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田晓兰的声音低得像蚊子一样。
我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书，看着她。桌上的台灯亮着，昏黄的光打在她的脸上，神色有些不自然，手指不安地搓着书页。
“啥事？你说。”我笑着问，可心里却有点打鼓。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最后，她低着头，轻轻地说：“如果……如果我考不上，你能帮我看看我弟弟吗？他才十四岁。”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我的脑袋。我怔怔地看着她，完全没反应过来。
田晓兰，咱们连队最让人刮目相看的女兵班长，平时那股子风风火火的劲儿，做事雷厉风行，让人觉得天底下没有她搞不定的事。可此时此刻，她的语气里竟然透着一丝犹豫和无助。
“你……你说啥？”我试探着问。
她没再说话，只是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书。沉默中，我的心突然有点发紧。
那是1980年的夏天，空气里总是带着湿漉漉的热气，连着下了好几天雨，营房前的泥地踩得稀烂。那时候，我和田晓兰正一起备考军校。说起来，这事儿还得从几个月前的一场晚点名讲起。
那是1979年年底，连指导员站在队伍前，脸色比平常严肃。那天他说的话，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上级下了命令，从明年起，部队不再直接从战士中提干。想提干，只有一条路，就是考军校。”
消息一出来，大家都炸锅了。提干是我们这些兵唯一的出路，尤其是农村兵。可考军校？说实话，那对我们这些天天摸枪杆子、训练场上滚爬打的兵来说，真是天大的难事。
那天晚点名结束后，我回到宿舍，心里乱得很。那时候，农村出来的孩子，想改变命运就两条路：要么考上学，要么当兵。而我当兵已经三年了，眼看着提干的希望破灭了，一时间真不知道该往哪走。
几天后，指导员找我谈话。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沈，你是高中毕业，有文化，别泄气。我和连长商量过了，让你带头复习，争取明年考个军校，你这基础，肯定行！”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虽然还有点没底，但也隐隐有了点希望。没多久，指导员又告诉我，连里女兵班的班长田晓兰也报名了，让我们俩牵头复习。
说实话，听到田晓兰的名字时，我心里是有点复杂的。她在连里可是个传奇人物。平时训练场上，她比男兵还拼，三公里跑得比不少男兵都快。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也想考军校？
但很快，我就发现，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懈可击”。
那天晚上，我正整理复习资料，她就大大咧咧地推开了门，手里拎着一摞书，笑嘻嘻地说：“小沈，咱俩搭个伙吧。我数学好，你语文好，正好互补。”
我看着她，心里有点不服气，嘴上却应了一句：“田班长，别到时候拖我后腿就行。”
她翻了个白眼，把书往桌上一放，坐下来就开始翻看。
从那天起，我们俩的复习生活就开始了。白天工作，晚上复习。她数学确实厉害，一道复杂的代数题，三两下就能算出来。而我写作文还凑合，每次都能让她半开玩笑半羡慕地说：“小沈，你这脑袋瓜写作文咋这么顺溜呢？教教我啊！”
而她写作文是真费劲。有一次，我让她写一篇题目叫《我的家乡》的作文，她想了半天，抓耳挠腮地憋不出几个字。最后，她干脆把笔往桌上一扔，冲我嚷嚷：“小沈，我写不出来！咋办？”
我忍不住笑了，说：“你就写你小时候的事，家乡河边、田地、桥，随便写点不就完了？”
她听了，愣了一下，低头不说话。我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正想开口道歉，她却突然抬头，眼睛亮亮的：“行，我试试。”
那天，她写了一篇特别朴实的作文，字里行间都是她小时候和弟弟在田埂上抓泥鳅、过木桥的事儿。虽然文笔不算好，但我看完后，心里却莫名有点酸。她家里条件好，父亲是地方干部，可文里那些细节，透着一种淡淡的孤单。
从那以后，我对她有了几分新的认识。她虽然平时看起来风风火火，什么都不在乎，可心里也藏着不少事。只是她从不说，也从不让人看出来。
复习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6月。那时候，我们俩的复习进度已经很顺利。可越是临近考试，我越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她开始变得心不在焉，经常盯着窗外发呆。有时候，我叫她，她都得半天才回过神来。
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田班长，你最近咋了？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她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你别瞎猜。”
可从那天起，我就觉得，她心里肯定藏着什么事。直到她突然冒出那句“如果我考不上，你能帮我看看我弟弟吗”，我才隐隐觉得，事情可能比我想的还复杂。
考试那几天，天气闷得厉害，像是要下大雨一样。场外的树叶一动不动，空气里都是湿热的味道。
考完试后，我对自己的成绩挺有信心，可田晓兰却变得更加沉默。考试结束那天，她拎着行李跟我说：“我请假回家一趟，可能得晚点回来。”
我点点头，没多问。
可她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二十天后，成绩出来了。我顺利考上了军校，而她，却落榜了。我跑去问指导员，他叹了口气，说：“晓兰早就退伍回家了。她父亲出了点事，家里乱成一团，她得回去照顾家人。”
那一刻，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田晓兰那么优秀的人，怎么就……
后来，我去军校报到，生活忙碌而充实。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她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好好地生活着？
时间过得很快。1985年，我带着军校毕业的分配命令，路过了她所在的老家。鬼使神差地，我决定去看看她。
她家在一个小镇上，我找了许久，才在镇子尽头的一座老房子前看到了她。五年不见，她变了很多，头发扎成了简单的马尾，穿着素净的衣服，脸上的笑容比以前温柔了许多。
她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小沈，你咋来了？”
我看着她，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从她身边晃过的一个男孩身上，我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她弟弟已经长大了，个头比我还高，正冲我笑着招呼。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年，她一边打工一边复习，终于考上了师范学校。现在，她是一名小学老师，日子虽然清贫，却安稳而踏实。
临走时，她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开。夕阳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命运虽然给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但她却用自己的双手，撑起了属于她的天空。
有些人，注定是生活的强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