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麦克尔·艾瓦兹:铁丝书

柯远说文学 2024-09-13 13:09:00



老维雅达坐进车,朝鸬鹚海湾开去时,首都的一些城区仍有战斗在进行。他在拥塞着坦克、装甲运兵车和人群的街道上迂回行进。到了城市最北端,他被身着南佛里安纳制服的卫兵拦阻下来。所幸,这些军人的指挥官是他旧时的一个学生。指挥官开自己的吉普车送维雅达去拘留营,因为通往市区以北的道路还是风险重重的。

拘留营在位于海平面以上的一片沙与石的酷热平原上,由一长排低矮的兵营构成。现今政府军已经舍弃了这个地方。一些神情迷惑、瘦骨如柴的囚徒在这片灼人的沙地上游荡着,他们目睹了此前一天军队的撤离,军人们乘着一艘停泊在平原脚下的港口里的海船离开。他们还看到官兵们把一些沉重的板条箱搬上甲板,他们推断这些箱子里装着未及烧毁的文件,是要等船开后抛入海里的。

教授找到每一个囚犯,询问费尔南多的下落。许多犯人都在拘留营里遇到过费尔南多。维雅达探询出来,他的儿子正是在戒严令下达的那一天到达拘留营的。但是没有一个囚犯知晓费尔南多后来的去向和踪迹。这实在是个不祥之兆,因为别人告诉维雅达,一些犯人会被装进卡车里运走,而当那些卡车驶返营区时,就是空空无人的了。最终,维雅达设法找到一个叫帕布罗的人,这人曾和他儿子一起在仓库做过几个星期的苦工。他让帕布罗领他到那仓库去,除了没有窗户外,这个仓库和其他营房看起来一般无二。维雅达教授走进这个狭长而黑暗的房间,地上散落着碎裂的板条箱、铁条、夹钳,和大团大团的铁丝。他一直走到尽头,在那儿有一些洞开的门,门外的景象就像一个矩形的银幕,灼热发光的黄沙和岩石的影像投射在其上。在透射进仓库房间的太阳光线里,看得见细小的、飞旋着的沙粒。维雅达头顶上方的锡板做成的房顶被烤炙得炽热难忍,任何人能在这里待上超过五分钟,忍得了这般的灼热;在他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那个犯人候在库房前门,维雅达返回去找到他。帕布罗说,最让费尔南多艰难挣扎的一件事,就是这里禁止他写作。费尔南多从来不抱怨任何别的事,他在这酷热伤人的仓库里做工的那些光景里,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文学和创作,就好像这世上只此一件对他来说重要、有意义的事情一般。他曾对帕布罗偷偷倾吐肺腑,述及他在被捕前的、那人生里自由岁月的最后几周,就在计划着创作一本小说。帕布罗晓得,费尔南多在囚徒营里的唯一心愿,就是把他那本构思中的小说写出来。

但是,写作却是严加禁止的。营区的卫兵不遗余力地查禁一切可被用作书写工具的东西,囚犯们哪怕是得到一块小纸头都是绝不允许的。一次,费尔南多费尽周章地偷到几张未曾用过的记录纸,因为正反两面都打印了表格,看守以为这种纸是不适合来书写文字的,所以才疏忽大意地漏过了这几张纸。接下来,费尔南多天天赶在晨号响起前的凌晨就起了床,借着初升的太阳照进营房的最初几缕清冷的微光,用手指甲代替铅笔或者钢笔,把他的文字刻划进纸页的表格里。然后,他会把这些撕扯得有些残破的纸张埋进仓库后面的沙地里。可是,有人告了密,一个军官用枪顶着费尔南多的头,逼他把所有这些纸片刨出来,烧掉。对费尔南多的处罚是在黑暗不见天日的单人囚室里,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

没了笔和纸的费尔南多,在帕布罗眼里看来,活脱脱就像是个被人抢走了毒品的瘾君子。时不时的,帕布罗会瞅见费尔南多待在库房前头,手里握着一截金属管子,在沙地上划出一个个的字母来,海风吹过,那沙上的字迹瞬间便消失无踪了。又有时,帕布罗会发现,费尔南多站在墙边,用手指在墙上潦草地涂写着无形的文字。过了一阵儿,帕布罗被调派到别的地方做工,从此,他便再也不曾见过费尔南多了。

过了些日子,保守党召开第一次会议,维雅达教授在会上被推举为本党领袖。亏得这个新职务和新工作,他得以间或地从想着费尔南多的思虑中解脱出来。不过,每次他的电话铃响起,他还是忧惧不安,担心传来的是发现了他儿子尸体的讯息。可是,费尔南多·维雅达的尸首,一直踪迹全无。

尽管若干极端的和富于党派偏见的政党的领袖在临时议会里占了多数席位,但他们之间的分歧和裂痕却是非常之深,以至于他们之间不能就总统一职的共同候选人达成一致意见。这样一来,最初都没人瞧在眼里的保守党候选人埃内斯托·维雅达,相形之下就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大选。维雅达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总统府邸里度过,在那儿,他一直工作到深夜,然后一步步地踱过空荡荡的长廊,去和他的爱子的幽灵相会;或者,站在府邸露台上,俯瞰下面空阔的广场的沙地,沙子在月光下闪闪放光。

在北佛里安纳海滨外一些小岛构成的海湾里,泊着一只游艇,由艇上望去可见广大的陆地,一群来自首都的学生在游艇上庆祝新年。他们随身带了潜水的装备,在新年里的第一天,在经过了一夜的香槟酒与焰火四射的欢庆后,他们游下水去检视一块珊瑚礁。在射入这温暖的、浅浅的海水中的阳光的光束里,这块礁石多彩的色泽和多样的形体明亮鲜艳。其中的一个学生离开身边的人群,潜入得更深,直潜到他前方的一道海沟中去。他在手电光里,见到一些蠕蠕而动的触角,随后是一对既圆且大的、凝视着他的鱼目,继之是有花纹的鱼鳍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猛地发现水里有一截黑色的、扭曲的线段,在海葵那粉白相间的触须中时隐时现。这孤身到此的潜水者把手插进颤动的海葵群中,感受到了属于金属的那种硬度。他握在手里的应该是一段铁丝。把这物体从附着海葵的海底捞起,他看到铁丝被仔细地弯折成字母表中一个个字母的形状。他弯下身,惊讶不已地读到下述的句子∶"当理查德的汽车冲向查普尔特佩克山1绿色的山腰时,从车后窗里探出一个手持冲锋枪的黑色身影来。有三股火焰喷射出来,三阵短促的枪声响起。"当这学生小心翼翼地把铁丝从有刺的海葵丛中剥离开来时,他见到一群生活在这团铁丝中的半透明的小海虾划动着纤细、颤动的虾足飞奔着逃离。有的地方,他得把一些黏着在铁丝上的贝壳撕扯下来。这铁丝简直好像就没有尽头似的,在手电筒的光照中,在飘动的海葵上,越来越多的字词和句子呈现出来。在珊瑚礁的一个罅隙中,这惊愕的潜水员读到了一个在墨西哥城街头发生的追车故事——好像就是一个铁丝惊悚小说的片断。经过了几米的长度后,铁丝开始与水生植物错杂地缠绕在一起。他的触动忽地触发了一起无声的、梦幻一般的爆炸——一个有着最斑斓瑰异的色彩和最千奇百怪的形状的鱼儿的鱼群早就在这绞缠纠结的铁丝团中安了家,一个寄居蟹顶着身上的螺壳,迈着庄严高贵的步子追逐过来。此后,潜水员朝铁丝的另一端寻去,发现了另一个铁丝团;这里,铁丝句子同样的混乱难辨,因为鱼儿、海螺以及小小的甲壳动物也在这里安家定居了。铁丝在几处地方断裂了,绕着铁丝团的地方以及海葵群里,也有几处更小的、断裂的铁丝段。

1 查普尔特佩克山,位于墨西哥城,意为"蝗虫山"。山顶有皇家城堡,即查普尔特佩克堡。

这个学生叫来他的朋友们,他们合力把铁丝从水中拉了出来,把它放在甲板上空香槟酒瓶的旁边。穿着游泳衣、佩戴潜水员装备的男女青年们聚集在这海底铁丝文句的周围,它的字与词的中间填满了海藻、贝壳、扭动跳跃的鱼儿。风渐渐止息了,海面平静下来,好像是一块巨大的、平滑的蓝色岩石的表面。学生们开始清理这些铁丝,把伸入铁丝字母中的水生植物那些长而柔软的茎梗抽出,把黏着在铁丝上的软体动物拉扯下来。海底的各类残骸被清理干净时,在那灿烂光辉的阳光下进入他们视野的,是一部铁丝作品的片断。这锈蚀斑斑的铁丝上的弯折和曲线,讲述的是爱与恨带来的折磨,是狂喜和耻辱,是幽灵魔鬼和血肉之躯的人类,是绝然的绝望。接下来,一些铁丝句子描述的是一家路边汽车旅店里沉闷麻木的空气,某个大城市里一所拥挤不堪的旅馆。学生们成功地把铁丝一端的尽头清理出来,这个末端的句子是"黛雅曼塔在沿着海岸的那排低矮的岩石后消失了",隔了一段距离,是"全书完"这几个字。无论怎样看来,这都是这篇故事的结尾了。学生们马上转向第二个巨大的铁丝团,在这团铁丝的湿漉漉的、滑腻腻的内部摸索着。片刻的功夫,一个女生就抽出了铁丝的另一个末端。学生们把这端的污物和黏液清除,出现的是"囚徒"这个词,而且组成这个词的字母比铁丝其他部分的字母都要大上许多。在"徒"字的后面,铁丝大概有十厘米那么长的平滑的距离,而后才又出现了后面的两个词。所有的学生都认出来这两个词所组成的名字——费尔南多·维雅达。现在,每个人都明白地意识到,他们所注视着的这段铁丝,好似一张扉页,其上写着这部作品的标题和作者的名姓。他们在海里所发现的乃是一本书,一本此前从来不曾为人见到过的书,一本这个民族的殉难的烈士以他在拘留营里度过的时光、用铁丝所著成的书。这人,就是总统的儿子。

学生们决定停下他们清理铁丝书的工作,因为这铁丝实在锈蚀得非常厉害,他们唯恐自己损坏了它。到了这天的傍晚时分,这个杂乱纠缠的铁丝团,仍然发散着大海的气息,还有微小的海洋生物的尸体覆盖着,就已经安放在总统书房的地毯上了。埃内斯托·维雅达就坐在它的旁边,他的指尖滑过一个个的铁丝字母,那是他儿子的双手,在那库房难忍的酷热里亲手弯制成型的。这个父亲,也同样不敢用手抽抻直已经是发脆易碎的这团铁丝。费尔南多终究是以他的机智战胜了看守们,就在那个拘留营里,他发现了既是笔又可以作纸的那样事物。埃内斯托记起,他在那个光线暗淡的库房中见到铁丝的线圈散落了满地。显见的,费尔南多在某一刻想到了,可以拿铁丝来作墨,一种坚固的、无须在纸上或任何别的材料上书写的墨。总统想象着他的儿子待在库房的一个角落里,满有耐心地做着把铁丝弯折成一长串的字与词的这永无尽头的工作。或许他甚至都不必费神藏起他的作品,就让它散放在库房的地上,一任所有人注视和观看。在一个士兵的脑海里,或许永远不会闪现过这样的念头,永远不会想到,这芜杂纷乱的铁丝线团中,竟怀抱着一部文学的作品。最有可能的,是这铁丝的文本,在战争走到尾声时,在拘留营销毁它所有的文件时,被一位指挥官发现了。铁丝团与其他所有需要被毁弃的东西一起,装运上船,然后被抛入大海。维雅达教授想象着费尔南多在卫兵的监视下,把自己的作品创作完成时的那种欢欣。他试着把自己的想象全聚焦在费尔南多那极乐的、狂喜的面容上,可是,他们之间已经分别了太多的岁月,他甚至不能想象出费尔南多在完成铁丝书时的容貌来。所有涌到他心头的,还是一个十岁孩子的脸庞。

铁丝被交付到修复专家的手里。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专家们照料这些铁丝,用油脂处理铁丝。他们颇费了些苦心,把这些铁丝一厘米又一厘米地打开来,放置在国家古迹保护研究所会堂的地板上。在费尔南多的文本渐次被展现出来时,这些修复专家们因他们所读到的内容而吃惊不已。但是,评价总统之子的小说并非他们的工作任务,所以,在他们与老维雅达例行的会面时,他们对他们的感受隐忍不言。他们向总统提议,这作品应被截成若干铁丝段,每段大约一米长,恰好可用一块木板镶嵌起来,每块木板上的文字正可以构成一本伟大作品中一页的内容。不过,总统却并不许可对铁丝书做这样剧烈的改变。于是,这展开来的、业经修复的铁丝文本的各部分,在研究所的大厅里被沿墙放置着。这大厅是圆形的,铁丝被逐步地展开成为一个向内旋转的螺旋体,它的外周长和这直径为三十米的圆形大厅的圆周约略吻合。来自大海的味道渐渐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保护剂的气息。

每天,总统都要花些时间,让人开车送他去研究所,在那儿,他看着修复工作如何一点点地进行。每次去,他都要跪下来,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些前一天展开来的段落文字。有的日子里,可以有一米长的文本被呈现出来;而另一些日子,大概只能修复出二十厘米来。费尔南多作品的形象在他的头脑中扎了根,在政府会议的进行中令人痛苦地不断浮现出来。有关铁丝句子的幻觉也清晰地出现在要他处理的文档材料的字里行间。这真是让他难以专心于工作,他越来越多地把国家事务委之他的助手来办理。对他心不在焉的散漫状态的抱怨迅速地多了起来。不过,那时所有的报纸每天都在报道铁丝手稿被抢修的事,这手稿的作者是总统的儿子,一个被前政权摧残致死的人。这个感人的故事激起了人们对总统的强烈的同情和爱,尤其是在下层民众中,而这些人直到不久前还是对这位总统茫然而漠不关心的。现在,和圣徒的画像、瓜达卢佩圣母1的小雕像一起在市场出售的,还有总统与总统之子的塑像和彩印画像。年轻人穿起了印有维雅达父子画像的T恤衫。这种民众情感的高涨对保守党来说十分有利,在刚刚经过了战争的混乱状态中,还可用以巩固并不稳定的政权。即便是政治的反对派,那些极端政党的成员与前游击队员,也不敢过于公开地挑战一位受到人民如此爱戴的总统。

1 瓜达卢佩圣母,墨西哥的庇护神。每年12月12日为瓜达卢佩圣母节,是墨西哥的民族节日。

整个国家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修复专家完成这项工作。

所有人,除了总统本人和七名工作人员组成的修复小组外,都期待着一部讴歌摆脱暴政统治的自由斗争的杰作,可以在节日和庆典的场合朗诵其中段落篇章、可以把书中的箴言佳句镌刻在纪念碑基座上的一部作品。在修复工作完成前,总统禁止外部人员进入研究所。尽管每个夜晚,研究所门外都蜂拥群集着新闻记者,把麦克风送到每一位离开这座建筑的人面前,但修复人员还是对那来自海底的铁丝团中涌现的内容不发一言,以这种方式默守着他们对于总统的承诺。

当维雅达宣布他要为儿子建一座陵寝时——其中有一间空的墓室,作为他儿子遗骸的象征——修复工作仍在进行当中。这陵寝还设有一个房间,将用来永久地安放那部铁丝书的原本。所有的出版社都为了《囚徒》一书的出版权而激烈竞争。经过了长久的慎思熟虑,总统决定把书稿交由金色时代出版社发行。合同上写明,该书将由三种形式出版,第一种是通常的阅读文学书籍的形式;第二种是铁丝原作的摹本,书中每一页上的线条都将原样复制铁丝书的线段;第三种是一幅长长的纸页,铁丝书的铁丝将不间断地、完整地复制到这长条的纸张上。第三个版本的纸页将被卷起来,两端各安一个卷轴,人们就像阅读古代的手卷一样,把卷轴打开,从纸页的一端,慢慢读向另一端。

到八月开始的时候,铁丝修复工作的最后部分终得完成。在研究所大厅的地板上,费尔南多的书展开放置,成为一个近乎完美的螺旋形。它最后盘绕出的一圈,是"黛雅曼塔在沿着海岸的那排低矮的岩石后消失了"这个句子,这也就让它进入到大厅的正中央来。在"全书完"这个词后,有形状是一个不甚规则的、直径二十厘米的圆形的空间。遗憾的是,铁丝在好几处地方断裂了。总统已经差专业的潜水员三次到那个珊瑚礁处探索,并在海葵丛中成功地搜索到一些铁丝句子的断片来。不过其他一些遗失的残章断简,却再未寻见。很快,这部书所有的三个版本都以成千近万册的数量印制出来。在发售的首日,天光放亮前书店的门外便排起长队。到傍晚时分,书便售罄,而出版商已在筹划第二版了。

然而,这部书让读者感到的,却是失落与错愕。它并非是读者殷殷期待的为自由奋争的小说,而是令所有人都迷茫不知其所云的一个奇特故事。的确,就是要确定这部书的类型也并非易事。书中的故事设定在 2001年——这在当时还是未来—与早于它出版的《太空漫游记》1一样。所以,最终批评家们认定这是本科幻小说。不过,费尔南多小说的晦涩不通与怪癖反常,都丝毫无损于业已在人民中存在的对维雅达父子的狂热崇拜。这种崇拜属于一个神圣世界,因为维雅达崇拜已经具有了宗教特征。在乡村和城郊的贫民窟里,没人阅读《囚徒》(自然也没人会读一本描写争取自由的民族斗争的书),但是报纸上登出的费尔南多小说节选却被剪下来,用大头针钉在家庭神龛中总统父子的画像旁。要是那儿的人们读起这本书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咀嚼那些难以捉摸的句子时,那也不是全无意义的,他们把自己的敬意、爱和希望都一股脑儿倾注到这些字字句句当中去了。

1 著名英国科幻小说家亚瑟·克拉克于1968年出版的科幻小说。小说里的时间设定在 2001年。

受过教育的阶级对此书的反应,也甚少赞许。知识分子们,原本是想象了一个交织进书中的革命斗争场景中去的伟大的个人主题(比如爱情)。虽然除了爱情的主题,书名所揭示的被奴役的主题也一样是现成的,可是书中对主人公如何渴求自由的描写与书里人物的风流情事,又和急切难耐的知识分子们的想象龈龋不合。这一切,恰好像费尔南多预知了他的读者们的想法,而故意取笑他们一样。如果这部书里尽是杂乱无章的、艰难流出的内心隐秘独白,打断了事情的叙述、情节要素之间的关联和人物特征的整体性的话,那对有学问的阶级来说,倒是本可以流畅无碍地接受下来,他们可以毫无困难地宣布这是一部现代主义的作品,把它归到一个类似的文学范畴中去。把一部现代主义的作品意识形态化,也非难事,只要宣布这是对前政权所鼓吹的古典艺术形式的反抗,象征着争取自由的民族斗争这一宏大背景中争取表达自由的斗争,即可。然而费尔南多铁丝上的一个个字和词,却被弯折出以古典方式构造的句子,这些句子又细致、冗长地描述出人物和地点,最终形成了一个奇特但却完全融贯的故事来。为了把铁丝弯折成千千万万的字与词,费尔南多的手指甲肯定都裂开成了碎片。为了写出这部书,他肯定是经受了锥心难言的痛苦。许多读者想象着在那仓库的酷热中,一双淌血的手一个词接着一个词地弯折着铁丝,都不禁自语∶"他怎么竟会为这样子的一本书忍苦受疼呢?"几乎没人把《囚徒》一直读到底。

文学批评家,和别人一样,对这部书深感迷惑。但是他们的职业决定了,无论对什么事,他们都可以发挥出一番见解来。与保守党亲近的报纸和文学杂志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客客气气的评论文章。一些文章称赞这部小说形式上的优雅,其他一些文章则强加给它某种隐晦的信息。通常这些文章写到最末一段,都要为这部小说的创作环境表表遗憾,那悲剧性的环境不允许作者修正书中的缺陷和问题,惜乎该书因此竟无法成为一部伟大非凡的杰作!用这种曲折的方式,评论家们也便明确表示了,事实上他们并不非常推崇《囚徒》这部书。他们还犯了一个错误,由此表现出他们的伪善,那就是这部作品的确是精心写就的,作者还对全书做过透彻的修订。在修订的过程中,可以把铁丝抻直再重新弯折,而铁丝本身的形态也证明费尔南多进行了多次的删改,以寻找那些他最初未能捕捉到的文辞和表达。

支持前政权的杂志的批评家们,认为给这样一部书写些负面的评论,到底是趣味不高而品格低下的。这书的作者是一个独裁政权的受难者,而他们自己倒是在那时飞扬发达的。于是,他们虚伪地说,作者不能把自己的才华尽善尽美地发挥出来,他们也是为之抱憾的。这样的评论家,通常在文章开篇第一段,就把这个姿态鲜明地展示出来,而后他就可以拿文章剩下的篇幅,历数他所发现的这部作品的种种缺陷。详尽备至地陈述总统之子如何如何是一位拙劣的作家——这位总统是为他们增恶并因此公开藐视之的——想来定是一桩愉快顺心的差事。

于是,这来自海底深处的铁丝书,先是遭遇了不解与冷漠,继之是一场无趣的争论,令所有人,哪怕是投身其中的论辩者,都觉兴味索然。而在这所有辩论之上,倒是提供了一个空间,一个论坛,任由人们宣示和展现他们的忠诚、恶意的讥嘲、对宿敌的报复、逢迎媚上、大出风头、修补名誉、戏谑玩世,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类似的愚蒙不明和丧伦败德。或许,真有人能公允无偏见地阅读这部书,比如,对他父辈的纷争既缺乏兴趣也无意于去了解的一个年轻人。但是年轻人却丝毫不想去读一本——尽管是多么的晦涩难解——已经成为钦定著作的书,仅仅因为该书的作者是现任总统的儿子、是抵抗运动的英雄。因此,在整个北佛里安纳,唯有对政治争端漠然无动于心的高龄长者,才能按照费尔南多这书本来的样子阅读它,理解它,并且意识到,这部作品是在半是虚无、半是理智的状态下诞生、成长出来的一组清晰澄澈的意象。然而这样的一个读者,即令这样的人真正存在的话,也不会挺身而出,表明他的见解。

不过,执政党却不愿放弃一位为自由殉身的民族英雄所著的书。即以这部作品诞生时的环境论,它也注定要成为一个宣传工具,而它真实的内容是无足轻重的。只需在书中发现一些句子和箴言,可用于授予国家荣誉的庆典上的,或是可镌刻到纪念碑基座上的,足矣。这样的语句和格言倒是不难寻见,因为凡是勒碑刻石的那些话,可以被赋予我们想要的任何意义。费尔南多的父亲并不抗拒种种这些阐释,尽管他知道这些阐释是对其子作品的侵犯和亵渎,他也同样晓得,这样的侵犯或亵渎是无关紧要的。在那库房里,费尔南多必定是预见到了他这部作品将要遭逢的命运,如果该书竟然会被人发现的话;而且,无疑的,费尔南多也应当是对这书未来的遭际无动于衷的。但是老维雅达,也像其他人一样,误读了这本书。虽说他对儿子小说的文本烂熟于心,他却把它当作替代自己失落的记忆的物证。在书里句子抑扬起落的节奏中,他分辨出费尔南多的行动、身姿和神态来,所有这些,都是他曾知晓而又遗忘了的。在书里语言的流淌中,尽管是混沌模糊地,却也涌现出他从未见过的费尔南多的身形来。这样,在这语言的湍流和力量中,诞生了一个他儿子的虚形假象。而这个儿子,他从来也未曾了解过。

(英文由安德鲁·奥克兰(Andrew Oakland)译自捷克语。)

麦克尔·艾瓦兹

1949年生于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曾在布拉格的查尔斯大学学习捷克语和美学。现在是布拉格理论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他的小说《空街》(Prathe ulice)获2005年的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奖(Jaroslav SeifertPriz)——捷克共和国最具声望的文学奖。他的新小说《远航去南方》(2008),使他进入著名的Magnesia Litera Award的短名单,本书中的这篇故事即节选自该小说。他还有另外两部小说已被翻译成英文,由 Dalkey Archive Press 出版∶《另一个城市》(Drubhe mesto,1993;英译本,2009);《黄金时代》(Zlay vek,2001∶英译本,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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