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二月总爱蘸着雨水写诗，檐角垂落的珠帘是它未写完的韵脚。我撑起油纸伞走过石拱桥时，春风正裁开杏花的信笺，几片绯色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故人遗落的胭脂扣。
道观檐铃在细雨中轻响，惊醒了墙头探出的杏枝。我总爱在雨后推开雕花木窗，看巷口那株老梨树披着薄雪似的花。直到那日你携着墨香经过，素白衣袂拂过缀满苔痕的砖墙，仿佛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惊得满树梨花都簌簌地落。
"姑娘的砚台借得半池春色？"你立在垂丝海棠下轻笑，指间还拈着半片带雨的花瓣。我慌乱掩住案上未成的画，却见你腕间青玉镯映着天青色瓷盏，杯中茶烟袅袅升腾，在潮湿空气里勾出相思的形状。
后来总在晨雾未散时听见脚步声。你携来沾露的桃枝插进白瓷瓶，说这是城南老树最艳的一枝；我研开新墨绘你题诗的团扇，笔锋扫过处尽是"豆蔻梢头二月春"的缠绵。檐下燕巢新泥未干，你教我辨认《诗经》里的草木，翻到"维士与女，伊其相谑"时，茶炉上的雪水正好沸出松涛声。
烟雨浸透的黄昏，我们并坐小红亭数归舟。你袖口染着杏花香，说长安的桃花该谢了，江南的春却刚刚铺开半幅。我望着石阶下渐深的积水，忽然明白流年原是绣娘手中的双面锦——一面绣着"当时只道是寻常"，一面绣着"赌书消得泼茶香"。
那日你踏着满地梨花瓣离去，说待云台山的杜鹃红透便回。我守着茶炉看春水渐暖，在故纸堆里翻出你写的词："翠袖犹沾去岁尘，青衫已染今朝雨。"道观钟声惊飞衔泥的燕，我才发现廊下新糊的窗纸，早被相思蛀出星星点点的孔洞。
清明前的雨最是缱绻，像美人迟暮时的泪。我取出去年封存的雪水煮茶，看氤氲水汽爬上你留下的山水卷轴。忽有熟悉脚步惊动檐铃，转身见你携着满襟山色立在雨帘外，发梢还沾着云台峰的雾霭。案上宣纸被穿堂风掀起，露出半句未写完的"愿作深山木"。
暮色漫过马头墙时，我们共披蓑衣去采新茶。你指间温暖透过薄茧传来，胜过人间万千炉火。茶山腾起轻烟，模糊了远处道观的飞檐，唯有你衣袖间的松烟墨香清晰如初。原来二月春寒最宜酿酒，采半筐烟雨三钱相思，便能窖藏整个江南的温柔。
今晨推开窗棂，见你正在院中修剪桃枝。晨光透过《诗经》泛黄的纸页，将"既见君子"的句子烙在青砖地。石阶缝隙里钻出星星点点的婆婆纳，像是时光撒落的蓝宝石。我们终究没有错过这个春天——当流云在霁月城上空绣出鸳鸯纹，我听见岁月在茶汤里轻轻叹息，将半生寂寞都化作杯底舒展的碧螺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