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是深蓝色的
有时是青绿色的
有时她微起涟漪
有时如丝绒般平滑
有时如镜面般倒映着雪山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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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回顾
2016年8月3日,中午从古格遗址回到札达县城,午饭后离开札达县返回219国道,下午到达阿里地区的首府狮泉河镇,入住宾馆。
01日土县
2016年8月4日,《问道》之旅第25天。起点:西藏阿里地区首府狮泉河镇。
宾馆虽小,但各方面还对付。连着几天在车里过夜,在这种条件下应该睡个好觉。但昨晚却很糟糕,多次被噩梦惊醒。梦到的旅程中遇到的麻烦:因为限速来不及到下一个县城,没有地方加油,只能停留在荒郊野外,茫然无助
噩梦源于对即将开始的这段长距离跨越的恐惧。从阿里首府狮泉河到新疆的叶城,路程长达1000多公里,正常驾车需要16个小时。谁都知道,在西藏,正常反而是不正常。对新藏线的恐惧还有另一个缘由,不想说出来。但既然已经来了,也只有面对。
狮泉河镇后山上的标语
吃过早饭,只想着赶紧离开这座乱糟糟的城市。驱车离开时,又见到山上的标语。显然是当年的遗留,“Long live”作为东亚文化的一种特定祝福,对于个人使用时仅限于在世者,去世后必须以“精神”、“思想”为主语。为什么……想不通就想不通吧。
开出狮泉河镇,沿着219国道前往新疆。道路平直舒缓,但周边的景色却令人心情阴郁。太荒芜,太苍凉了,开行百里,只见过几户人家,几群牛羊。最让人难受的是山峦。这些山仿佛有生命,它们费尽了力气,撕开地壳,喷涌而出。它们带着地狱的色彩,昂首于世间。它们也都带着地狱里的毒,哪怕是经过万亿年岁月的冲刷,依然是不能沾染任何生命的痕迹。
这一时段路上车辆不少,都是那种超长的大车,挂着新疆的牌照。它们满载着货物从新疆驶来,返程全是空车。见此,我才理解阿里的特殊性。从拉萨出发一路向西,我感到特别奇怪的是,从日喀则进入阿里后,遇到的货车越来越少。阿里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低的地区,但也有十几万常住人口,更别说做生意的和游客,他们所需的物资从何而来?
现在才明白,藏西阿里对外交流全部依靠新藏公路。无数大货车川流不息地满载而入、空车而出,说明当地没有任何物产。
中午到达日土县,这是离藏进疆前最后一个县。日土县面积达7.7万平方公里,超过两个海南,是山东省面积的一半,常住人口却只有一万多点。县城日土镇坐落在一片宽阔的谷地上,只有一条街,范围比不上内地的一个中等规模的村镇,日土镇修建得四平八稳,了无特色。有趣的是,就这么一条街上还有好几个红绿灯。
日土镇 图源:维基百科
西藏的交通管理逻辑让人难以理解,一个上午我仅开行了100公里,不仅是因为限速,更在于极为缓慢的签字盖章。很难理解,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又有质量如此好的公路,限速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不让人快点经过,而必须消耗那么多无谓的时间。
02班公湖
过了日土县,山峦总算是有了些绿色。渐渐地,路旁冒出来的湿地越来越大,也愈发漂亮。湿地又成为了湖泊,湖水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水面上甚至有野鸭子在游弋、鸣叫。此时我才意识到,这就是班公湖,新藏线上最大的湖泊。它是个构造性湖泊,形态狭长,长度有140多公里。
有人说班公湖应该叫班公错,因为西藏人将湖称为错。实则不然,阿里的藏文化氛围很淡,历史上它的文化特质更趋向于拉达克,当代又受到新疆的影响,比如将“垭口”称为“达坂”。说班公错也行,叫班公湖更正确,因为湖边的石碑上写的就是班公湖。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印冲突后,班公湖成为中印两国共享的湖泊,中国实控区约占2/3。双方争议的是实控线附近的一段,约占全湖长度的1/6。
由于这里是军事对峙区,双方不仅布置了陆空军,还有舰艇。我想起一位在某造船厂当厂长的中学同学,几年前他告诉我,曾经卖船到西藏,他还说船是从新疆运进去的。这让我觉得难以置信,世界屋脊上要船干什么?藏人崇拜湖泊,不吃鱼也不会在湖上航行。到了班公湖我才明白,船在这里,既然被称为“湖”而不是“错”,当然就用不着忌讳。
湖边有游船,远方也有巡逻艇。据说这支舰艇部队被人们戏称为“西海舰队”。
班公湖的中段是军事禁区,我们普通人可以沿着219国道到达湖的东部,路旁甚至还有旅游住宿服务区。但我对班公湖能否发展旅游经济深表疑虑,来阿里的游客太少了,这么高海拔的地方不会有多少人愿意逗留。
停下车,向湖畔走去。在西藏,我第一次贴近湖水。在此之前,无论是羊湖(羊卓雍措)、纳木错还是玛旁雍措,都是远眺。到了湖边鞠一口,是淡水。其实班公湖是个很特殊的湖泊,它既是咸水湖,也是淡水湖。在中国境内的一段是淡水,印度那边是咸水。
夏天的班公湖有种异乎寻常的美。湖上漂浮着野鸭子,远处皑皑的雪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少有游客。这里极为宁静,有广阔又细腻的美,除了新疆、西藏,别处不会有湖水能带给你这种奇妙甚至颤栗的感受。
令我至今难忘的是班公湖的色彩,绕着湖的头部转了半圈,每走一段,我眼中湖水的颜色和形态都在改变。有时她昏暗而略显浑浊,有时她是深蓝色的,有时又是青绿色的,有时她微起涟漪,有时如丝绒般平滑,有时如镜面般倒映着雪山白云。
这是由于观察角度不同,光线的变化以及折射带来的效果,但现场真实的感受就如走过了好几个湖,也可以说,班公湖如同仙女般变幻着自己的衣装。上下的几张照片特地采用同一个调色参数,读者可以看到,湖面差异有多大。其实,任何相机都无法记录那玄妙的色彩。
在班公湖边,居然遇到了相公那个团队,本以为他们在我前面,已经进疆,没想到他们在阿里游逛了挺久,昨晚也住在狮泉河镇。在班公湖畔,我和相公合了个影,难得露个脸,黑脸。
03 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段
离开班公湖,又是近百公里的无人区,山峦还是那么险恶,然而人的心情却好了很多。
到了下一个检查站,土日县的多玛乡,是一座很小的乡镇。时间已过中午,就停车下来找吃的。既然还在西藏,当然只能选藏餐。我找了好一会才寻到一家藏餐馆。
进去问,已没有藏面,只提供盖浇饭和咖喱饭。既然这里靠近印度,就点了一份咖喱饭。端上来是一碗汤饭,有几块牛肉、土豆。很多汤,却没什么咖喱味道,仅仅汤是黄色的。
一个人坐着在空荡荡的餐馆里,慢慢吞下这碗水泡饭,听着摇滚风格的藏族歌曲,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甚是无聊。这是我在西藏最后一次进藏餐馆,吃的却不是藏餐。这口味,啥都不是。
之后的道路如同高速般平整,可以轻松跑到100码以上。路旁的景色一成不变,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十分钟遇不到一辆对面的来车。让我不得不停车睡一觉,视觉太疲惫了。
就这么一直开下去,也不见怎么爬坡,没有盘山道,就到了个名为“红土达坂”的地方,看海拔,居然是难以置信的5378米?怎么这么高?下了达坂,路旁出现了羊群和藏人,经过一个村落,写着海拔5200米。这会不会是世界最高的村子?
孤独前行,过松西达坂,海拔5200多米。远处一汪青色的湖泊冒出来,将令人煎熬的枯燥景色一扫而空。查地图,它的名字是龙木错。应该是个咸水湖,湖水的颜色更青。
人们总说,318国道上、拉萨附近,有什么雪山、冰川、神湖是多么神奇美丽。到了阿里才知道,神奇美丽的风景多去了,那些名气大的景点,不过就是游客多点罢了。美丽的风景总在人迹罕至之处,其根本的含义在于,如果人人都能够亲近,那也算不上美丽。美丽的另一个含义是稀有,是距离。
翻越界山达坂,5347米。既然称为界山,说明距离西藏、新疆交界线不远了。我敞开着窗户,大声吼叫着简单重复的儿歌,赤红着双眼,沿着平直的缓坡向下飞奔:新疆,我来了!
突然,老爷车的动力开始减少。怎么会呢?这是下坡。我将油门踩到底,动力仍在减少,接着蓄电池灯亮,发动机熄火。停下车,我扭动车钥匙,只听得“吱吱吱”“嘎嘎嘎”的启动电机声音,发动机却转不起来。一次次点火,一次次失败,车抛锚了,故障不明。这种情形,以前从未发生过。
我呆呆地坐在车内,看着广袤无垠的青藏高原,这一切就像是天意。《问道》之旅开始至今,我最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我最恐惧的路段上。
在这世界屋脊的屋脊上,昨晚的噩梦成为了今天的现实。
后记
三年前,我写过一篇关于班公湖的小短篇,名为《影像记忆·明媚宁静却又波澜不断的班公湖》,在几个自媒体平台上都有很大的阅读量,那段时间中印两军正在这一片区对峙,引起了全世界的强烈关注。
我去的时候,交通管制还不算太严格,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班公湖还能游览吗?
冯晓晖:漫游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