的女店员图谋不轨!
原著讲的故事,是阿宝、沪生、阿毛三个小伙伴的成长故事。沪生是军队干部之子,阿宝是资本家之后,小毛出身普通工人家庭。他们共同走过了一段美好的童年生活,带着那特殊年代的创伤,在1990年代的经济潮流中迷茫、痛苦。
《繁花》作者金宇澄,原名金舒舒,1952年生于上海,1969年前往黑龙江嫩江农场务农 ,1976年回到上海后就职于工人文化宫,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繁花》2012年发表于《收获》杂志,引起文坛轰动,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获得包括茅盾文学将在内的多个奖项。《繁花》被视为最好的沪语小说之一。
“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作者在《题记》里引用古罗马诗人言,“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表明这部书会有很多谐趣的荤段子,写到很多男欢女爱的事情。
《繁花》用上海方言写作。满篇都是“不响”二字。“不响”最响,自带玄机。全书以对话为主,很多情节都是在酒桌闲谈对话中推动的。看这部书,又看过沪语版电视剧,就感觉一个上海老人用上海话在耳边嗡嗡响。
全书写作用的是复调结构。单数章节讲过去,双数章节讲后来。两条故事线,一个是阿宝、沪生、小毛的发小交情,另一个是在新时期,阿宝、沪生又有了新的一帮朋友,其中一个汪小姐,为生二胎与丈夫假离婚,无意中与小毛假结婚。于是两条线索在小毛这里汇合。汪小姐与徐总意外怀了孕。小毛将死的时候,汪小姐在医院待产,“一个要死,一个要生”。
这本书在标点符号的使用上,始终不使用引号(逗号代替冒号、引号)。这给人一种隔雾看花的朦胧感,混混沌沌的。我不太喜欢以逗号代替冒号。
说话用冒号标志,就像一个活人在面前,眉清目秀,清清楚楚。都用逗号,感觉像在梦里,混混沌沌。
“男女之事,缘自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这是阿宝的生命体会。
阿宝父母是革命者,背叛了资产阶级家庭参加革命。但革命成功后,他们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而是被安排做工厂的会计。
阿宝的爸爸与住在小洋楼里的阿宝祖父不相来往,但祖父经常关照阿宝。祖父是资本家,有海外关系,物质相对丰富,是较早家里有电视的。
阿宝和蓓蒂是邻居,两家同租一处楼房,经常爬楼顶看黄浦江。本书开始时阿宝十岁,蓓蒂六岁。蓓蒂家境不错,有钢琴弹,有保姆绍兴阿婆照看,阿婆经常给蓓蒂和阿宝讲比干和公冶长的故事。
到了1966年,蓓蒂爸妈都被抓起来,蓓蒂的生活境况一下子窘迫起来。在打砸抢的混乱阶段,贝蒂受到辱骂,心爱的钢琴也不知所终。蓓蒂和阿婆一起不知所终。
阿宝离开时分,天完全灰暗,阿宝回头,见阿婆为蓓蒂梳头,阿婆说,拜拜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杀只鸡,世界多,杀只老雄鹅。蓓蒂说,我不要听了,讨厌了。姝华立于门口,阿宝再回头,见妹华身边,掠过两道光,闪进水池里,阿宝一揩眼睛,视觉模糊,眼前,只是昏暗房子,树,一辆脚踏车经过,一切如常。
几天以后,阿宝收到了姝华的信,说就在他离开之后,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这夜之后,阿婆和蓓蒂失踪了。
阿宝到处找不到。姝华说,梦见了蓓蒂和阿婆变成两条鱼。这也暗示了她们可能一起投江的命运。
蓓蒂的消失,灭掉了阿宝生命中唯一的光,给阿宝留下终身的痛。后来人们都知道:“宝总的心里,只想过去的一个小小姑娘。”
在那个特殊年代,因为祖父是资本家,老少三代人都受到牵连,住到郊区的工人宿舍里。阿宝与父母和小阿姨一起搬入拥挤的公房中,一家人挤在十几个平方的房间中,每天门口挂着“认罪牌“。后来阿宝曾与雪芝谈恋爱,也因为家庭不好,被雪芝的父亲打断。
这段经历阿宝伤害很大。阿宝后来成了宝总,也不评论任何事件,永远不响,让人捉摸不透。
在九十年代,阿宝和李李交往。李李是个经历比较坎坷和复杂的人。她被人骗到澳门,差点沦落娼门,幸得贵人出手救出。在报复了骗她去澳门的人之后,又到深圳干了一段时间,然后到了上海开“至真园”。
认识阿宝之后,两个人是非常默契的:
常是阿宝落寞之刻,公司里,人已走光,茶已变淡。阿宝想不到李李之际,接到李李 电话说,宝总忙吧,有心情,现在来看我。阿宝答应,走进“至真园”,领位带人小包房,一只小圆台,两副筷碟杯盏。阿宝落座,李李也就进来,上了小菜,房门关紧,眼神就安稳,随便讲讲,近来过往,有一点陌生,也像多年不遇的老友,日常琐细,生意纠葛,不需斟词酌句。
李李主动追求阿宝,但阿宝始终没有积极回应她的追求。两个人有了男女关系时,阿宝也没有答应。
后来,阿宝终于想明白,想追求李李了,李李却告诉他准备嫁给一个新加坡商人。
李李心里还期待阿宝的追求,但阿宝却又回避。最终,再次受伤的李李遁入空门,阿宝徒唤奈何!
阿宝觉得,如果李李化为一只米白色文蛤,阿宝想紧握手中,再不松开,但现在,阿宝双拳空空。
阿宝曾经感慨:“男女之事,缘自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用来比喻他和李李的关系,再恰当不过了。
“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小毛是沪生的同学,工人家庭出身,受政治影响不大。不上学,小毛就到被安排到钟表厂工作。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跟师傅学拳。
小毛家的邻居银凤,因为丈夫是海员,长期外出,忍不住勾引了情窦初开的小毛。此事被邻居、阴暗的爷叔的窥探与告发。银凤不得不断绝和小毛的关系。小毛一怒之下,与一个孀妇春香结婚。
春香第一次结婚,是受她病危的娘的催促,仓促嫁给了一个印染厂的工人师傅(还兼为给娘冲喜)。惶惑的春香问上帝,但“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婚后春香才发现,男人受过工伤,落下不能夫妻生活的残疾。结婚半个月,春香的娘就去世了,春香就逃婚了。
因为小毛和银凤的事情败露,为了断绝两人的关系,小毛的娘就做主,强迫小毛娶了春香。小毛结婚的同时,还与沪生、阿宝绝交了。
小毛和春香婚后慢慢有了感情。遗憾的是,春香在生产的时候,因胎位不正大出血去世。从此小毛过上了一段放荡不羁的生活。
在最后一章,小毛得病,沪生、阿宝去医院看望他,三个朋友重归于好。小毛临终之际,十多个女人陪着他。他心里想着曾经的银凤和春香,再次感慨“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造化弄人,上帝虽然不响,像是每个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但其实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像是提线木偶。
“一切毫无意义”沪生也是出身革命家庭,但没有阿宝那样的家庭包袱。生活看上去很阳光:
阿宝说,我爸爸讲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人生知己无二三,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后也是各归各,因为情况太复杂了。沪生说,阶级感情,是血浓于水,我爸爸部队里,战友最团结。
沪生三年级、阿宝六年级时,两个人认识了,和小毛、姝华、蓓蒂等人玩得很开心。他们在一起游戏、一起偷看禁书。还曾在军官父母的支持下,和阿宝、蓓蒂、姝华一起为从没有庆祝生日的小毛庆生。
在特殊年代大部分时间里,沪生家继续享受政治特权,却因为一九七一年的事件牵扯受到打击。政治风云变化,使沪生对生活失去了信念:
自从我父母出了问题,我就明白了,一切毫无意义。
后来,白萍想跟他结婚,他就结婚,白萍想出国,沪生也不反对。白萍出国多年,沪生也始终不离婚。白萍在澳洲和老外结婚,可以接沪生去,但要离婚,沪生也拒绝去。
带着时代的伤痕,身为律师的沪生,旁观者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始终“不响”。
“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这三个人的玩伴、女孩姝华,曾是个文艺女青年。在特殊年代开始后,姝华就到了吉林插队。遭受生活摧残的她,在给阿宝的信里说:
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得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
一年后,姝华和当地的一个少数民族青年结婚。后来沪生再见到她,是这样的:
沪生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咸菜,人瘦极,眼神恍惚。
沪生把她送回家。原来妹华是生了第三个小孩,忽然情绪异常,离开吉林出走回了上海。不久他的男人接她回去,此后再也没有联系了。
书的最后一幕,阿宝与沪生完成去世的小毛托办的事情之后,一起回想一生:
沪生说,我一直听玲子讲,阿宝比较怪,一辈子一声不响,也不结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讲戏话,阿宝的心里,究竟想啥呢。
阿宝笑笑说,一样的,玲子也问过我,讲沪生这个男人,一直不离婚,只是笑笑,要么讲,“人们不禁要问”,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沪生心里,到底想啥呢。
沪生笑笑不响。阿宝说,我当时就告诉玲子,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
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这才是《繁花》想要告诉读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