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怎么看,我坐在我爷的坟头上看。
01
真没开玩笑哈,我就蹲在坟上打的字,因为我在锄草,旁边儿还放了一个竹篮子。
倘若外人看见了,估计会以为我是什么镇坟神兽。
这个时间点来锄坟草,倒不是因为我孝心突发,只是为了完成家里人交代的任务。可能是因为他们过年的时候没有弄干净,于是干脆叫我这个独居老家的人帮个忙。
这是某种强迫症吗,还是留有余温的孝心作祟,我不太懂,不过懂不懂也没有关系。
我并不很讨厌这样的事,只要不是大清早给我叫起来,我也就当是给我爷理个发了。
还别说,真有那感觉。
02
说起来这座坟陪伴我的时间,比我经历爷爷在世的时间还要长。
原来这坟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就一小土包,也没有墓碑,属于是那种乡间小孩路过撒泡尿的不起眼。
这些年年年添土,锄草,再添土,再锄草。
倘若我爷他泉下有知,大概会很欣慰。
因为他的坟是我养大的。
等一下哈,先抽根烟,顺便给我爷的坟上插一根儿,蹲麻了,走下来再继续写。
好吧,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来,读者是不太可能感受作者的时间尺度的。
这真是很没有意思的一件事。
继续吧,其实我跟我爷不是很熟,当然我知道我爹是他生的,可能我爹的肾虚也多少跟他有点遗传关系。
不过这只能说明我们是爷孙不是吗。
血缘上带来的某种俗世传承,并不能指向人情。
所以我跟他真的不是很熟,我想这是因为他死的太早了,又或者他还在世的时候总是很沉默。
我对他的记忆总是停留在那些充满安静的画面,比如他可以独自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什么都不做,就发呆。
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
然后晚上看新闻联播,继而睡觉,紧接着卧室里便会响起南无观世音菩萨的佛乐。
我对他就这么点了解了,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我俩之间的人情仅限于一起抽过烟。
他在坟里,我在坟上。
好吧,真的有点过于诙谐了,我的人生总是充满了荒诞。
不过这也不重要,因为我这样的人存在于世界上,那世界本身就是荒唐的。
03
我想世界挺会开玩笑。
因为我跟他不是很熟,这就导致历年来的上坟,乃至于他的葬礼上,我始终没能流露出感情,我是真流不出啊,一滴也没有。
不过虽然不熟,但该干的事儿还是得干,还得好生伺候着这座坟,然后每年亲戚朋友一起过来烧纸的时候,还得一边扔纸钱一边对着坟头喊话。
爷啊,保佑一家人平安健康,爷啊,保佑家里的孩子学业有成,爷啊,保佑我娶个正点的婆娘。
但其实我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
我爷死了,死了的意思是指他已经消散了,随着漫长的时间推移,可能那些吃着腐肉的蛆虫都已经了无踪影。
他死了,是真正的死。
所以我想,可能那些喊话他压根儿听不到,即便能听到,我也不太觉得一个糟老头子的魂灵,能够有如此大的功效。
他总不能真从天上给我下来一个正点的婆娘吧。
不过好像也不错,这样我就可以把天上掉下来的婆娘种在玉米地里,然后来年就能够收四五个婆娘了。
因为他死了,也因为他和我不熟,这些年我总是对他的坟没有敬畏心。比如我偶尔精神失常的时候,会上山让他跟我一起听郭德纲的相声,又或者给他吹吹我新学的口琴。
那真的很难听,但我很庆幸死人不会说话。
04
我就这样一直守着他的坟,直到某一天我真的无聊起来了,我觉得我不能这么守着一个毫无印象的坟墓。
哪怕我和他没有怎么打过交道,我也得去了解了解。
于是我去问了很多人,问的频率之高,一度让我爸妈觉得我是不是脑子又出问题了。
还行吧,算是拼凑出了不少东西。
比如他一辈子都是个苦命人,小时候吃树皮长大的,家里的老房子全靠当年他自己一砖一瓦弄起来。还比如他是个老婆奴,因为有他在,我奶奶从结婚到死也没有干过一天农活,这在乡下基本上可以属于哈利波特之类的幻想。
他喜欢抽烟喝酒打长牌,但技术不怎么好,我问了同村几个还活着的老头子。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那贼娃子打的是真的臭。
我相信这些老头子说的是对的,因为甩赖在我家属于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这点在我爸妈身上尤为登峰造极。
这些支离破碎的口头言语,似乎还不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我本想再找点亲密人士问问,但很遗憾那个时候奶奶已经死了,对了,就葬在他旁边儿。
我想这事儿真的很无聊,作为活人的我,为什么要去拼凑一个死人呢。
而且他还跟我不熟。
但无聊的人生里,你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于是我开始翻找老房子的东西,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的收获包括但不限于,他和奶奶的合照,他留下来的书籍,他竟然会看书我的老天爷,还有他的旧衣服,以及许多书信。
于是就这样,他的人生也终于在我脑海里清晰了起来。一个幼年丧母的男孩,一辈子在山里摸爬滚打,然后娶了老婆,有了孩子,盖了房子。
我不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想,这样的人生或许非常累。
他是个好强的人,好强到他压根儿没有读过书,却硬生生学会了认字,还结识了几个在县城里的朋友,其中甚至有个老师,他们之间还用书信。
说实话,这种故事不太像能够发生在我这种八代贫农的家庭,太雅了,雅的俗透了。
他其实不只是喜欢抽烟喝酒打牌三大样,他还喜欢戏剧,但从他最小的女儿夭折后,他好像就再也不看戏了。
他很迷信的,坟地都是提前十几年就找风水先生算好了,甚至我出生那天因为八字算出来还不错,他高兴地吃了一大碗牛肉粉儿,在医院旁边儿。
他也照顾孩子,比如他会走一整天的路,扛着米,送到我爸读书的学校,回来的时候天都是黑的。
我想他胆子真大,是个不怕鬼的人。
他好像和我截然不同,哪怕他是我爷,但我们完全不一样。
不过他死了,于是不用因为孙子不像自己而懊恼。
05
于是在死去这么多年后,他的形象终于再一次在人世间重现,在他孙子的脑子里。
他好像又活过来了,连带着那座小小的坟墓都变得生动了。
不过这有什么意义呢,好像没有啊。
就好比他为了给子孙后代留福气,把自己的坟葬在了很差的地方,而把风水先生看的好地留给了子孙,这毫无意义。
后来我常在他坟前说话的时候就会想,如果他还活着听到我讲这些痛苦的东西,他会怎么想呢。
他大概会笑笑,然后跟我讲他曾经是多么痛苦的人生。
我忽然就觉得这真的很好。
在我抑郁多年后的某一刻,我忽然就觉得我了解我爷是一件不错的事,因为那告诉了我,在我的血脉里有着更加坚韧和痛苦的痕迹。
我知道他死了,但他所经历的一切时至今日也还存在着。
而这让我失去了孤单。
于是在旧的死亡降临后,新的死亡还没有到来之前,我会点根烟,然后往他的坟头上也插一根。
嗯,我大概会葬在他旁边儿,或者稍远点的地方。
我对土葬,火葬,水葬等等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人都死了哪管什么葬礼,只要将来的子孙后代别再给我搞什么烧纸,许愿,锄草。
都是无用功,还不如真给我种两朵玫瑰花,左右种一个。
嗯,这样我的坟就会长个红红的耳朵了。
以后的子孙看到就会明白,他们的老祖宗冬天那是真冻耳朵啊。
遗传啊。
所以,拍拍这老头子的坟,将来一起做个伴儿,抽根烟,有功夫扯两句话,让你知道你孙子可不是孬种。
明白了吗?
这就是生命,或者人生,又或者家庭,又或者痛苦和幸福。
我坐在坟头上就能给你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