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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谎先生

有一位封翁，家住在钱塘江的岸边，算是个富贵之人。他生平喜欢扯谎，而且又非常喜欢跟别人东扯西拉。他与人交谈聊天的内容全都荒诞不经，听的人自然也都不信，总是毫无顾忌地嘲笑他。只有他自己把这不当一回事。

封翁：指封建时代因子孙显贵而受封典的人。

他的儿子却为此感到很丢脸，多次劝说父亲，但是没有一丁点效果。有人对他说：“你的父亲性格使然，喜欢海阔天空胡吹乱扯，已经没办法让他改掉这个毛病，只有请一个善于打圆场的人给你父亲作伴，那就能把假话诌得像真的一样，这样对大家就没啥影响了。”

儿子想了想，说：“这办法很好，但是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如果这人能巧妙周旋在我父亲身边，就算一年花上一百两银子，我也不心疼的。”出主意的人说：“只要你舍得花重金，怎么会没有能人出来？”

这句话一放出去，当即就有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前来应聘。封翁见了面与他一交谈，很高兴，称对方是圆谎先生。于是两人早晚相随，不离左右。

有一天，封翁跟圆谎先生到江边散步，邻居家的几个老汉遇到了，大家聚在一起开始聊天。这几个老汉问封翁：“最近几天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封翁说：“有的，昨天我与先生一同到这里游玩，看到江对面有人拿着几十斤重的斧子砍树，铁斧子掉到江里，却飘起来流走了，看上去还没有斧头把子。这是不是一件怪事呢？”

邻居老汉说：“没有柄子的大斧头，怎么可能浮在江面上？也许是唱戏用的道具，是木头斧子吧。”

封翁说：“老夫也感到奇怪，但是仔细辨认，的确是镔铁做成的斧子。”大家都笑，说这是假的。先生却说：“不是假的，我昨天也看到了。应该是斧头砍进树枝里，树的主干断了，斧头连同树枝掉水里，所以飘浮起来流走了。”邻居老翁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候有人说：“昨天晚上风好大，树木和庄稼像是要连根拔起来一样。”封翁说：“不仅如此，我家园子里有口井，都被风吹出墙外去了。”众人听了，又轰然大笑起来，叫嚷着说封翁胡扯。

先生说：“别叫了，主人家的园子里，墙是不一样的。有的是砖石垒的，有的是紫竹扎的，还有的地方，是用荆条编的，总的来说都叫做墙。刚才主人说的墙，是竹子扎的，就是通常说的那种篱笆墙。墙上长满了红白蔷薇花，墙边有口枯井，昨天夜里狂风大作，篱笆墙被吹到井的这一边来了，看上去枯井像是跑到篱笆墙外面去了一样。主人早上起来感到很奇怪，就跟我说了这件事，我是亲眼看见的，的确如此。”众人无言，就离开了。

封翁知道先生不但善于圆谎，而且更会编故事。这一天，封翁对几个人说：“我昨天与先生在小园子里面闲坐，忽然墙外飞来一只肥鸭，是完全煮熟的，闻起来非常香。我和先生一同饱餐一顿，现在还回味无穷，实在太美味了。”

几个人听了，全都大笑，说：“你这是做梦发生的事儿吧。”先生说：“不是，不是，的确是这样的。我们那小园子的墙东，有一个妇人非常馋，家里养着肥鸭，她丈夫让她留着，准备中秋节宴宾客用。丈夫外出，妇人偷偷把鸭子煮了。正准备吃，丈夫突然回来了，看到之后怒不可遏，就甩手扔到墙外去了。恰好我们在墙下接到，于是两人一道吃了，也没啥好奇怪的。”众人无言。

封翁笑道：“你们看，我没说假话吧。但吃了这鸭也有好多天了，我既不拉屎又不撒尿，不知道咋回事。”先生连忙搪塞说：“这是长寿的征兆罢了。”

又有一次，封翁到江边玩耍，家里的一只狗跟随在身边。有人问：“这只狗这么大，是神獒吗？”封翁得意洋洋地说：“这狗只会闯祸，前天游到江对面去，路过一户人家，偷了人家一千两银子的肉。别人追到我家，要我赔钱，它害老夫我受到连累了。”

众人都说：“狗偷肉的事情是有的，但偷的肉值一千两银子，那就有一百多头猪了吧。你家的狗虽然个头很大，但是能吃一万斤肉啊？”说完，全都笑起来。

先生说：“你们别笑，他没说清楚，这只狗其实吃的是人肉，还没吃到一半呢。什么一万斤不一万斤？”众人跳了起来，大声吵闹说：“吃人肉更加不可能，简直天方夜谭，岂有此理了。”

先生说：“请听我说完，这只狗擅长游泳，昨天游到对岸，路过那户人家。那人家过去很富，如今却非常贫穷了。当年有钱时，那人曾用两千两银子捐了一个五品的官衔，没想到如今却饿死在破屋里，门都没关好。他的儿子外出借钱买棺材，回来时发现这只狗偷吃他父亲的尸体，气坏了，用小船追到这里来了。那天狗把他父亲的尸体啃吃了一半，做儿子的于是不停地吵闹，肆意敲诈。他父亲有个两千银子的官职在身，狗吃了一半，难道不是价值一千两吗？”众人无言以对。

有一天，封翁督促家中僮仆喂牛。这头牛非常肥壮，先生看到后，忍不住啧啧称羡。封翁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老夫家的一个宝贝，名叫万里牛。我是刚坐着它游玩爪哇国才回来，所以需要亲自照看。仆人们用十斤大辽产的人参喂他。”先生见旁边没有人发话质问，只是点点头就离去了。

没多久，封翁得了重病，危在旦夕。他的儿子日夜在身旁照顾。这一天，封翁突然自己扇自己的嘴巴，骂道：“这张臭嘴，你一辈子都没说过真话，荒谬到这个地步，干嘛总是那么死硬啊？”儿子吓坏了，请先生过来帮忙解决这件事。先生说：“我又不是什么良医，没办法解决这事情。也只有请老人家坐那头吃了辽参的万里牛，躲进爪哇国去，或许能逃过这一劫。我也跟在后面过去。”说完竟然不辞而去了。

芗厈（作者）说：天下的事情总有不能实话实说的，如果每句话都诚实，那也会成为笑柄。

过去曾有一位道学先生发誓要诚实，所以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要忠实地记录下来。有一天，他的朋友来到他的书房，恰巧他不在家。朋友翻看他的籍册时，发现里面竟然记有某天夜里与老妻交配了一次，感到有点污秽不堪，于是用笔在记录上点了几笔离去了。

道学先生回来，查看自己的籍册准备记事时，发现交配那地方被人用笔点过，不觉生气地说：“什么人敢跟我妻子做那种事，也登记在我的籍册里。是真的吗？还是骗我的？”

这真是贻笑千古了。有人问：“碰到这种事应该怎么办呢？”我回答说：“应该像圆谎先生那样，事理通达，环转无穷，虽然是乱说但不荒谬，这才是开口说话的诀窍所在。”

（出自《续客窗闲话》）

报答

我（作者）的先父姚安公生性十分严厉，交友也十分挑剔，所以他的门前没有杂七杂八的宾客。

有一天，姚安公同一个衣衫破烂的人坐在客厅说话，还叫我们兄弟过来向那人行礼，说：“这是宋曼珠的曾孙，好久没有消息了，今天才得以见面。明末时兵荒马乱，我的祖父，也就是你们的曾祖父还只有十一岁，在战乱中四处流浪，幸亏宋曼珠救助才活了下来。”

这之后，先父想方设法替他谋求生计。并告诫我们兄弟说：“从道义上讲，只要我们是应当报答的，就不必谈论因果报应。但是实际上，因果也不会有差错。过去某公领受了别人的救命大恩，他富贵以后，看到恩人的子孙零落可怜，他竟然冷漠得像个陌路之人，没有及时伸出援助之手。后来某公病得很厉害，有一次他正在吃药的时候，恍恍惚惚看到恩人亲手交给他两封信。信都没有封口。拆开一看，却是当年他自己写的求救信。他把杯子扣在地上说：‘我死得晚了！’这天夜里，某公就死了。”

（出自《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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