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战死沙场,尸骨被迎回长安的那日,我身披大红喜袍,进宫做了皇后。
棺椁与花轿在城门口擦肩而过。
世人皆嘲我,贪恋荣华富贵,丝毫不念夫妻旧情。
还说,我这样的女人,活着不得好死,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
我坐在花轿内无声落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的确有人该下地狱,但不是我。
而是当今皇上。
1
定国将军萧寒声死在了边疆,听说死时马踏成泥,已经没了人样。
他的部下将他残存的尸体火葬,带着骨灰回到长安。
可他的结发妻子却等不及,披上嫁衣,准备入主中宫。
好巧不巧,运回城中的棺椁竟与花轿擦肩而过。
唢呐声吹得震天响。
让人听着喜不喜,丧不丧的。
路边站满了百姓,他们都看不惯这个场面,却碍着皇帝的面子,不曾大声言语,只是有几个胆子大的,说话的声音还是传进了花轿里。
“萧将军为国战死,那毒妇竟满心富贵荣华,早就为自己找好了退路。”
“真是可怜萧家满门忠烈,萧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有人啐了一口,“这样的女人怎配做国母?”
“怕是活不出好活,死了也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我坐在轿中,流言蜚语皆落于耳畔。
眼角无声落下泪水,指尖狠狠掐入掌心,生生绷断了水葱似的指甲。
我与萧寒声,其实算不上什么恩爱有加。
当初他娶我时,只是因为一封圣旨,他不得不娶,而我也不得不嫁。
在我嫁给他之前,我的名声很差,只因长安城里曾传遍了我与“当今皇上”裴玄寂的情感纠葛。
只不过,那时的裴玄寂还是太子。
我爱他,几乎爱到了骨子里,爱了整整十年。
只可惜,我家无男丁,属于落魄贵族,对太子日后的登基之事,没有任何助力。
皇上铁了心要拆散我们,就在同一天,给我们颁下各自嫁娶的圣旨,连婚期定的也是同一天。
我失魂落魄地嫁给了萧寒声,却因为赐婚的事情心中怨气难平,所以与他始终客客气气,十分生疏。
成婚三年,外面的流言蜚语并不少,有些自诩文人墨客的世家公子把我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换着花样给我们三人编起了故事。
萧老夫人因此格外不喜爱我,常常刁难我,给我立规矩。
可萧寒声却始终护着我,对于流言蜚语他一概不认。
他说那些都是过去之事,我现在,就只是他的妻子。
我对萧寒声逐渐有了改观,心中也对他渐渐生出些许不同。
他是个沉稳又话少的人,虽是武将,却周到体贴,不似那些粗枝大叶的莽夫。
他每每与我说话,开口唤我“夫人”时,总是温柔的不得了。
就连床笫之间,也总会顾及我的感受,永远那么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转圜,边疆就传来了急报。
此次战事紧急,白日刚收到消息,便立马就要清点人马,启程赴边。
萧寒声走的那日,下了场大雪。
我随军走到城外,依依不舍地送别他。
他用满是茧子的手摩挲我的脸颊,轻声道,“今日雪大,前路难行,就送到这里吧。”
“乖乖等我回来。”
说完,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快速飞身上马。
我急忙提着裙摆小跑几步,追在后面大声喊道:“萧寒声,我等你回来!”
军队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当中,只剩下飞扬的白雪,与马儿留下的脚印。
我揪着衣服,红了眼眶,看着远方,喃喃道:“我还有许多话没同你讲,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万万没想到,这一别,便是永别。
我的萧寒声,再也没能回来。
2
思绪回笼,我已经被送进了皇宫里。
嬷嬷宫女围着我,左一句娘娘长,右一句娘娘短的跟我讲述宫中的规矩。
我却心不在焉,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裴玄寂是在入夜后才来到了长春宫,他一身与我一模一样的红色喜袍,脸上带着笑意,大步走向我,宛如年少时。
这样的场景,在我十六岁那年,不知幻想过多少次。
可现在,我只想萧寒声活着。
裴玄寂站在我面前,眼圈微红,眼眶里挂着晶莹的泪珠,欲落不落。
看上去倒是深情款款。
我眨了眨眼睛,他弯下腰,失而复得般的紧紧地抱着我,声音里带着激动的颤抖,“阿南,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阿南……
这个名字都有些陌生了。
自从我父母离开长安后,已经许久没人唤过我阿南了。
我叫李幼悟,阿南是我的小字。
只因父母膝下无儿,故而想唤我阿男。
可这个男字不好听,于是便叫做阿南。
裴玄寂松开我,盯着我的眼睛,“往后,谁都没法拆散我们了。”
我看着他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当初先皇在世时,根基不稳,当时开国不久,各路藩王蠢蠢欲动。
先皇为了自己儿子能坐稳皇位,给他娶了当朝宰相的女儿。
裴玄寂远比先皇想的要争气许多。
上位第一年他便兵行险着。
明面上披着羊皮装弱小,背地里却削压藩王,挑动内乱,跟外邦合谋,一举杀了他的那些叔叔伯伯。
随后,他割地,献城池,稳住外邦,在对方得意洋洋时,又紧急杀了个回马枪,血染城墙。
接下来,便是打压朝中大臣。
他那岳丈高丞相,便是他的第一个靶子。
高相垮台后,裴玄寂便立马废了皇后,迎我入宫。
不仅如此,边疆战乱亦是他刻意为之。
萧寒声的死也都在他的计划当中。
这些,都是萧寒声出生入死的兄弟悄悄来信告诉我的。
他们那一行人,死伤无数,纵使有活着回来的,想必如今也被秘密处死了。
深夜的皇宫,风声萧瑟,就像是死去的冤魂正在哀嚎。
我不敢睡觉,一旦闭上眼睛,我便会想到萧寒声在战场上的惨状。
我看着躺在身侧的男人。
从前有多爱他,现在便有多恨他。
我伸出手,缓缓伸向他脖颈,多想现在就杀了他。
可是不行。
我的萧寒声死的那么惨,他怎么能死的那么痛快呢?
这不公平。
我压下心口怒气,正想收回手,却对上了裴玄寂的双眸。
窗外的月光照在我们二人中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怀疑与不信任,“阿南,怎么了?”
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果然,皇帝做久了,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我没有收回手,反倒将手直接伸进他的衣领,摸到了那个我从前替他求的平安符。
我毫无破绽地低头一笑,缩进他怀里,“刚刚还以为看差了。”
“原来,你还戴着呢。”
我眨着眼睛抬头看他,笑中带着羞怯。
我能感受到他松了口气,原本僵直的身体很明显放松下来,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你送的东西,我自然数年如一日地贴身戴着。”
我听了有些作呕。
当初先皇因为他,而贬斥了我的父母,将我随手指给了当时还在外征战的萧寒声,声称是体恤他在外征战辛苦,故而赐婚。
从这以后,不论外界传言如何,裴玄寂都始终没来见过我一面,更没替我说过一句话。
如今倒是情真意切,又想起了从前答应过我的事情了。
3
裴玄寂将我这个继后捧到了天上。
他接回了我的爹娘,并给我家加官进爵,甚至想为我空置后宫。
只不过被百官拦了下来。
如今他的后宫之中除了我,还有三位后妃,其中一位,便是被废的高皇后。
裴玄寂当初借着高丞相稳固皇位,后来又杀了他。
所以,裴玄寂心里对高皇后多少都有些愧疚,不忍杀她,也不忍将她关进冷宫,便封了她个婕妤的位置。
可她又怎会安心做婕妤?
她恨毒了裴玄寂。
同样也恨毒了我。
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不算,她还大闹我的寝宫,将长春宫内所有能砸的器具全部摔烂。
宫人们将我护在身后,高声大声喊着,“高婕妤疯了!快去请皇上!”
高婕妤衣冠凌乱,不顾众人的阻拦,拼命拉住我,将我按在身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李幼悟!你个不要脸的贱人!”
“萧将军战死不足两月,你便成了皇后,可我才是皇后!”
“我才是皇上的元妻!”
“你名不正,德不配,怎能做国母?”
“裴玄寂那个道貌岸然的小人,利用我,又害了我……”
说着,她掐在我脖颈间的双手用力收紧,我喘不过气,仿佛下一秒便会死亡。
“他不是最心爱你吗?”
高婕妤大笑着低吼,“那我便杀了你!”
“杀了你!”
我伸出手,拼命够到了一片碎瓷,狠狠插进她的肩膀。
她痛的顿时失了力气,宫女们这才把她给拉开。
我发髻垂在身侧,伏在地上大口呼吸。
裴玄寂匆匆赶来,入目便是一片狼藉,以及状若疯妇的两个女人。
他大步向前,弯腰将我抱进怀里,顾不上高婕妤,怒气冲冲道:“快请太医!”
他把我放在榻上,仔细检查了我脖颈间的伤痕,压着脾气,沉声道:“阿南,可还有伤到别处?”
我心有余悸,后怕地摇了摇头。
裴玄寂阴沉着脸起身,叮嘱宫女们好好照顾我,便离开了长春宫。
高婕妤像条狗似的被人拉起,连拖带拽的跟着裴玄寂一同离开。
我知道。
她活不成了。
但对她来说,死了便是解脱。
太医很快便来了,检查了我身上的伤痕,又替我把脉。
他摸到我脉象的那一刻,眼睛瞬间一亮,我立刻意识到了他要说什么,忙寻了个理由,让宫女们都退下。
太医见我此举,反应过来些什么,脸色稍微凝重些许。
我心里高兴,却也害怕,问道:“我怀孕了,是不是?”
太医点了点头,“娘娘这胎,已有两月。”
我拉住太医的胳膊,威逼利诱道:“本宫如今是皇后,生下的孩子便是太子,你知道皇上有多宠爱本宫的。”
我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手心直冒冷汗,视线紧紧盯着太医的眼睛,“该怎么做,你心里应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