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宏:老山前线有个张占海

绿拂晓 2024-05-06 01:51:54

作者当年在八连阵地上与连长张占海的合影

文/周天宏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我国云南边境发生了近10年的边境作战,老山作战。30多年过去了,那血与火的岁月仍然历历在目,让人终生难忘!

一、老山有个白石岩,坚守白石岩的连长叫张占海

在老山战场,白石岩是个很有名的地方。

白石岩,是一座耸然屹立的白色山峰。

白石岩有漂亮的瀑布和小桥,很是美观。

白石岩的名气不是因为它的美景,而是因为它的军事地位,还因为,在白石岩那一块,发生过几多惊人的故事。

1986年,张占海任183团8连连长,在白石岩坚守一年,谱写了许多不凡的故事。

二、20多年了,当年的战场总指挥还记着张占海

2007年,北京某军校。

学员毕业典礼仪式结束之后,总后勤部长廖锡龙上将从主席台走下来的时候,主席台下第一排一个大个子学员忽地立正,敬礼,还喊了一声“廖伯伯好!”

大家都有点诧异。

回到招待所,廖部长问学院政委:“刚才那个学员怎么喊我伯伯呢?”

政委立即来到学员宿舍问:“你为啥喊首长伯伯呢?”

“报告政委,我冒失了……”

“你认识首长?”

“我爸爸认识,我爸爸参加过老山轮战,还和首长合过影。”

中午饭后,廖部长叫人叫来了那个喊他伯伯的学员张凯。

“小伙子,你爸爸是哪个部队的?”

“报告首长:我爸爸是61师的,他在白石岩上边那个阵地上当连长。”

“哦,白石岩啊……”

“爸爸经常给我讲猫耳洞的故事,还给我看过您的照片。”

廖部长想了想说:“你爸爸是不是叫张占海?”

“是啊,首长……这么多年了,您还记得一个连长的名字……”

“嗯,白石岩啊,不一般,你爸爸守白石岩,也不一般啊。我记得,你爸爸个子不高,很壮实,很精明的。他负伤住院的时候,我还专门看过他呢。”

学员毕业后,按规定都要先返回部队的,张凯也上报了返回甘肃部队的购票申请,但是,学院却给他买了回老家咸阳的火车票。

学员队长说:“廖部长叫你先回你老家,代他问候给你爸爸,顺便给你爸带两条烟及礼品。”

三、我们刚上阵地时,廖总指挥独自直达白石岩

1986年4月28日,是我们师接防后的第三天。

早饭后,我在急急忙忙布置作战室的时候,作战值班室接到云南前指电话,询问廖锡龙副司令员到61师没有。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廖锡龙副司令员早饭后带着秘书直奔白石岩去了。

我受命跟着赵文泷副师长急急忙忙赶到白石岩陪同。

廖锡龙首长是对越作战的传奇人物。战场上都在传说,我们的廖总指挥胆大命也大,越军的炮弹打不上他。有两件事是真实的:一件是1979年对越反击作战的时候,时任副团长的廖锡龙,越军一发炮弹落在他前边两米却没有爆炸;一件是1985年的一天,他硬是跑到最前沿的41号阵地勘察地形,结果,越军发现后炮击,大家拉着他往后跑,跑到第一个猫耳洞的时候,叫他进,他看见后边人多,继续往前跑,到第二个猫耳洞的时候他还不进,前沿官兵硬把他推进去了,结果,第一个猫耳洞被越军炮弹直接命中,牺牲了一个班长。

听前边轮战部队讲,廖总指挥单车去前线的事情是经常性的,而且不带警卫人员,不给军、师打招呼。

1984年4月28日,我军打响了老山之战,一举夺占了老山主峰。后来,每年的这一天,越军都会做些报复性行动。昨天晚上,老山方向激战一夜,139师把炮弹都打完了。今天,全战场都准备着应对越军的例行性报复行动呢。就这样,廖总指挥也照样不打招呼上前沿阵地。

见到廖副司令员的时候,才知道,他昨天从白石岩路过的时候,听见上边有枪炮声,今天,他想来看看,白石岩怎么白天也有情况了?

连长张占海说:没有情况,我们刚上阵地,情况不熟悉,搞了点阵地演练。

张占海手持地图在阵地组织协同演练

占海和我是乡党、战友加兄弟。占海悄悄告诉我:4月25号,我连接防后,我发现敌我间隙地有一棵大树,树冠很大,枝叶还很茂密,拿望远镜也看不透,大家怀疑上边有越军观察哨,但是,规定不许随便出阵地,没有办法撂倒它。27号那一天,我想,用高射机枪连续打也许能打断,结果真的打断了。在树倒的那一刹那,真的有三个越军从树上跳下来,嗖地钻进草丛跑了。紧跟着,越军的炮弹就过来了。

那一天,张占海没敢给廖副司令员说真实情况,是因为按当时规定,接防第一周不许搞主动行动。

问了昨天的情况后,廖副司令员仍然没有走,他逐个阵地走了一遍。他边走、边看,还时不时地询问地形和战斗方案。白石岩这里他过去已经来过多次的,对这里的情况是很熟悉的,他的询问其实是检查和提醒。

廖副司令员在八连阵地上

那一天,廖副司令员讲了许多,我记忆比较深的有两点。

一个是,白石岩的防守很重要。廖副司令员说:白石岩的安危,关系到我们整个战场纵深和翼侧的安全。

你们看,白石岩大桥并不大,但是,它是东战场唯一一条通道上的唯一一座桥。

更重要的是白石岩背后这一条沟。你们知道,这一条沟叫张家冲。冲是什么意思?冲在这里的意思是交通要道,要冲。你们看,顺着张家冲往东,不到两公里就出国境了。这是我们整个战场纵深和翼侧最大的通道。在白石岩下边,有我们的炮兵阵地和许多后方目标。所以,这是敌人对我纵深和翼侧渗透袭击的重要通道。你们肯定都听说了敌人破袭我们辛柏林雷达站的事情了,辛柏林雷达是老山战场唯一的一部炮瞄雷达,就是在白石岩下边被敌人破袭了,拉到北京修理快一年了,还没有修好。所以,白石岩地位重要,我们前指对白石岩是很关注的呀,所以,你们连队的任务是很重要的。

赵副师长对廖副司令员说:首长放心,我们一定要守好白石岩!183团8连虽然属于一般连队,但是,张占海这个连长比较精明,不仅指挥能力强,而且个人战斗素养非常好,很勇敢。

把整个阵地看完之后,廖副司令员在八连连指门口坐下来,他随意的却是很系统地给我们谈了轮战要注意的问题。

廖副司令员把越军研究透了,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廖副司令在八连连部门口

那一天,我记忆深刻的第二点是,廖副司令员讲的“越军偷袭从不恋战”。

我清楚地记得,廖副司令员在阵地上讲过:越军善于渗透破袭,因为,山岳丛林地便于隐蔽渗透。但是,敌人的渗透也没有那么可怕,从这几年情况看,敌人渗透作战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是不恋战,一打就跑,尤其是渗透破袭,他渗透到我们纵深也怕跑不了,所以,没有像我们拔点作战那样彻底的搜缴打洞,没有全歼的思想。听了廖副司令员这一段话之后,我对越军渗透、偷袭的恐惧感没有了。

由于白石岩重要的军事地位,廖副司令员后来还来过一次8连阵地。占海说:记得是6月份,敌人炮击比较频繁,一天,营长樊金根忽然带着廖副司令员上来了。他直接叫来两个排长,询问越军对面新增的炮兵的活动情况。问完情况,就到吃饭时间了,他不吃饭就走了。

占海说:记得在8月份,我因为胃出血在60医院住院,医院就在云南前指跟前。有一天,我看见篮球场打球的好像有廖副司令员,我们几个就过去观看。结果,廖副司令员看到我了。他关切地问了我的病情,还问了白石岩最近的情况。他说:最近战场比较平静,你就耐心的多住一段时间,把身体搞好了再回去。我说:我要尽快出院,我听说我们团也要拔点,我想回去竞选突击队长呢。廖副司令员哈哈一笑说:那你就别着急了,你们团拔点的事情总部不同意。第二天,廖副司令员派人给我送来两条陕西省慰问的金丝猴烟,还送了一个进口的小收录机。

四、惊心动魄之夜,师长下令“张占海你给我上!”

1986年4月29日晚上,敌人偷袭了张占海坚守的白石岩。

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20年后,刘登云师长在他的回忆录《玉汝于成》中写到那个晚上,说他当时“头发都竖起来了”。

在老山的时候,越军每天晚上在10点左右开始偷袭,情况报告到师作战值班室大概到12点左右。那天晚上,我照例在作战值班室和值班的张辰副师长边聊天边等下边报情况。快12点的时候,刘师长急急忙忙来了。看见师长这个时候匆忙来作战值班室,我感觉有大事了。

我在1986年4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23:50,三团长向师长报告,8连93号阵地发现特工投二块炸药,随后经请示连指投了两枚手榴弹,特工又打了一个点射,10:30时电话线中断,失去联系……”

张占海给赵文泷副市长汇报战斗方案

听师长说完情况,我说:我昨天跟赵副师长陪廖副司令员去的就是这个地方,白石岩这个地方越军以往来的就多,这个地方兵力薄弱,纵深浅,哨位失去联系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情况可能严重。

我建议直接打电话到连队,问问具体情况。师长同意了。

张占海电话里对我说:晚上10点过一些,越军开始偷袭,阵地上枪声一片。但各阵地没有一个报告情况的,我就主动打电话,全连电话都不通,电台也不通。到10点半,枪声停下来了,全连电话仍然不通,三个排的电台先后都通了。二排报告,六班班长带三个兵守的93号阵地13号哨位仍然联系不上。六班副班长在沟对面,相距不到200米,在前几天的演练中,班长和副班长规定了一个简易联系方式:如果联系中断,双方可以给对方工事旁边打曳光弹互问平安,接到对方询问时如果平安就回一发曳光弹。可是今天晚上六班副班长打了几次曳光弹,班长都不回信号。喊话应当能听见,也不回答。我让距离这个哨位40米的高机阵地喊话,也没有回答。

我问:这个班长素质怎么样?参加过师教导队集训没有?

张占海:班长军事素质还可以,还参加了战前师里举办的作战尖子兵集训。

我问:班长心理素质怎么样?

张占海:应当还可以。

我问:周围哨位看见他们与越军搏斗没有?

张占海:没有,今天晚上光线不太好。但是,高机阵地那么近,也没有听到搏斗的声响。

我问:这个班长不会与你恶作剧吧?

张占海:这个肯定不会!

这时,住在作战值班室后边的傅金保参谋长听到有情况也来了。

放下电话,我对师首长说:会不会是越军使用化学武器了。听138师的同志讲,越军曾经用过毒气手榴弹,从现在了解的情况看,越军偷袭时间很短,也没有发现激烈的搏斗,能让四个兵很快失去战斗力,只能做这样的判断。

傅参谋长说:如果越军使用了化学武器,就有被抓俘的可能性。

我说:从我们昨天在现地看的情况分析,白石岩上边这条沟,就这一个班分守沟两边,周围再没有其它阵地,也没有其它机动力量。这个地方距离边境线只有两公里,都是没有人烟的森林,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如果越军抓俘,可能已经出了边境线了,我们没有机会追击了。

张副师长说:不管怎么样,先用炮兵给那里打一下。

炮兵指挥部的值班员报告:师炮兵群和183团炮兵营没有能够打到这个地方的。

师长又问:183团的100迫击炮连临时占领阵地能不能打到?

炮兵指挥部查了一下位置说可以。师长立即命令:通知183团,用100迫击炮进行火力追击。

张副师长说:不管现在人还在不在,我们今天晚上都应当尽快派人上去看,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把情况搞清楚。

参谋长说:如果是受重伤,赶快上去还有机会抢救。

师长说:对,不能坐在指挥所被动地等待。我也不相信,4个兵,怎么能忽地就没有了。

我立即拿起电话要通8连,并要求总机与8连保持专线直通。

我问张占海:你们连部还有多少机动兵力?

张占海:只有一个60迫击炮班,一个班长,三个战士。

我问:班长的素质怎么样?现在让这个班长上去看看行不行?

张占海:班长是步兵班长刚刚改的炮兵班长,是个志愿兵,素质还可以。但是,晚上要上还是我去。

我说:你是连长,要指挥全连,你不能上。还有其他干部吗?

这时候,刘师长一把抢过电话说:张占海,你给我上!

张占海:是!师长,我上!

刘师长:占海,现在情况复杂,大家都很担心,这个时候只有你上我才放心!

我接过电话说:占海,按照昨天廖副司令员讲的,越军偷袭、渗透一般都不恋战,我分析,不管我们的兵怎么样,特工肯定已经不在那儿了,你大胆地上,但要防止路上有地雷,我看可以打着手电上。

张辰副师长急忙插话说:不能打手电!

我急忙改口说:那就不要打手电。占海,你带上电台,同时把电话和电话线提上,我们随时联系。

刘师长这时候要通183团团长,说:第一,3营营长立即到8连去,直接指挥;第二,周围各阵地搞好协同支援;第三,团里也要准备机动支援;第四,炮兵继续掩护射击,并注意观察,发现情况,立即报告。

李其安团长:是!报告师长,营长范金根已经到达8连了。

2013年6月6日,我再一次和张占海了解此事的时候,他告诉我,在团里报告师长之前,他们营、连和团指就为要不要上,谁带人上去的问题周折了一阵子。

2013年6月6日,我和张占海(右)、王保强(中)、刘义轩回忆当年情况

张占海回忆说,在师长确定他上去以后,李其安团长、张凤臣政委、史伟民参谋长、郑全铎副参谋长都先后电话鼓励他。

一支20多年没有打过仗的部队,在刚刚走向战场四、五天的时候,从师指挥员到每一个指战员,都处于适应期,都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心理。况且,老山作战后期,在阵地比较稳定,越军又多在夜间偷袭的情况下,晚上一般是自看家门不出工事的。

2015年11月17日,我在西安见到当时在8连蹲点的师干部科干事韩军彦的时候,他说:那一晚上,大家都紧张坏了,连部有个干部吓得躲在工事里不敢出来,我去叫的时候,他还用木杠子顶着工事门呢。

二十多年后,占海给我说,当他全副武装走出帐篷的时候,望着朦胧的月亮,他心里对妻子说:玲玲,弄不好就这样走球了……说罢,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哼的一个冷笑,然后把炮兵班班长李建成和三个战士叫过来明确计划。

此时此刻,连长已经成为班长了。对于张占海来说,班组战术可是他的强项。他明确了任务和路线后规定,班长李建成带一个战士为尖兵组,他和连部报话兵在中间,另外两个兵担任后卫,相互间隔十米;为了防止暴露,行进间以扔石子为信号,行进时发现连长扔石子即为停止,停止间发现连长扔石子即为前进;行进方式为低姿跃进;尖兵要注意观察前边情况,还要观察路上有无地雷尤其是绊线地雷。

考虑到途中可能有战斗,他没有叫军医和卫生员上。因为距离不远,需要的时候,很快就跑到了。

明确了行动计划,又检查了大家的着装,占海拍了一把炮兵班班长,压低声音说:建成,别怕,机灵点,出发!

李建成说:和连长在一起,我不怕。说罢,腰一猫,就带着一个兵向前跃进了。

占海也携带一支81—1式步枪,子弹一上膛,跟着就走了。

占海后来给我说:从连指到13号哨位,直线距离也就350米左右,顺着沟边小路走,咋也不过一公里。可那一晚上,这不到一公里的行动,是我这一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也是最艰难、最紧张、最用心、最惊心动魄的路。

占海他们一步一步地搜索前进,师团指挥所在焦急的等待,也在不断地催问。

在那个紧张的夜晚,除了远处100迫击炮弹稀疏的爆炸声,阵地上静悄悄地,电台的呼叫就显得格外的刺耳,占海干脆把电台关了。二十年后的那一天,王保强说:你把电台关了50分钟,把团里急坏了。

占海说:师里在电话里不停地问,团里在电台里不停地问,弄的人心里很毛绞,关键是情况没有弄清,你们问我我没法回答,电台开着也没有用啊。

终于等到占海报告,到了高机阵地了。但是,情况糟糕的是:“大声呼叫,13号哨位仍然没有应答……”

已是午夜时分,寂静的夜晚,40米距离,急切地呼叫,怎么能听不到呢……

刘师长接过电话,压低声音,沉沉地说:占海,继续前进……他放下电话又拿起电话说:占海,注意观察情况。

在高机阵地与13号哨位中间有一个小山包,当尖兵到达小山包的时候,占海扔出一个石子,然后,他跟了上去。只有20米了,他想,在关键的时刻,自己要到最前边去。他瞪着眼睛细细观察,发现工事顶部的沙袋被揭开,但钢工事还没有露出来。他静静地听,没有声音;他喊班长党跃新,没有应答……他喊梁建中,没有应答……他喊王健,没有应答……他再喊贺军,仍然没有应答……

当时,在师指挥所,当我们听到占海此时的报告的时候,我说:师长,完了……人肯定牺牲了。

后来,刘师长多次说,他当时听到我说“哨位丢了”,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当时,我们确实很紧张。刚刚接防四五天,如果丢失哨位,尤其是如果人被抓走,那就重蹈67军211高地丢失阵地的覆辙,那么,我们也将闻名全军、闻名全国,越军再一广播,全世界都知道了……

当时,师长沉默了一会,拿过电话:占海啊……无论情况怎么样,今天晚上我们都得搞清情况。

张占海:是!

师长:占海,下!

我接过电话给占海说:占海,不要怕,不管我们的战士怎么样,特工肯定走了,现在要注意的还是地雷,你可以先下去两个人。

放下电话,师指挥所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连队那磁石电话的啸音……

我估计应当进入工事了,我在电话里喊占海,没有人接电话。我不断地喊,仍然没有回答……

真的遇到化学毒气了吗……

2013年6月6日那一天,我才了解了这个时候发生13号哨位的惊险细节。

占海放下电话,正准备下去,忽然,只听身后草丛唰唰唰地响,他急忙转身举枪,却见一只狗嗖嗖地直奔他来,原来,这是他在向战区机动途中买的一条退役警犬。因为47集团军曾经通知不许养狗,所以,他一直叫这个精灵的“安亚”(警察们原来给它起的名字)窝在工事背后。晚上出来的时候,怕它嘶叫也没有带它。后来,安亚嗅到主人出来了,就自己追上来了。

占海似乎多了一个帮手。

他轻轻地拍拍安亚的头,就像给他的战士说话一样说:安亚,去,看看他们怎么了。说罢,轻轻地一推它的后腰,只见安亚低姿向前摸去,真的就像一个战士在匍匍前进。

一会儿,安亚轻轻地回来了……它竟然噙了一个军帽给他,他用指挥旗上的微光信号灯一看,上边写着王健的名字……

工事里却仍然没有一点声音,占海热血直往上涌……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起身扑向工事。其他战士也跟着连长冲向工事。

就在他跃进至工事门口时,又听见里边有声响,他大喊一声“两边隐蔽”,大家随声在工事门两侧隐蔽。

他细心回想,刚才的声音好像是拨弄机枪的声音……

占海想:刚才怎么喊都没有人回答,现在怎么又有声响,说明还有人啊,是越军还控制着他们?还是他们重伤了?

占海决定再喊一下他们,于是,他喊机枪手贺军:贺军,你听见我的声音吗?你到底怎么样了啊?我的兄弟呀,你无论如何给我一点声音呀!

他终于听见贺军微弱的声音:连长……

他想,他还活着,他说:贺军,我来了,你别怕,你出来!贺军,你爬也给我爬出工事来!

贺军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了。占海观察后边有没有越军拿枪抵着,没有啊!

只见贺军摇摇晃晃地倒下了,占海喊了一声炮兵班长:建成,快!说罢,炮兵班长去扶贺军,占海一跃进了工事。

他进入工事,只听三个兵一齐喊了声“连长”,然后就抱住他的腿哭起来……

他赶快打开手电一一检查,四个小子一点伤都没有。

他再看,他们手里还握着拧开盖子的手榴弹……

占海轻轻地,一个一个把手榴弹收起来。

占海的眼泪刷地涌出来了……

一个“二杆子”连长,流出了稀有的泪水。

他轻轻地拍拍他们的头说:好了,孩子们,没事了……没事了……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师指挥所的等待。

终于听到占海的声音,我急忙问:怎么样占海?

占海低沉地说:好着呢……好着呢……

刘师长一把抢过电话:占海,到底怎么样了?

占海结结巴巴地说:师长,好着呢……好着呢……

师长:到底怎么样?

占海:好着呢……好着呢……

师长顿了一下,明白地问:人到底怎么样?有没有负伤?

占海:师长,没有。都好着呢……

师长:占海,到底怎么回事?

占海:……师长,都好着呢,您放心……您放心。

师长不问了,他顿了一下说:占海……你今天晚上就住在这个哨位上,我明天来看你们。

第二天,师长去了才知道,越军晚上来偷袭的时候,先在侧面打了几枪,投了一块TNT炸药,然后就上工事顶上扒沙袋,这几个战士急得枪打不着,人也不敢出工事,就朝工事上扔了两颗手榴弹,越军没有动静了。

一会儿,又听见工事周围有动静,他们以为越军仍然在外边……

后来,刚刚进入战争的他们,真的怕了,他们以为越军还在工事上,打也打不着,电话又不通,他们真的很害怕,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就一人一颗手榴弹准备与越军同归于尽了……

一直到听到连长来到跟前的时候,他们连惊恐带激动地仍然说不出话来。

一场虚惊,就这样过去了。

一场虚惊,二、三十年以后大家仍然耿耿于怀。所以,流传很广,也流传出很多版本。

“虚惊”,确实是虚惊,但是,在当时,对于我们每一个参与者,那个虚惊,确确实实是惊心动魄,尤其是在一片惊慌中带兵前往的占海。

20年后,我去师里翻打仗的资料,厚厚的一本战例中没有这一个。只在183团司令部的《稳定初期防御阶段作战情况总结》中提到这件事:8连在4月30日战斗中,13号哨位通信联络突然中断,团果断地让三营长到8连协调,8连长带部分人员到13号哨位了解情况,使问题及时得到处置,恢复了联系,解除了上级担忧。

183团《稳定初期防御阶段作战情况总结》摘录

五、遇敌冷炮,张占海身负重伤。

我在1987年3月9日的日记里记道:

7日下午,三团八连连长、副连长负伤,亡战士1、老百姓1,当时报说去检查工事,遭炮击。

因为8连长是张占海,晚上我随师长去医院看了伤情,左臂骨折,静脉血管断,治疗较好,胳膊保住了。

由于白石岩位置重要,又伤了连长和副连长,刘登云师长第二天去现地了解情况。

据了解,因为再有一个月多部队就要交防了,副连长武尚招第二天就要离开战场去休整地域设营,所以想去各个阵地告别。连长张占海说:我陪你一起去阵地看看,也检查一下,提醒大家不要松懈麻痹。

下午,占海和副连长带着炮班战士刘唤朝去张家冲方向。

走到高机阵地的时候,占海看到一个战士拿着铁锹在冲沟里改水,怕水流到工事里。占海就喊三机连副连长陈忠堂不要改水了,小心有地雷。

改水的战士说:没有关系,我们都改了一年了。

这个时候,在旁边干活的当地民兵连长过来了。大家一起聊天的时候,民兵连长说:前边不远有一块石碑,是清朝划定边界线的13号界碑,你们可以出去照相留念。

占海说:那不行,不能随便出阵地。

就在这个时候,占海隐约听到“嗖嗖嗖”的声音,大喊“卧倒!”。

随着占海的喊声,大家卧倒的瞬间,一声巨大的轰响,敌人一发炮弹就在他们跟前爆炸。

一刹那间,几个人倒在血泊中。

占海大喊:快叫卫生员!快拿担架来!

他去扶倒在他身边的战士王连和,只觉得左胳膊不听使唤,他用右手碰了一下左臂,左臂自己在摇晃。

他意识到左臂断了,却感觉不到疼。

因为不疼,他以为问题不大,他继续指挥抬其他同志。

他跟着担架急急忙忙往连部跑的时候,感觉到解放鞋里有水跑不动,他使劲一踢,把鞋甩掉的时候,才发现鞋里都是血。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

这个时候,占海还没有来得及说就晕倒了。

原来,左臂粉碎性骨折的同时,静脉血管也断了。

记得那一晚上我去医院看占海的时候,昏迷着的他不断地抽搐,医生急急忙忙打了一针镇静药,然后就推进手术间了。

第二天,占海就被直升机转到昆明了。

在昆明治疗了24天以后,又转到兰州军区第一医院进行巩固治疗一个月。

在兰州住院期间,部队已经结束轮战任务回到营区,团里张凤臣政委专程来医院看望占海。张政委给占海带了两件慰问品,一个是二等功证书、证章,一个是兰州著名书法家赞扬占海的书法作品。

张占海的立功证书

后来,占海被评为二等乙级残废。一天,张志强团长送来残废证,说可以进干休所。占海一听进干休所急了:我还年轻着呢,跑到干休所干啥呀。

团长说:二等乙级残废,想转业的话地方不接收啊。

占海为此跑回军区第一医院找医生,医生说你得去军区卫生部。他找到卫生部蔡部长,蔡部长听说他要降低残废等级,很不理解,劝他,占海不听,就降为可以安排工作的等级:三等甲级。

张占海的伤残证

现在,占海身上还有16个弹片,头部、肺部都有。

占海说,他现在做不了核磁共振,他每次过安检的时候都要拿出残废证解释一番,有时候还把胳膊上的弹片给安检人员捏一捏、看一看。

身上的弹片,也让他成了“天气预报”……

六、伤愈归队,占海给全连发存折。

1987年6月的一天,在甘肃省武山县四门镇,8连全连肃然列队,由连长张占海给全连发存折。

还得从临战准备的时候说起。

1985年8月的时候,部队赴滇轮战的传说终于靠实了。在一个长期和平的国度里,官兵虽然天天喊“准备打仗”,但是,当战争真的来临的时候,大部分官兵难免有些紧张,尤其是对于那些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孩子会去打仗的家属们来说,真的是晴天霹雳。惊慌与担忧的家属们纷纷来到军营,家属来队越来越多,班排宿舍全部都腾出来做招待所了,官兵都住到饭堂了。后来班排宿舍也住不下了,有的男家属也跟着儿子住饭堂了。

占海和连队干部不但耐心地给战士和家属进行保卫祖国的教育,而且一片热情的接待担惊受怕的家属们,积极协调解决家庭的困难,最终使官兵和家属们都提高了积极参战的热情,连队干部骨干也与战士家属们亲热的像一家人一样。

上了战场以后,充满担忧的家属们不但给儿子写信,也不断地给连队干部写信,希望关照好自己的孩子。占海也收到许多信,也一一回信。再后来,发现有的家属来信中夹带着钱呢。

占海就在检查阵地的时候,顺便给战士们还钱。有的收了,有的坚决不收。战士不收问题不大,有的是办法还给他,麻烦的是,这个事情传开以后,占海收到夹钱的信更多了。

8连的防御地域很大,经常满阵地的还钱即不方便也很别扭。后来,占海就叫司务长统一收起来记账保存。再后来,发现阵地上钱不好保存(那个时候还没有50元和100元纸币),而且老山那个地方很潮湿,钱还发霉呢。

再后来,占海就叫司务长给每个人建一个存折。

部队回撤到营区的时候,占海在医院写信叫连队把存折发给大家。可是,谁都不要。

占海回到连队的时候,战士们来看望连长,连长给他们存折,战士们对挂着绑带的连长说:“连长在战场上把我们当兄弟呢,现在不要我们这些兄弟了?”“连长您伤还没有好,就算我们给您买了营养品了吧。”连队的干部也劝占海:“老连长啊,您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身体的恢复需要很长时间,现在出院了,以后的营养得靠自己,靠自己工资也不够啊。大家都是真情真意,你就留着吧。”

占海感觉这样拉拉扯扯的不行,要求召开全连军人大会强行发放。

那一天,在8连门口,全连肃然列队,还有一些家属站在一旁,老连长张占海深情地说:弟兄们,在白石岩一年时间,弟兄们互相关爱,情同手足,但是,我们之间的战友深情,那都是革命军人的本色,那都是保卫祖国的神圣使命把咱们拴着呢,也是我们多年朝夕相处的兄弟情谊必须的、自然的,这种战斗情谊,不是金钱能够达成的,不是金钱能够表达的,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其实,从上阵地上的日日夜夜到我负伤,我更加感谢全连弟兄们对我的爱戴,我更加感谢你们的父母对我的爱戴和信任!今天,把这些钱还给大家,我张占海,和你们每一个兄弟之间,心灵更加纯净,我们的情谊更加深厚。

队伍里,没有掌声,只有抽泣声……

占海左胳膊架在绑带上,默默地走进队列,右手从司务长手里一个一个接过存折,一个一个递给战士们,一次一次地给战士们还礼……

七、在故乡的黎明里,有位母亲在默默地为儿子祈祷

1986年,在礼泉县烽火公社郭村,几乎每一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有一个老妈妈,一步一颠的在街道里走过去,又走过来。

她不是在锻炼身体!

她在默默地为战火中的儿子祈祷……

在部队进行临战准备的时候,占海提升为八连连长。

连长很忙,有假不能休。妻子在家照顾老母亲,也不能来队。在营长的督促下,他回去了几天时间。

她把准备打仗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瞒不住的妻子,但是,不能告诉母亲。

后来,在我们上了战场以后,一个北寨子的小乡党的父亲找到了占海家,说儿子从战场上来信说,张连长对他很关照。

这个好心的感谢,给妈妈带来了一声惊雷。

担惊受怕的老妈妈,首先想到的是佛,她天天烧香,祈祷佛祖保佑自己的儿子平安。

妈妈每天只要有时间,就跪拜在佛的面前。

村上的人知道了,隔三差五地来占海家,安慰一下占海妈,也给佛点一枝香。亲近的姨姨、嫂嫂们,忙完了家务就过来一起跪拜佛祖。

那一年,在占海家里听到的最多的话是:“佛祖保佑”、“好人平安”、“占海平安”。

妈妈对佛祖充满了期待、信仰和感激,也很感激村上的乡亲。

妈妈许了愿:占海回来的时候,要在村上放两场电影,一场敬佛祖,一场谢乡亲。

那一年的夜晚,怎么那么长,思念使妈妈难以入睡,担忧使妈妈常常惊醒。鸡一叫就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妈妈也不知道时间的早晚,妈妈就出去满街道的走啊走……边走边为猫耳洞的儿子祈祷。

占海在兰州住院的时候,妻子、妻弟和姐姐、姐夫来医院看望,无意中告诉他妈妈和村上人天天都在祈祷,坚强的占海泣不成声……

那一天,占海架着绑带回来了,占海跪在妈妈怀里说不出话来,只有抽泣……

妈妈为儿子负伤而心疼,妈妈为儿子回来而高兴,悲喜交加的妈妈泪流满面,她抚摸着占海的头,只有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乡亲们都来看望这个当过生产队长的英雄,满脸泪痕的占海,他给乡亲们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当场宣布,马上联系放电影,感谢父老乡亲们的关心。

作者

周天宏,陕西省礼泉县人,退休老兵,曾担任参谋、副科长、科长、参谋长、团长、副师长、集团军副参谋长等职。参加老山轮战。曾在国防大学、俄罗斯武装力量合成指挥学院短期学习。曾荣立三等功4次。曾被兰州军区评为科技练兵优秀指挥员,先后被总部表彰为全军参谋业务“尖子”、全军优秀指挥军官。曾发表过军事学术论文,出版过军事学术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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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拂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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