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欣赏|阿•麦克劳德【加拿大】:失去的血脉之礼

柯远说文学 2024-09-13 14:36:37

失去的血脉之礼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作 张陟译

黄昏时分,太阳将万物染成金色。夕阳照耀下,灰黑的岩石突兀挺拔,影影绰绰,朝向欧洲。低矮的云杉丛,匍匐在地的地衣,纤细耐寒的蕨类,四散铺开的苔藓,还有石缝间钻出的小小越橘,均浸染于落日的余晖中。灰色的雨飑斜斜地从海面横扫过来,又如劫匪得手一般突然散去,所经之处,万物无一幸免,霎那间便落得全然浸湿的命运,只留下晶莹的雨滴折射出斑斓的七彩。港口外的远方,更多更小的雨飑悄然成形,急速掠过海面,而陆地尽头,蓝色的大海融入灰色的雨雾,穷尽了目力。向东望去,极远处,越过斯皮尔海角,便是都柏林与爱尔兰的海岸,虽然遥不可及,却比多伦多和底特律近些,更不必提北美大陆的其他西部都市了。想象的迷雾中,都柏林似乎依稀可辨。

清亮的暮光中,象牙一般雪白的海鸥在雨后清澈的空中上下翻飞,伴着高亢的鸣叫,掠过蓝绿色的港口水面。有时,海鸥擦过海面,粉色的脚爪快要碰到水面,翅膀用力拍打胸膛,犹如一位肌肉发达的壮汉,夸耀健身班训练后的成果。有时,海鸥相聚成群,懒散地站在港口旁的岩石上,悄声低语,相互交谈,有时,海鸥则安静地眺望远方,望向大海尽头,爱尔兰的方向。

海港不大,岸边坡度柔和,港湾如同一个微小平和的子宫,孕育从虚空中来的生命。港口两旁,岩石把守着狭窄的水道,控制海水进出。眼下,海水再一次轻柔坚定地灌入港口,涌入峡湾,冲刷海港内壁的岩石,荡起停泊着的平底小船。潮水持续涨高,逼近陆地的水位高线,是春天的月亮推起的潮水。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海港四周的岩石潮湿光亮,一座座小屋散布其间,明黄,猩红,草绿,粉色,色彩鲜明,马掌钉一般乐观而倔犟地嵌在岸边的岩石上。

码头入口处,一群年幼的男孩在钓长着五色斑点的海鳟,孩子们打着赤脚,站在潮水漫湿的岩石上,手一挥,闪光的鱼线便甩出一道金色的弧线,落入涨起的海中。孩子们大声叫嚷,相互出主意,鼓劲加油。橙红的海鳟闪着光,被拉向岩石边,水中翻滚的身体泛起片片银色。

这,便是我眼前的景象。两千五百英里旅程之后,我到了路尽头,的确,路到此为止,结束在我面前六码外,一座打鱼人废弃的棚屋前。灰色的棚屋饱经风雨,两扇窗户被木条钉死,屋顶的许多木板已被风刮走,不知去向。门上挂了一把生锈的铁锁,沉甸甸的,紧紧锁住扭曲变形的大门。同样扭曲的门框边上,放着几只浮标,一小堆腐烂的绳子,一把破桨,一只锈迹斑驳的旧铁锚。

我可以另有选择,我可以开着租来的大众牌小轿车,向前六码,多打几次方向,调好头,面朝西,驶回来时的路。在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之前,我可以轻松上路。

可是,我沿着道路走了下去,走过棚屋,沿着蜿蜒陡峭的石子路,走下岩壁,走向海边。路边的小石子翻转滚落,没几步,皮鞋便有了划痕和裂口,我的脚趾紧紧箍在绷紧的鞋面下。

终于到了水边,四个小男孩正在湿漉漉的岩石上蹦跳,一个孩子抓到了一条鱼,正在收线,要把银色的战利品捉回来,其余三个兴奋地放下鱼竿,大声叫喊,给他加油鼓劲:“别让鱼跑了,约翰!”“把线拉直!”“把鱼竿举高!”“松的时候拉线!”“太棒了!”“多漂亮的家伙!”

码头另一侧,清澈的海水相隔,六七个男孩同样兴奋地大叫。银色的鱼被拽向岩石边的浅水区,鱼的尾巴撑起身体,扭曲跳跃,打破平静的水面。小渔民的鱼竿几乎拉成垂直,头顶上的鱼线嘶嘶作响,到了脚下的海鳟还在翻转、跳跃。小男孩紧握鱼竿,海水泡过的双手涨得红彤彤的,指关节一片煞白,他不知是否该放下鱼竿,赤手去抓靠近的海鳟,还是该向后抛出鱼竿,将鱼甩到身后。就在他向后甩出鱼竿的那一刻,光着的脚却没能站稳,他从湿漉漉的岩石上跌下来,摔入了水中。海鳟得了机会,一个漂亮的转身,闪着光,挣脱鱼钩,只一转眼,便带着深绿色的光,重回水中,消失了。“该死!”小渔民说了一句,挣扎着爬上礁石。他咬着下嘴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涌出来。他手腕的内侧开了个小口子,血滴了下来,膝盖以下全都湿了。我走下去,拾起鱼竿,还给他。

突然,对面岸上有人喊了一声,只见一条鱼线急速划开水面,掀起无数细小的水珠。兴奋的叫声再一次传开:“别让它跑了!”“太好了!”“拉住!”“拉住!”

我也觉得激动,很想喊出点热情的建议,却不知该说什么。鳟鱼在水面上划过一条蜿蜒的曲线,掉落到孩子身后蔓延到海边的苔藓和地衣丛中。孩子们直奔过去,从线上取下鱼,看看到底有多大。

这一边,孩子们说话了。“你住在哪里?”他们问我,“你住的地方远吗?有没有圣约翰市大?”我笨拙地跟他们解释,北美中西部是怎么回事。我也问孩子们都上学吗。“上呀,”他们回答。有的孩子上博纳旺蒂尔小学,当地的天主教学校,有的上特灵纪念小学,他们不是四年级,就是五年级,他们说喜欢学校,也喜欢学校的老师。

钓鱼很有趣,孩子们说几乎每晚都来。“昨天,我抓了一条九磅重的,”约翰说。孩子们急切地给我展示他们简陋的装备。鱼竿千奇百怪,鱼线也各不相同,鱼线的末端有透明的接绳钩,下面是形状怪异的三角鱼钩,接绳钩上一尺左右的地方,大都绑着银色的尖钉。有孩子说,鳟鱼正是被银色的光吸引上钩的,有的则说,那只是铅锤或秤砣。每根线上都有一个。

“拿着,先生,”约翰说,“试试看,不要把鞋子弄湿了。”我的鞋底光滑,又站在潮湿的岩石上。我试了两次,笨拙地把鱼线投出去,每一次都扔得太高,铅锤却落得太近,与海峡之中游动的鱼相差太远。

“手腕要甩一下,先生,”约翰说,“手腕要甩一下,你马上就能学会。”约翰一头卷曲的红发,脸上散落着雀斑,眼睛清澈湛蓝。我又扔了几次,便把鱼竿还给了主人。

晚饭时间到了,女人们站在五颜六色的房门口,回家的喊声此起彼伏,飘荡下来,小渔民听话地拾起各自的装备与收获,走上蜿蜒的小路。太阳已然沉入海中。我打了个冷战,才突然发觉,晚上已经颇有些凉意了。尽管我也知道,也特别注意了,但双脚还是都湿了,在鞋里打着冷战。要么打赤脚,要么穿胶鞋,我的脚没有选择,或许,也是在告诉我,这里并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我们身体前倾,走在陡峭的小路上。我的小同伴依然说个不停,都带明显的爱尔兰口音。一个孩子家里养过一只驯服的海鸥,养了七年,是哥哥在岩石上发现的,便带回了家,爷爷给海鸥起名叫乔伊。“因为它太爱说话了,”约翰解释说。上个星期,海鸥死了,孩子们在离海岸边一英里的地方把它埋了,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有足够多的土能挖个坟。海岸边到处都是坚硬的岩石,无从下手。对人来说,也是一样。整整一个星期,孩子们眼巴巴地瞅着悬崖下面,想找到另外一只,却一无所获。孩子们说不能杀海鸥,海鸥受政府保护,它们吃腐食,能保持港口的清洁。

小路狭窄,我们一个跟一个往上走。到了棚屋边我租来的车旁,我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才三十三岁,便如此不堪,桑拿浴对呼吸可没什么帮助。孩子们走得轻松,在我身旁有说有笑,还礼貌地夸了夸我的车。我依然可以发动汽车,沿着来时的路开回去。到目前为止,除了听到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女人声,我还没见到一个大人。我站着,手指拨弄着车钥匙。

非常突然,那人与狗从石子小路上走了过来,出乎意料。我们正轻松地站在车前,没听见、也没看见他们。狗矮小粗壮,黑白毛色,白毛飘下来,盖在粗粗的腿和爪子上。狗一路跑来,一直期待地望向港口那边,并没有注意我。老人也矮小粗壮,一样的黑白相间,脚下是黑色橡胶鞋,粗重的黑色精纺裤子上系了一条粗粗的、满是伤口的黑腰带,皮带扣是一艘渔船的图案,上面有渔夫立在船头的样子。老人上身穿的是深色海蓝毛衫,头上一顶同样质地的帽子,帽子下面露出白色的头发,与三四天没刮过的胡茬一个颜色。老人蓝眼睛,手掌厚实,骨节凸出,有点变形,单从外表看,很难说是六十几岁、七十几岁还是八十几岁了。

“今晚天气不错啊!”老人先看看约翰,再看看我,“气压没下降,这样的好天气或许还能持续一两天,真是打鱼的好天气。”

老人从路边捡起一块弯曲多节的灰色漂流木,握在右手里,摇摆起来,狗焦急地前后跳跃,直盯盯地望着木棍。木棍扔向海港,狗只欢快地叫了一声,便跑下堤坝,不见了,身后带起了无数小石子。没多久,狗又出现了,只不过是脑袋露出水面,在港口平静的水面上划出一个V字形。孩子们跑到岸边,大声鼓劲,就像早先彼此加油一样。“在那边!”他们喊,“右边!右边!”狗的身子几乎全浸在水中,看不到要追的木头,孩子们向木棍的方向投出小石子,狗在水中奋力弓起身,搜寻石头落水溅起的水花,调整方向,奋力前进。

“你好吗?”老人拿出一只烟袋和一袋子烟草,我还没来得及答话,他又说道,“或许你可以留下吃晚饭,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们沿着老人来的方向走了下去。不久,孩子们就赶了上来,身边是滴水的狗,嘴里叼着木棍。狗等老人拿走木棍,浑身一抖,水溅了我们一身。老人拍拍狗湿漉漉的脑袋,又搔搔狗滴水的耳朵,留下木棍,向胶鞋上重重地敲了敲。我们一起走在刚刚驾车驶过的石子路上。

没走多远,便有一些房屋出现在路的左侧,房屋是框架结构,平顶,趴在岩石上,俯瞰海港,在暴风雨的天气里,窗户会被海水击打,现在,房屋明亮的颜色在落日的余晖中愈发鲜艳。到了第三扇门,约翰、老人和狗拐了过去,我跟着,其他孩子挥手道别:“再见哦!”依然向前走去。

屋门狭小,用白漆刷过,通往屋门的小路由无数小石子铺就,早已被无数的脚步磨平。小路两侧,各有一排小小而光滑的石头,也是白漆刷过,干干净净,像两列硕大的白皮鸡蛋,或是尚未烘烤的两排白面包片。石头两侧,有几只废弃的轮胎,依然白漆刷过,是当花床在用,每一座白色的花床中,都低垂着颜色鲜艳的紫罗兰或金盏花。小路直通向暖房,暖房四四方方,有白色的栅栏和百叶窗。房屋门口的木头台阶上一边挂着一只冰鞋,没有人穿,摇晃的纱门旁是门廊,似乎闻得出大海的盐味,门廊旁是各式各样的油布雨衣、橡胶雨鞋、手套和帽子,有的挂在钉子上,有的放在木墙脚下。

门廊通向厨房,一个女人在里面干活,我们都走了进去,狗走过铺着油毡的地面,尾巴拖在身后,满意地喘了一声,便躺倒在木头桌子下面,它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刚在海里游过泳,它身上还是湿漉漉的。

厨房狭小,里面有一座铁炉子,靠墙放着一张木桌,旁边是三四把手工打造的木椅,还有一把木摇椅,上面铺着垫子,天长日久,摇椅腿已经变得很细,很难想象还能再用。木桌旁有一个盥洗台,上面放着两桶水,墙上的钉子上挂有一只脸盆,上面是一个带镜子的老式药品柜。屋里有一个很大的柜橱,一只低矮的沙发,一扇面对大海的窗户,墙上挂了一支气压计和两幅图片,其中之一是一对心满意足的年轻夫妻,女人穿着长裙,头发向上梳成卷,男人身穿哔叽料子的西装,微微有些大,头上的粗花呢帽斜斜地戴在右眼上面,男人肩上挎了一台手风琴,双手伸开,放在按键和按钮上,照片是多年前照的,已然泛黄模糊。另一张上是小耶稣,下面写着:“亲爱的耶稣保佑我们。”

炉灶旁的女人高高的个子,相貌清癯,一头灰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向脑后,脖子上有一只大大的发髻,年龄与她丈夫的一样难于猜测。女人的眼睛是灰色的,犹如海面上迅速移过的云块,带着暴风雨将来的消息。女人身穿一件蓝色的印花衣服,一件简单的蓝围裙,一双棕色低跟鞋。我们进门的时刻,她正在翻平底锅里煎的鱼。

第一眼看到我,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接着,好像认出了我是谁,眼中燃起了敌意,再后来,敌意变弱了,让位给了自我克制。她继续炉旁的劳作,我们三人坐在了木椅上。

晚餐的时候,我们的话并不多,如同彼此陌生一般,谨慎地了解孩子的状况,小心地避免尴尬的话题,守护我们唯一共有的尊严。小约翰没有察觉,只是不停地说啊、说啊。他上五年级了,学得不错,最近学的是百分比和神奇的小数,把百分数变成小数,得把小数点向左移两位,去掉百分号,你一定要这么做。他还学了不同种类的家畜,四种最常见的奶牛是荷尔斯坦因牛、阿尔夏牛、格恩西牛和泽西牛。他会吹口琴,晚饭后便会给我们表演。他有了自己的十二只龙虾笼,虾笼本已破损,被暴风雨刮到了岩石密布的海滩。艾拉——约翰冲老人点点头——帮他修好虾笼,钉上新的木板条,装了新的漂浮球,现在,虾笼放在港口入口的近旁,平均每一箱能收获一磅,“大点儿”的渔民告诉他,这成绩可要比他们中的有些人还要好。他在用一只风雨吹到岸上的小桶攒钱,想买一只舷外马达,装在重新翻新过的小艇上,去看龙虾笼,现在,他只有桨。

“约翰在这儿能长成一个好渔民,”老人开了口,“每天早上,我五点生火,他也起床了,我还没做好早茶,他们已经在海滩上跑完一圈回来了。”

“我在多伦多的时候,”约翰说,“没人在七点之前起床,我得自己做好茶,然后等着,真是不怎么开心。不过多伦多的港口上也有海鸥在飞。两个星期天我们都跑去看了海鸥。”

吃完饭,我们挪开桌旁的椅子。女人洗盘子,老人打开收音机,开始听天气预报,又调到短波,听听出海的人在说些什么,渔民们谈论着捕获、风向、洋流,还有扔在岩石密布的岸上的女人。约翰拿着口琴出来了,站在一旁,礼貌地等着。老人看到了,点点头,关了收音机,站起身,走上楼梯,脚步声在我们耳中回荡。下来时,老人手里多了一架破旧的手风琴。“手指上的风湿很厉害,很难再弹了,”老人说。

坐下后,老人双臂穿过风琴带,按动吱嘎作响的琴键。女人摘下围裙,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有一瞬间,他们依然是照片中的那对年轻人。他们唱道:

来吧,温柔可爱的姑娘

快来,关于爱情,听我讲一讲

恋爱中的小伙子像夏日的晨星

闪耀之后,便失了去向

我想当一只小小的麻雀

长着一双会飞的翅膀

我要飞去,与我的真爱相约

他若相问,我却不会承认

哎呀,我不是一只小小的麻雀

没有一双会飞的翅膀

大地上总有无尽的痛苦

我会死于这伤心的地方

约翰坐在一把木椅上,吹口琴的样子像世上所有的口琴师一样,他右脚打着节拍,小小的肩膀弓起,背也弓起,裹着双手,罩住口琴。

“来吧,约翰,跟我们一起唱,”老人说。

约翰听话地拿开口琴,甩甩上面的水,三人同唱起来,轻易便跨越了半个世纪的年龄距离。老人和孩子唱着失落的歌曲,意味却大不相同,我是孤立的中年一代,困在当中。我的脚踩在油毡上,打着节拍,歌词飞进我脑中,萦绕盘旋。雾的触感与雪不同,却更沉重,也更浓密,哦,潮湿会变换各种不同的形态!

我独自一人在岸边流连

只有晚间的月光默默陪伴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陌生人

悲伤难过,哀叹连连!

他是为独自逝去的人儿哀叹

世上无人可让她重返阳间

翻滚的黑水从他身旁暗暗涨起

一点点地没过年轻珍妮的墓园!

哦,亲爱的珍妮,请与我相伴流连

莫让我独自一人与痛苦相伴

死亡是一把匕首,让我们相隔两端

你我之间的鸿沟哟,从此无法相见!

唱完后,我们坐在那里,觉得有些不自在,歌中的情绪好像重重地压在我们肩上。接着,除我之外,其他三个都动了起来,约翰站起身,把破旧的课本拿到餐桌上,狗跳上一把椅子,静静看着他,像一位监考老师。女人拿出蓝色的线,织了起来,毛线与丈夫身穿的毛衫一个颜色,她在织一件新毛衣,织到袖子了。老人站起身,招呼我跟他到狭小的客厅。客厅里,破旧的家具塞满了东西,中间是一只烧木头的小火炉,炉下有金属架,以防掉下的煤块烧坏地板,架起的烟囱直通楼上,消失在墙里,炉后是一个老式壁炉台,上面放有从海滩捡来的漂流木,各式各样,还有奇形怪状的瓶子,有蓝色、绿色与红色的,也是从海边捡回的。客厅墙上有几幅照片,挂在标准的木制相框中,有夫妻两人的,有夫妻与五个女儿的,还有五个女儿在一起的。照片年代久远,五个女儿大约从十岁到十八岁,最小的女孩头发最红,鲜艳的红色盖过了暗淡的黑色与白色。

从古旧的沙发后面,老人拿出一张折叠茶几,折放好颤巍巍的茶几腿,又从沙发后取出一张褪了色的棋盘和一盒子木头棋子。棋盘的脊快折断了,用胶带纸层层加固,棋子是用拖把杆锯成的,每一枚约四分之三英寸厚,一半的棋子涂成明亮的蓝色,另一半是同样明亮的红色。“约翰做的,”老人说,“每个棋子的厚薄都不一样,不过,已经够好了,他做得不错。”

我们下棋,老人用蓝棋,我用红棋。屋子安静下来,只有毛衣针相碰时发出的微响。时不时,老人点起烟袋,用一根砸扁了头的钉子把烟灰掏出来,再把新烟叶装进去,蓝色的烟雾懒懒地飘向低矮的天花板。棋下得很安静,你一步,我一步,我们都没有浪费时间。

“有人该上床睡觉咯,”过了一会儿,女人说了一句,收起毛衣,站起了身。厨房里,约翰把课本整整齐齐地放在餐桌一角,等明早再用,然后,他出去了一下,很快便回来,礼貌地道过晚安,便上楼睡觉了。不多会儿,女人也同样上楼去了。

我们包裹在烟雾之中,还在下棋,隐约之中,听得到头顶脚步的闷响声。

老人站起身,走了出去,我没感到惊讶,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罐子,像是装醋用的。他拨拨炉子里不再高涨的火苗,挪挪炉子上的水壶,找到最热的地方,又从橱柜中取出两个杯子,一个糖碗,两把勺子。壶里的水热起来了。

不用尝,我也知道是很浓烈的朗姆酒,度数肯定超标了。酒是装在伪装过的汽油桶里,用低风门的渔船,乘着夜色或浓雾,从法国的圣皮埃尔岛和密克隆岛运来的。老人把朗姆酒和糖搅拌了一下,看着糖化在酒里,为了防止玻璃炸裂,又给每个玻璃杯中放了一把茶勺,接着,倒进了开水。醇厚的酒香散播开来,散发在蒸汽中。老人把杯子放在桌上,只捏着杯子上沿,以免烫了手指。

好一阵子,我们只是坐着,什么也没说。加热后的酒甜滋滋的,慢慢流入胃中,又冒上头顶。外边刮起了风,呜呜咽咽,砰砰地撞击泛了白的百叶窗。老人站起身,续满酒。黑暗让人觉得愈发温暖。风依然在刮。挂钟规则地敲了十下。

有的时候,无论有酒没酒,都不容易说话,不容易真正开口交谈。我们依然坐着,耳边是呜咽的风声,我们不知该如何开始交谈。又一次,酒杯续满了。

“她在多伦多结婚的时候,”老人最终开口了,“我们想,或许约翰该和她,还有她丈夫在一起。约翰到了城市,会有更多机会,但我们推迟了,差不多两年前,他才去。海湾边一个女人带约翰去的,那女人去看她女儿。错就错在我们太想他了,比我们估计的要厉害得多,就连狗也想他。狗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向窗外张望,走到海岸边的岩石上,停不下来,像是没系绳子的船,在雾中,在雪飑中迷了路。我们差不多病倒了,就连开始的时候担心他会是晚年负担的奶奶,也想他想到不行。我们自己以前只有女儿,没有儿子。”

老人停了停,站起身,上了楼,拿下来一个信封。他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是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辆半吨的皮卡车前,车的一侧绑着一把木梯,年轻人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年纪,皮卡车门上写着:“吉姆·法瑞尔,多伦多:住宅油漆、屋檐水槽、铝合金外墙,电话:535-3484。”字写在车门上。

“这是最后一封了,”老人说,“我猜法瑞尔应该是个不错的人,他老家在哈特斯克湾。”

“不过,他们与约翰相处得并不平静,我们没了约翰也不行。就像我说的,约翰在这里住的时间太长,已经太习惯了。他们捎来话,说他会搭飞机到圣约翰,他们在纽芬兰俱乐部碰到一位女士,请她把约翰捎回来,我要去圣约翰接他。可是,就在出发前一天晚上,什么都不对头了,都是不祥的兆头。他奶奶碰掉了灯罩,灯罩掉到地上,打碎了,这是死的兆头。窗上的百叶掉了下来,噼里啪啦掉在地板上,又不声不响了。还有狗。狗像疯了一样乱跑、乱叫,比醉汉叫得都凶,还自己撞到墙上,跳到桌子上,冲到百叶窗掉下来的窗口。我们只得把狗放出去,但是,出去也没好多少。狗拼命跑,还跳进海里,回来之后,又不停地叫,冲着同一扇窗户没命地叫,还往墙上撞,身上的水溅得到处都是,然后又跑回了海边。邻居听见了,说我该待在家里,不要去圣约翰。我们都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二天一早,我又把刀掉在了地上。”

“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去。那一整天,雾都很大,大家觉得飞机不会来了,就算来了,也降落不了。我说,这么大的雾,真不是个好兆头,可能要出事,要死人的。飞机灯光一闪一闪的,像鬼魂一样穿过云层。我想他可能不在飞机上,但他还是从雾中走出来了,开始是和那位女士在一起,一看到我,马上就奔了过来,跑得越来越近,跳到了我怀里,我们两个的脸上都是泪水。世事真是难料,就是那天晚上,他们都死了。”

从信封里,老人又拿出一张破旧的剪报。

今晨,龙塞斯维尔大道的詹妮弗·法瑞尔不幸身亡,其夫詹姆斯稍晚死于圣约瑟夫医院急诊室。事故发生于清晨两点,二人所驾的皮卡车在女王大道西段失控,撞上电杆。据估计,大雾引发的过低能见度导致了该惨剧。法瑞尔夫妇均来自纽芬兰。

老人又去倒满了酒。“只剩我们了,”他说,“其他的女儿都嫁了人,在蒙特利尔、多伦多或是美国,她们很少回来看一看,三四年才回来一次,住上一个星期又要走,我们只有他了。”我的脑子有点发热,我走过去,给自己续满酒,不再等他客气地给我倒酒了。老人的酒杯、朗姆酒、小屋与关心加在一起,让我觉得像是回到了自己家,我曾经有过这种感受。可是,我依然说不出话。

我们走到外面小便,得转过身,顺着卷起的大风,以免小便沾到呼啦啦响的裤子上。大风向前推着我们,得靠脚尖抵住地面,才能勉强站稳脚跟。即便这样,天上的星星依然明亮,真是打鱼的好天气,风会慢慢小下去,空气中有浓浓的咸味,海水冲击着崎岖的岩石。我捡起一块石头,逆着风,扔进海里。

我们抓紧栏杆,踩着颤巍巍的楼梯上了楼,互道了晚安。

房间几乎没有改变。大风吹过,窗户吱吱嘎嘎,未完工的横梁左右摇晃,发出刺耳的声响,房子里尽是声响。没有听到人声,我却走近了窗户,我觉得自己好似那位愚蠢的洛克伍德【洛克伍德和凯瑟琳均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中的人物。在小说第三章中,洛克伍德在噩梦中看到凯瑟琳的鬼魂要从窗户进入】,走到没有凯瑟琳哭喊的窗边。我一只脚站住,摇摇晃晃地脱了裤子,搭在木椅背上。简朴的木床铺设干净,没有声响,我摸了摸,床垫里填的是干草或褐藻。我还不想睡,便放回沉沉的百衲被,又走到门旁。门上没有把手,只有钉子弯成的门环,转开门环,我走到过道上。过道没有窗户,一片漆黑,黑暗中的房屋好像吱嘎作响得更加厉害。我沿着墙,摸索前进,很容易便找到了那扇门,门锁着,一样的门环,很容易便能打开,但是,门的那一边却没有人在等候。我站着,竖起耳朵,听我儿子睡觉时平静的呼吸声,他的声音却唤起了风中并不存在的喊声。我犹豫了,没去碰门环,担心会惊醒他,打扰他的梦境。如果他醒了,我又该说什么呢?可我想再看看他,看看他熟睡的样子,看看房里安静的小床,看看床边那把用废弃的拖网渔船上的木头做成的木椅。紧闭的屋门后是黑暗的房间,房间里的木椅上再也没有煮好的鸡蛋,没有小食盐罐,也再没有一杯水了。

加拿大偏远的渔村曾有这样的习俗,如果一位姑娘欲求真爱,应该煮一只鸡蛋,剥掉半个蛋壳,放盐进去,把蛋带到床上吃掉,床旁放一杯水,晚上,未来的丈夫或是他的身影便会出现,递水给姑娘。但是,这种做法只能试一次。

十一年前,正是这样的习俗,吸引了年轻聪颖的研究生,让他们为了论文和北美的档案来到此处,当然,也为了自己的声名。学生们也会搜集伊丽莎白时代的歌曲与民谣,歌谣源自凯里郡、德文郡和康沃尔郡,不远万里,跨海而来,歌谣吟唱的是宽广狂暴的大海,闪闪发光的银匕首,还有一去不返、难觅踪影的恋人,从西佛吉尼亚州美丽的群山峡谷,到田纳西州田野中竖起的孤赏石,孤独凄美的旋律四处回荡。

过道的另一头,老夫妻也在安睡。老人的鼾声如同敲打窗户的风声一般,时不时,还会有倒抽气的声音。不出四五个小时,老人便会醒来,会下楼生火。我转过身,轻轻走回房间。

我躺在床上,朗姆酒的甜香沉重而浓烈,黑暗沉沉地压在我身上,却无法让我入睡,黑暗中的声音和阴影并不真实,而在记忆的墙上,想象的火苗不停闪烁。

哦,我想把自己的道路看得更清楚些。我从来不理解雾的神秘,却想捕捉雾的身影,或许,这便如儿时捕于罐中的美丽蝴蝶,即便有钉子孔透气,蝴蝶依然会死,空留下生命与死亡的水汽。或许,有点像不懂事的孩子,从情人幽会的角落捡回灰色潮湿的避孕套,却被大人呵斥丢掉,再去洗手。哦,我收集了许多自己并不理解的东西。

或许,现在我应该起来说,哦,儿子,我情欲学院的最高荣誉,离开孤独的海鸥和银色的鳟鱼吧,我会带你到泰斯特冷饮店【加拿大一家著名的冷饮连锁店】遍布的土地上,任你睡到八点五十分再起床;我会带你看直通十六层公寓楼的电梯,给你看电子门铃,看生锈的铁丝网围起的院落,还有晚上静静跑过那里的杜宾犬。或许我该给你钱,可是,钱是我收获的果实、是我成功生活的象征吗?是否我该在未来某种可知或是不可知的痛苦中等你,如叶芝笔下的库丘林【库丘林是爱尔兰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叶芝在多首诗歌中均提到他】,伫立在大风飞扬的海边?或像鲁斯塔姆与苏赫拉布【鲁斯塔姆与苏赫拉布是古波斯传说中的一对父子,父亲鲁斯塔姆误杀了自己长久未见的儿子苏赫拉布。英国文人马修·阿诺德曾就此创作有一首长诗】一般,站在未来流淌的河旁?

我还收集梦,因为我不知道多伦多女王大道上的雾的情形,皮卡车的事故是如何发生的,失去了的爱和给错了的爱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早上,很早我就起了床,老人劈柴生火。天色亮起,风平浪静,约翰扑通扑通地走下楼梯,往脸上泼点水,洗把脸,穿上外套,带着身旁的狗出了屋子。老人抽起烟袋,等水烧开。水烧开后,他往茶壶里倒了一些,把水壶递给我。我把水壶拿到洗脸池旁,给小脸盆里倒些水,准备刮脸。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女人轻声下了楼。

“我想,我今天要回去了。”我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又看看身后的人,我想把“我”说得重一些,“我刚才想可以原路返回,现在,我想把车放在圣约翰,然后直接飞回去。”女人在桌旁走动,摆上白色的圆盘,老人静静地填着烟斗。

门开了,约翰和狗走了进来,他们去了海边,去看看经过一夜的时间,海边有什么变化。“喂,约翰,”老人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约翰摊开手,亮出一颗圆圆的小石子,深绿色,有乌木一般的纹理,经过无休无止的海浪冲刷,又经过沙滩的磨砺擦亮,小石子的棱角已然磨平,光泽几尽完美。

“真漂亮,”我说。

“是的,”他说,“我喜欢收集石子。”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把石头递了过来。“给你,”他说,“你喜欢吗?”

我伸出手,又扭头看看屋里的其他人,他们正从窗户眺望着大海。

“啊,谢谢你!”我说,“非常感谢,我喜欢,谢谢,谢谢。”我从他手里接过小石子,放进衣袋。

我们一言不发,静静地吃了早饭。早饭之后,孩子和狗又出去了。我准备出发。

“嗯,我得走了,”我犹豫地走向门口,“到圣约翰得不少时间。”我向老人伸出手,他伸出强壮的手,坚定地握了握。

“谢谢你,”女人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懂我的意思,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我想我懂的,”我说,我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钥匙,“我愿意帮忙,保持联系,不过……”

“但是,这儿没电话,”老人说,“我们两个也不会写字,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没有通知你,不过,约翰越来越能帮我们做这些了。”

“再见,”我们又说了一遍,“再见,再见。”

太阳已经闪耀,小渔船在港口中轻轻晃动。我坐上没有上锁的车,发动引擎,砂石在车轮下翻滚起来,我经过房子,和站在院里的老夫妻挥手道别。

远处的悬崖上,孩子们在叫喊,阳光清洗后的空气中回荡着欢快的喊声,狗围着孩子们兴奋地跳跃,他们像是捧了一只瘸腿的海鸥,或许他们想把海鸥治好。我按了按喇叭。“再见!”孩子们一边喊,一边挥手,“再见!再见!”

机场候机楼给人一种奇怪的熟识感,机场象征着世事的无常,而大楼却始终灯火通明,巍然不动,楼外防火板设计得像是要招呼旅客留下来。柜台旁,一个中年男子佯装生气,正对售票的姑娘说,他要去的是纽瓦克,不是纽约。

乘客并不多,没多久,我们便验了票,飞机升空,飞到了太阳照耀下的雾霭之上。午饭装在锡纸和塑料盘子里。我们在云上,看着飞机的翅尖吃了饭。

我边上是一位商人,他是向拉布拉多的资源开发商推销重型设备的,已经离家一星期了,就要回到妻子和孩子身旁。

那一天,后来的时候,飞机在大陆中部降落了。因为时区转换的缘故,刚刚飞过的距离似乎诡异地消失了。跑道闪着光,泛起微微的热浪。推销设备的商人到了终点,而我只是中转换乘,还得飞往大陆的深处。我们戴上太阳镜,走下扶梯,踩着灼热的水泥地,走过机场的电子大门。商人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等在最前面,孩子们张开胳膊,喊叫着奔跑过来:“爸爸!爸爸!你给我们带什么礼物了?你给我们带什么礼物了?”

END

「作者简介」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Alistair MacLeod)是当代加拿大最为出色的作家之一。一九三六年,麦克劳德出生在加拿大的萨斯喀彻温省,十岁随父母迁回了祖居的新斯科舍省布雷顿海角。二十一岁时,麦克劳德进入圣弗朗西斯泽维尔大学,毕业后又相继在新布伦瑞克大学和圣母大学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一九六九年,麦克劳德开始在温莎大学任教,教授英语和写作,直至退休。一九七六年,四十岁的麦克劳德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失去的血脉之礼》(The Lost Salt Gift of Blood),十年之后,出版了第二本短篇小说集《鸟儿总会带回太阳和其他故事》(As Birds Bring Forth the Sun and other Stories)。一九九九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损失不大》(No Great Mischief)曾获得百合花图书奖(一九九九)、国际英派克都柏林文学奖(二○○一)等国内外奖项,在大西洋两岸赢得了广泛好评。二○○○年出版的《海岛》(Island)包括前两部短篇小说集中的所有作品,按照发表时间重新排序,又加入了两个新的短篇《海岛》(Island)和《清除》(Clearances),共计十六篇。在长达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麦克劳德的产出可谓缓慢,但作品的品质却受到了一致公认。毫不夸张地说,正是精雕细琢打磨而出的一个个短篇故事,帮助麦克劳德奠定了他的文学声望。



0 阅读:0

柯远说文学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