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这一回，我们讲王猛的“金刀计”。
在互联网上搜索“金刀计”，就会跳出很多惹眼的标题：什么千古阳谋啊，什么阳谋巅峰啊，什么古今第一反间计啊……等等等等。
金刀计，有那么玄乎吗？
我感觉，有。
我们细细道来。
上回我们讲到，前燕早先答应将虎牢关以西的地盘，割让给前秦，后来耍赖皮不给了。苻坚大怒，当然，也可能是内心狂喜，假装大怒，派辅国将军王猛、建威将军梁成、建武将军邓羌，率步、骑兵三万，讨伐前燕。
公元369年，十二月，王猛等进攻洛阳，守城的是前燕荆州刺史、武威王慕容筑。
公元370年，正月，王猛给慕容筑写信，说：
我们大秦已堵塞了成皋（河南省荥阳市西北汜水镇）险关，切断了盟津（孟津，河南省洛阳市孟津区东黄河渡口）通道，秦王率劲旅百万，从轵关（河南省济源市西）直取你们老巢邺城（前燕首都。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你们内无强兵，外无救援，现在，我已率大军兵临城下，就凭你那三百老弱残兵（一说三千），能挡得住我吗！
慕容筑恐惧，表示愿意投降，王猛陈师列阵，热热闹闹搞了一场受降仪式。
前燕卫大将军、乐安王慕容臧驻守新乐城（河南省新乡市），在石门（河南省荥阳市北）击败前秦军，生擒前秦将领杨猛，进驻荥阳（河南省荥阳市）。
王猛从长安出发的时候，要求慕容垂的世子慕容令，做自己的参谋兼向导。走前儿，王猛特意去拜会慕容垂，酒过三巡，王猛对慕容垂说：
我即将出发平定东方，值此离别之际，您是否可以赠送我点儿什么，让我能够睹物思人？
天王苻坚的亲密好基友向自己索要礼物，慕容垂岂敢怠慢？立即解下自己的佩刀，送给王猛。
衣赐履说：王猛陷害慕容垂，这就开始了。“金刀计”中的所谓金刀，就是慕容垂的这把佩刀。
王猛造访慕容垂时，一定已经打发慕容令先行上路了，换句话说，慕容令根本不晓得王猛和慕容垂的会晤。
王猛进入洛阳，找来慕容垂的亲信金熙，送上重金，让他假装是慕容垂的使者，以金刀为信物，向慕容令假传慕容垂的口信儿：
我们父子来此，就是为了逃命。如今王猛视我们为寇仇，他就跟疯了似的，在秦王面前诋毁我们，一日甚于一日。秦王表面上对我们颇为宽厚，但内心究竟怎么想的，殊难预料。大丈夫为了逃命却又丢了性命，将会被天下所耻笑。我听说大燕对我们的出走已经后悔，皇上和太后相互抱怨。我现在要返回燕国，所以派人告诉你。我已经出发，你要寻找机会，赶紧逃离。
慕容令听完，整个儿人都懵了！相信吧，这事儿也太突然了；不信吧，送信儿的是老爹的亲信金熙，又有老爹的金刀为凭。慕容令咬着嘴唇，揪着胡子，斗争了一整天，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带着过去的随从，谎称外出打猎，一道烟逃到石门，投奔乐安王慕容臧。
王猛一直派人盯着呢，慕容令一出逃，王猛第一时间获悉，立即派人把早已准备好的关于慕容令叛逃的奏书，急报朝廷，同时，将消息散布出去。身在长安的慕容垂，听说儿子叛逃，当场石化，天人交战之后，慕容垂率自己的手下出逃。逃到蓝田（陕西省蓝田县），被前秦的追兵擒获。
苻坚在东堂召见慕容垂，安慰他说：
你在故国无法容身，才委身投靠于朕。阿令不能忘本，仍然怀念故土，这也可以理解，人各有志，不值得深究。然而燕国行将灭亡，不是阿令能够拯救的，只可惜他白白地落入虎口。古语有云，父父子子，罪不相及。你又何必因惧怕而狼狈到这个地步呢！
苻坚恢复慕容垂的爵位，待他跟以前一样。
衣赐履说：王猛是真狠！苻坚是真仁！这俩人儿，都不是装出来的。
慕容令回到燕国，朝廷认为他曾经背叛，而他老爹又被苻坚厚待，就怀疑他是前秦派回来当奸细的，于是，将他流放到龙城东北方向、相距六百余里的沙城。
前燕乐安王慕容臧屯驻荥阳，王猛派建威将军梁成、洛州（州政府设陕城，河南省三门峡市）刺史邓羌进攻，与慕容臧战于石门。慕容臧大败，死者万余人，双方在石门对峙。梁成再次击败慕容臧，斩首三千余级，生擒将军杨璩（读如渠）。王猛命邓羌镇守金墉城（洛阳城西北角），任命辅国司马桓寅为弘农（河南省灵宝县东北）太守，接替邓羌戍守陕城（河南省三门峡市），然后回师长安。
苻坚任命王猛为司徒，录尚书事，封平阳郡侯。王猛坚决辞让，说：
现在，燕、晋二寇，尚未平定，仅仅攻下一座城，我就受到三项重赏（司徒、录尚书事、封侯），今后如果消灭了燕、晋二寇，大王又该怎样赏赐我呢！
苻坚说：
朕如果不暂且有所让步，怎么能显示出你的谦虚风范呢！我已下诏，让有关部门暂且保持你的职位，至于赐封爵位，是酬劳战功，你就勉为其难，给朕个面子，接受吧！
三月，苻坚任命吏部尚书权翼为尚书右仆射。
四月，苻坚再次任命王猛为司徒，录尚书事。王猛再次坚决推辞。
被前燕放逐到沙城的慕容令，认为燕国朝廷终究不会放过自己，就密谋起兵反叛。沙城中的士卒，大多是被贬谪来的，慕容令对他们厚加安抚。
五月，慕容令杀掉了牙门孟妫（读如归），沙城主管（城大）涉圭害怕，主动向慕容令效忠，慕容令就让他在自己身边工作。随后，慕容令率沙城士卒东进，袭击威德城，斩杀城主（城郎）慕容仓，占据该城，设置官署，又派人征召这一带的各个戍所，响应者云集。
衣赐履说：慕容令真是个人才，我感觉，他的政治勇气和政治能力，可能还在他爹慕容垂之上。慕容垂如果当初听了他的，大概率早就在前燕主政了。
前燕镇东将军、勃海王慕容亮，镇守龙城（前燕故都，辽宁省朝阳市）。慕容令打算攻取龙城，他的那位老弟慕容麟，暗中通报慕容亮，慕容亮大吃一惊，紧闭城门固守。
涉圭利用当班侍卫的机会，突然攻击慕容令，慕容令猝不及防，只身逃走，手下亲信全都溃散。涉圭一直追到薛黎泽（今地不详），击斩慕容令，然后，到龙城向慕容亮报告。
慕容亮挺有意思，下令斩杀涉圭，为慕容令报了仇，又将其安葬。
王猛的金刀计，正式收官。
【慕容麟，思维另类】
衣赐履说：这个慕容麟，之前举报老爹；这回举报老哥，心理素质是真不一般。但是，史书没说清楚，慕容麟是怎么知道慕容令要打龙城的。我猜，可能是这样的：
当初，慕容麟举报老爹慕容垂要逃往龙城，向皇帝慕容暐表忠诚。但是，慕容垂后来逃往了前秦，慕容暐对慕容麟，可能就不大放心了，把他调回龙城，协助慕容亮守城。慕容令打算攻打龙城，力量不够，而听说老弟慕容麟在龙城，就兵行险着，联系慕容麟，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龙城。但是，慕容麟选择了前燕。
从亲情角度看，慕容麟先出卖老爹，再出卖老哥，确实不是个东西。
但如果从君臣大义上看，他出卖老爹，是忠于大燕；他出卖老哥，也是忠于大燕。
而大义灭亲，不也是自古以来一直提倡的高贵品质吗？呵呵。
下面，我们对金刀计作个检讨。
司马光评论说：
当年，周朝得到了微子（商纣庶兄）而革了殷商的命，秦朝得到了由余而称霸西戎，吴国得到了伍员（伍子胥）而攻陷强大的楚国，汉朝得到了陈平而诛杀了项羽，魏国得到了许攸而大破袁绍。这些人，本都是敌国的贤臣，投奔过来后能够被重用，成为国家进取的强大助力。王猛判断慕容垂之于秦，可臣服一时，而不可臣服一世，但偏偏不考虑彼时燕国尚未灭亡，慕容垂是因为才高功大，无罪而被怀疑，穷途末路，才归附秦国的，并没有二心，而王猛却着急忙慌，非要把慕容垂弄死，这简直就是在帮助燕国、堵塞人才投奔秦国的通道诶，怎么能这么干呢！
因此，苻坚礼待慕容垂，以得到他的心（礼之以收燕望）；亲近慕容垂，以断绝他对燕国的情义；宠爱慕容垂，以招揽燕国的人才；信任慕容垂，以结交燕国民众之心，这些难道做错了吗？王猛一门心思要杀害慕容垂，竟然干出了市井流氓的欺骗勾当（市井鬻卖之行）！就跟那些因嫉妒别人得宠而以谗言加害的人一样，这是雅德君子应该干的事儿吗！
衣赐履说：司马光大爷看来对王猛颇有微词，说王猛以“市井鬻卖之行”陷害慕容垂。其实司马大爷言重了，政治之肮脏，市井鬻卖之行，根本算不了什么。实际上，如果苻坚杀了慕容垂，历史的记录就会变成“慕容垂两面三刀，狼子野心，虽活命于前秦，却为臣不忠，不思报恩，图谋造反”，云云，哪里会出现“市井鬻卖之行”呢！
柏杨先生评论：
一般人的判断习惯是：有事实结果做证据，就很难接受和结果相反的原始动机。慕容垂最后终于叛变，好像人们就可以一口咬定他当初早有叛变之心。这种思考方式，是一种受结果影响的成见。王猛不是神仙，怎么能预知十四年后（公元384年，慕容垂叛离前秦）发生的事儿？而在本年，慕容垂不但没有叛变行迹，反而如婴儿之投入慈母怀抱，对苻坚由衷的感激涕零。如果不根据证据，而仅根据预知，就可诛杀，那可是野蛮的巫师社会，是有权杀人的人的乐园。
我们十分清楚王猛没有预知能力（而且，即令有预知能力，也不可以作预防性的诛杀）。他之所以下手恶毒，似乎只有一个解释是合理的，那就是妒火中烧。王猛不过一介平民，全靠苻坚慧眼识英雄，才攀登高位；慕容垂以亲王之尊，拥有盖世勋业，突然出现，苻坚亲自到郊外迎接，可看出慕容垂的声势，咄咄逼人。王猛虽然有诸葛亮的能力，却没有受到诸葛亮所受到的礼遇。王猛可是自己晋见苻坚，请求录用的。英雄固不在乎如何进身，但相比之下，王猛如果感受到慕容垂已经严重威胁到他的前途，并不能算神经过敏。我们无法证明：如果苻坚先遇到慕容垂，还会不会那么重视王猛？
王猛是中国历史上杰出的人物，然而，杰出的人物也是人，人有人的软弱，对于慕容垂的栽赃诬陷，是王猛人格上的一个污点，幸亏苻坚是一位累世难寻的英明君王，没有跳进圈套，使王猛的罪恶，减到最低。
衣赐履说：柏杨先生认为，王猛栽赃诬陷慕容垂，是他人格上的一个污点。我感觉，柏杨先生对王猛有点道德绑架。人家王猛，根本就没有道德洁癖，他做的阴狠之事多了，我们在《》那回讲过，王猛和苻坚联手杀害了氐族老臣樊世，就是用的极不要脸的手段，就是赤裸裸的陷害，王猛为了实现目标，在手段上是没有禁忌的。但是，他所有的杀戮、欺骗、下作，目的都很明确，就是守护和加强苻坚的王权，至于后世的看法，他根本不在乎。
柏杨先生经历过政治斗争，又研究历史数十年，但我觉得，他似乎对中国历史上的政治精髓，不甚了解。他更愿意用道德标准去衡量一个政治人物的具体行为，不能说完全错误，但肯定相当偏颇。
柏杨先生认为，王猛要杀慕容垂，是因为忌妒。这既是他对王猛的贬低，也是他不懂政治逻辑的一个明证。
我始终强调，读历史要遵循三个逻辑：一般逻辑，人性逻辑，政治逻辑。
越高层的人，其行为方式和思维模式，越符合政治逻辑。
通观王猛的一生，我们会发现，他这个人阴狠，甚至阴毒，但是，他不坏。他坚持要杀的人，都是他认为对苻坚有威胁的人。前面我们讲过，苻坚干掉了前皇帝苻生，苻生的老弟、汝南公苻腾谋反被诛，王猛立即建议，把苻生还在世的五个弟弟全部诛杀，他们迟早会作乱。苻坚不肯。果然，数年之后，发生“五公之乱”，稍微处理不甚，就可能要了苻坚的命。
王猛想诛杀慕容垂，跟想诛杀五公，遵循的是同样的逻辑。
王猛以自己的判断去杀人，既不符合道德标准，也不符合法规制度，但是，符合政治逻辑。
我所谓的政治逻辑是指：
皇权，不能容忍任何威胁的存在，哪怕这个威胁并不存在。
引申一下就是，你可能的确不是威胁，但是，如果你让我觉得是威胁，那么对不起，我要除掉你。
这，就是政治逻辑。
司马光和柏杨，以有没有犯下罪过和经不经得起道德检验，来评判王猛的行为，有点儿批评猛虎不该吃肉、应改吃素的感觉，呵呵。
王猛对政治的理解，已达化境，化繁为简，义无反顾。王猛劝苻坚杀慕容垂，苻坚不肯，那他就献上一招“金刀计”，给了苻坚一个大大的台阶儿，可以没有任何副作用地铲除慕容垂集团，可惜苻坚没有就坡儿下驴。
金刀计，一个完美的阴谋，唯一的破解之道，就是苻坚的特赦，舍此无他。
【可谓仁矣】
很多人认为金刀计是阳谋，我觉得不妥。
阳谋，是完全公开的，各种信息，都摆在面儿上，大家都很清楚，但是你破解不了。比如，汉武帝的推恩令，那简直24K纯阳谋。
金刀计不行，慕容垂、慕容令父子根本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完全被王猛牵着鼻子走，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把它归到了阳谋里面。
彩蛋：
我正在码这段文字的时候，吴国名士梅次仁先生踏月来访。
老规矩，一人一个扁二，就着花生米，扯起淡来。
我说，梅先生，我正有事请教，你觉得金刀计可以破解吗？
梅先生说，金刀计要成功，有两个关键点，一个是要有金刀，即让对方相信你的凭据；再一个是，信息要断绝，比如，绝不能让慕容垂和慕容令有任何沟通。做到了这两点，就堵住了破解的可能性。因为，当事人的任何动作，都可以成为被指控的罪状。
我问，怎么讲？
梅先生说，比如慕容令，他接到了金刀，听说老爹已经返回前燕，而他没有办法甄别信息的真伪，但又不得不有所行动，要么逃亡，要么反叛，左右都是叛国罪。虽然因了苻坚的特赦，金刀计好像并没有成功，但某种程度上看，还是奏效了的，慕容令死于前燕，慕容垂对苻坚更为恭顺，都直接或间接拜金刀计所赐。
我说，在信息社会的今天，信息封闭几乎是做不到的，金刀计应该没有用武之地了吧？
梅先生笑了笑，说，只要人类社会无法建立有效的信任机制，金刀计就会以各种变态发挥作用，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吴国名士梅次仁】
言罢，梅先生飘然而去，只留下一枚高深莫测的微笑和一个无比凌乱的我。
【图片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