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要和龙王爷打交道了
这大海怎么是蓝的呀?
这海水有几个人深哪?
是天大,还是海大呀?
这海水怎么是咸的呀?有没有甜的呀?
许多人不信,上前捧起喝。有人喝一口不信,又喝一口,咂咂嘴,确认海水是咸的,就愈发惊异而又迷惑地瞪大了眼睛。
站在雷州半岛最南端,面对无际无涯的蔚蓝色的大海,在东北人粗喉咙、大嗓门的惊呼声中,悬念和问号就像那一排排潮浪扑面而来。赵兴元有些晕眩。这是赵兴元第二次见到大海,第一次是"八·一五"后闯关东。他那一连人都是第一次见识大海,新奇、兴奋、激动,这瞅那望看不够,船头船尾到处去,小船不大直晃悠。他就喊,让大家坐稳了,别乱走,把船弄翻了。喊着喊着,就觉得自己也晃悠起来,头晕,恶心,把黄胆都吐了出来,直到昏迷不醒。两天两夜到东北,两天三夜还天旋地转。
有人说:俺宁肯和小鬼拼三天三夜刺刀,也不坐这破船,遭这份洋罪!
从鲁中到龙口之前,不知道要闯关东,一些人只是猜测。见到大海了,上船了,才正式传达,动员闯关东,不久就开始晕船,晕得一塌糊涂。而海南岛战役,从进至雷州半岛到渡海作战,是4个半月。面对烟波浩渺的大海,一路上从冰天雪地赶来的旱鸭子有充裕的时间想这想那。
咱们是在陆地上步行打仗的步兵,这回怎么要在海上作战当海军了?
鱼鳖虾蟹九海里开会了,说要拿咱们这些旱鸭子会餐呢。
将革命进行到底,这回要进行到海底了。
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心里没底不用说了。坐船闯过关东的,一听说"大海"、"坐船"就头痛。晕船那滋味儿真不是人受的,靠岸后,许多人那是抬上岸去的。可闯关东就是过海,这回是渡海作战,晕得半死不活的,那不是白给敌人送人去了吗?别说头上有飞机,海上有军舰,火力那么猛,就凭那铁家伙那块头、那分量、那速度,横冲直撞,不就把木船撞碎了吗?别说旱鸭子,就是水鸭子,也是鸡蛋碰石头呀?
在雷州半岛不息的涛声中,赵兴元的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的,有些够不着底。
但是,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什么样的困难把共产党挡住了?这才是最大的底,真正的底。
40军、43军,4野的两主力军,海上大练兵,一次解放军建军史上空前的全新的大练兵。
首先练游泳。先在沙滩上堆个沙堆,四脚悬空趴在上面,手脚并用练动作。然后到浅水里练,再到深水里游,大都能游出一百多米,较好的能游出千把米。后来把竹筒子绑扎成个"井"字形的救生圈,套在腋下,用木板做两个乒乓球拍似的桨,一手一个,游得就更远了。
练登船,练起渡,练摇橹,练打敌舰,练堵漏,练救护,练抢滩,练登陆。先近海,后远海,先单船,后多船。根据船的大小,组织"四船一队"、"六船一队"、"八船一队"的战术演练;强调单船动作,独立作战,船船有突破能力,又要互相配合,协同作战。从连到营到团的船队联合演习,重点解决航海队形、海上联络,如何应对敌机敌舰的袭扰及各种突发情况。
把机帆船改装成土炮艇,练习如何护航,攻击敌舰,特别突出近战。逐渐地,晕船就轻了,赶到渡海作战时就很少有人晕船了。可海南岛战役后,40军重返大陆过琼州海峡,这回没敌情了,精神放松了,多数人又哇哇吐开了。
一天晚上,海练,3连一只船舵坏了,漂到三吨岛去了。一个排,30多人。赵兴元挑几名大连市庄河县的士兵,都是在海边长大的,水性好,还有两个思想、技术比较好的船工,驾船把人接了回来。船是宝贝呀,不能轻易丢。船工说能修好,就留下个船工,还有排长张殿忠和3个士兵。结果,船没修好,又赶上大风,无法接应,3天后那人都饿昏了,被敌舰发现拖走了。张殿忠和一个士兵被杀害了,另两个是解放战士,又被敌人编人部队。1营攻打白莲市敌指挥所时,这两个士兵见到赵兴元,大声喊叫"营长",又对身边敌人宣传解放军优待俘虏,带过来20多人。
各船都有船工,都是当地渔民,或是搞海上运输的船员。开头海练,船工说,要变天,今天不能出海。海上风平浪静,天上太阳通红,变什么天呀?结果1个多小时后就起风了,越刮越大,还下大雾,几只船让风浪冲散了。打枪,打信号弹,那也联系不上,第二天中午才陆续回来。
船工都是雇的,一天一块大洋,有些人挺懒散,吃喝嫖赌,没大烟抽不玩活。不过那本事不服不行,那是在风浪中练出来的,水性也好。可枪炮一响,有人就哆嗦上了,有的钻仓底不出来了,有的跳海跑了。船工是怕军舰,怕飞机,不怕龙王爷,官兵则正好倒了过来。一次海练,敌机来了,也没扫射投弹,船工没影了。这人哪儿去了呀?船靠岸后,赵兴元去他家一看,人家早回来了,睡大觉呢。
当时,部队培训了许多舵手、水手,1营就有10多个,都是大连地区庄河、长海县人,海边人,懂些大海的脾气,有的在家时还驾过船。他们向船工学习,当助手,后来都能驾船、掌舵了,又有战斗经验。在海上,没有船工不行,有时全指望船工也不行,关键时刻还得看"东北虎"的。
从东北到江南,正负40度,水土不服。而现在,面对大海,赵兴元和全营官兵都成了新兵蛋子。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游泳中学会游泳,他们必须了解、熟悉大海的脾性,把龙王爷由敌人变成朋友,起码不是敌人了,那么他们就是无敌的。
千万只帆船,千万把尖刀;千万个英雄,怒火在燃烧;
千万挺机枪,千万门大炮;千万条火龙,直奔海南岛;
千万个功劳奖章,在海南岛上光辉照耀;
千万面红旗,迎着海风飘!
1950年4月16日17时30分,在雄壮的《渡海战歌》声中,40军6个团分乘300多只帆船,43军两个团的80多只帆船,从雷州半岛沿岸码头启渡了。码头启渡了。
1营的9只帆船在全团的正前方成正三角队形,在黑漆漆的大海上乘风破浪,基准船1连指挥船船尾的红灯在风浪中闪亮。
1营是突击营,团长黄德懋和赵兴元在营指挥船上,教导员赵玉珍在基准船上。船头、船尾和两侧堆放沙袋,架着轻重机枪、无后坐力炮,既为掩护登陆作战,也可在海战中攻击敌人舰艇。
各船上还有炸药包、爆破筒,还有钩子、梯子。炸药包和爆破筒是必备的,走哪带哪,那钩子和梯子却是敌人提醒的。之前攻打涸洲岛,119师一艘土炮艇与敌"海硕号"炮艇相遇,土炮艇不顾一切冲上去,枪打炮轰,手榴弹也往上甩。打那以后,敌人就说共军船上有钩子,冲上去钩住你,就往上扔炸药包,甩爆破筒,投手榴弹,那人就架上梯子往上爬,跟你玩命,就躲得远远地开炮。
那钩子就是根丈把长的竹竿,前边绑个钩子,风浪中钩只小舢板还勉强,能钩什么军舰炮艇呀?真要钩住了,那不叫敌舰钩跑了吗?听着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东北虎"对大海、海战还是陌生、外行,有点找不着北。可敌人是正规的海军,还不懂吗?它是吓破胆了。
半夜时分,航程过半,空中突然亮起一颗颗照明弹,船队立刻暴露在大海上。
在两翼护航的土炮艇大队立即向敌舰扑去。夜空弹雨如织,水柱冲天,火光照红了海面。
这时风停了,船队全靠划桨前进。一发炮弹飞过,将营指挥船的桅杆打断一根,船身一倾,赵兴元打个趔趄,险些栽进海里。他大声呼叫着,用灯光,用信号弹,指挥各船保持队形,按既定方向前进。
一艘小山样的敌舰从侧翼驶了过来,几艘土炮艇开足马力迎上去。待敌舰进至有效射程,1营各船上的重机枪和小炮一齐开火。敌舰若再靠近些,掀起那浪,就能把前边1连的两艘船打翻,可它却赶紧改变航向溜走了。两艘船跌进敌舰趟过的大深沟里,好一阵子才漂浮上来。
两军相逢勇者胜,陆上海上都一样。
天亮了,看得见海岸的轮廓了,那船划得更快了。
1营登陆点为临高角的突出部。敌人除在岸上修筑工事外,还在近岸处海里钉下一排排木桩,桩头冲北成45度角,拉上铁丝网,船过不去。战前训练,用爆破筒炸,用铡刀砍,演练多少次了,很快打开通道,船就一艘艘靠上去了。
营指挥船大,吃水深,距岸边还有百多米,船头触上海底,舵咔吧一声断了。"跳船!"赵兴元纵身跃下,一下子没了影儿,呛了两口水,借着竹筒救生圈的浮力漂上来,拼命向岸边游去。
突然脚下够着底了,手也抓到岸了,就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什么也不怕了。
赵兴元提着驳壳枪,水淋淋冲上滩头,就见右侧后跑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中等个头,年纪较大的,冲着他大声喝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是12兵团副司令兼40军军长韩先楚。
这是这位人称"好战分子"的将军的一贯作风了,赵兴元并不觉得吃惊。
当时,1连刚打下滩头阵地,两架 B -29就飞临上空,背后海面上又窜来几艘炮艇,将登陆部队和海上船队分隔开来,枪打炮轰弹炸,陆上海上乌烟瘴气,血火飞溅。
当时就有传闻,说海南岛战役是韩先楚硬要打的。而今,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沉淀,历史真相已逐渐大白天下,包括当年的亲历者愈来愈清晰的一个问题,就是:若不是韩先楚极力推动,非打不可,海南岛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台湾?
有人认为必须购买足够的登陆艇,才能渡过琼州海峡,并将战役发起时间由春节前推迟到6月。韩先楚认为夜长梦多,经过3个多月的海练,又有两个军4次偷渡的经验,立足现有装备,利用谷雨前的北风、东北风,大举渡海攻击琼岛,是有把握的。
谁都明了下级改变上级的决心的难度,特别是军令如山的军队。而在金门之战全军覆没的重重阴影下,这种主张会冒多大的风险。可到了非摊牌不可的时刻,韩先楚就义无反顾地摊牌了:如果别的部队还未准备好,我就带40军过海了!
看看4月16日距谷雨的20日已经多近,就知道这个战机抓得已是多么岌岌可危。而登陆艇是买不到的,要利用季节风渡海作战,过了谷雨,就只有等到年底了。再想想5月1日海南岛战役结束,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美国第七舰队封锁台湾海峡,就不会封锁琼州海峡吗?今天异常敏感的台湾问题,如果再加上个海南岛,又会是种什么分量、影响?
40军作为一支并不算老的部队,自韩先楚当军长(纵队司令)后,好仗连连,很快成为主力中的主力,被敌人敬畏地称之为"旋风部队"。
赵兴元一生中最敬服的人之一,就是老军长韩先楚了。如今40军的老人凑到一起,唠起40军来,唠得最多的就是老军长韩先楚了。
跟着个能打仗的将军打仗,为军人第一幸事。
"最后一战"
海南防卫总司令薛岳在海上组建了支快速机动部队,由他亲自指挥,专门对付解放军偷渡部队。4月16日,40军、43军大举渡海攻琼,薛岳以为仍是偷渡。东线43军登陆地区距海口较近,薛岳就把他的快速部队放了出去。43军两个团在黄竹、美亭地区将敌包围,敌快速部队赶到后,又将登陆部队反包围,战斗异常惨烈,有的连打剩十几个人。
西线40军登陆虽遇激烈抵抗,却未见敌人反扑,也未发现其精锐的快速部队。韩先楚一琢磨,当机立断,命令40军主力立即东进,赶往白莲、美亭、黄竹地区,寻敌主力作战。
这个决定,对于海南岛战役的陆上决战是举足轻重的。
17日下午3点多钟,1营正在加来附近公路旁的洼地里休息,通讯参谋王冠军大汗淋漓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传达团首长命令,要1营不怕疲劳,不怕伤亡,不顾一切赶往白莲市西南山,歼灭守敌。敌人是什么部队,有多少,也没说。
也说不出来,反正哪里有枪炮声,哪里就有敌人,就往哪里扑往哪里打。最里边是敌人,外一层是个重要方面3军,然后是敌快速部队,40军赶到后又将敌人包围起来,包围、反包围、反反包围。
"旋风部队"在海南岛卷起疾风。
白莲市西南山位于临高县通往海口的公路上,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山上梯田层层,有日伪时期修筑的工事,国民党又加修加固,易守难攻,不然敌62军也不会把指挥部设在那里。
当时赵兴元并不知道,只是看到山顶围寨里根根电台天线,炮阵地上不停向西轰击的山炮、野炮,判断至少是个师级指挥机关,因为敌快速部队为了增强机动能力,团以下部队未编制由炮、野炮,都是迫击炮,装上汽车,拉着就跑。
1营马不停蹄跑出100多里,老远就见设在西南山背后的炮阵地上,炮口火光映红了夜空。
山脊上一溜轻重机枪,冲锋枪、卡宾枪挺多,步枪大都是法式的,有个套筒,射速快,威力大。战后打开一些仓库,美式武器一箱一箱的,还未启封。
天蒙蒙亮,2营先到,从正面攻击,未能奏效,伤亡很大。
赵兴元决定从侧翼撕开口子插上去,从敌人背后发起攻击。
赵兴元叫来2连副连长段金信,指点着前面的地形地物,让他带领1排,加强个机炮班,从侧翼突上去。一要快,不顾一切冲上去,无论敌人火力多猛,也不能停下,停下就再难起身了。一是冲上去就死缠硬打,许进不许退,不惜代价,坚决粘住敌人,掩护主力插到敌人背后。
段金信和1排长窦永成率领加强排,利用梯田旁边的灌木丛,悄悄地尽量向山上接近。信号弹腾空,在机炮连猛烈火力掩护下,加强排一口气冲到围寨墙根下。敌人从正面和两翼一次次反击加强排弹药打光了就和敌人肉搏,10多分钟55个人就剩下5个人
就在这用50个人的鲜血、生命换来的10多分钟里,赵兴元率营主力从后边迅雷不及掩耳杀上山去,上去就把敌指挥部和炮阵地打掉了。
这个打击对敌人是致命的。
敌人原想歼灭"偷渡"部队后,在海口大肆庆祝一番,连祝捷大会的台子都快搭好了。快速部队4个师打两个团,那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殊不知43军也是4野主力,素以打硬仗、恶仗著称,什么阵势没见过?更没想到另一支"偷渡"部队赶到,将包围43军的敌人反包围起来,1营又一下子打掉了敌人的指挥中心。鸟无头不飞,全线敌人开始动摇、慌乱了。
白莲市敌人见指挥部危急,立即分兵来救。1营刚打下敌指挥部,一个多营的敌人也脚跟脚到了。
敌人装备好,也顽强。打扫战场时,有的伤兵拉响手榴弹,和你同归于尽。快速部队地富子弟挺多,反动,顽固。62军曾在青岛驻军,山东人挺多,短兵相接,敌人叫敌人叫骂声听得清楚。有人就骂:"二的",山东人和山东人跑海南岛打上了。
刚打退敌人援兵,敌人便开始向海口突围了。赵兴元率营主力拼命抢到公路上,先头敌人也就百把米远了。机枪还未架上,斜刺里一股敌人绕到背后了,更近,只有几十米了。敌人要夺路逃命,也是拼命了。赵兴元抓过一挺重机枪就打,也不用瞄准,每发子弹少说能穿透两个敌人。那也不行呀,满山遍野没别的,黄乎乎的全是敌人,把1营夹在中间,连炊事员和医生都和敌人打上了。周围到处都是武器,炊事员拿只盛饭的铲子,医生手里竟是把手术刀,血糊糊的,他们哪打过仗呀?后来大家开玩笑,说你那家什是救人的,还是杀人的呀?
危急时刻,团长黄德茂把预备队3营放了出来。3营一股风般从右翼杀上去,把敌人顶住了。
也就这么个工夫,1营伤亡近200人。
天亮了,40军主力陆续赶到,敌人全线溃败了。
一梭子冲锋枪子弹扫过来,赵兴元的右臂被打断了,身旁的司号员肚子中弹。
这场战斗打了不到一个小时,1营伤亡430多人,4个营干部一亡两伤。
在雷州半岛海练时,副教导员王永方就说:营长,最后一战了,让俺带突击队吧。
他是在1营被夹击时,带领3连冲上去,插乱了敌人,头部中弹牺牲的。
副营长广兆俭战前也要求带突击队,攻打62军指挥部时,大腿负重伤。
就教导员赵玉珍是个好人,也打得血人似的。解放四平时,他是副教导员,带突击队,打瞎一只左眼。配水池战斗,房干负重伤,他提为教导员。
最难忘的是,2连1排长窦永成在接受任务时,那双专注的凝视前方的眼睛和那声低沉有力的"是,明白了"。
谁都明白,这种任务落到谁头上,谁就是九死一生。
到东北不久,就听说"最后一战"。沙岭战斗,战前动员,各级首长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是最后一战了,打完这一仗,中国就和平了。"从来对上级深信不疑的赵兴元嘴上不说,心头也难免有些疑惑。而今,站在雷州半岛遥望海南岛,不用说,谁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战了。
从山东到东北,不打仗的日子像节日一样少。辽沈战役,那样大的胜仗,东北都解放了,枪炮声中打呀跑呀近两个月,那人都累脱相了,这回该歇歇了吧?战评未搞完,就进关奔平津了。一仗接一仗,脑袋挂在腰带上,生与死就是转瞬间的事,枪林弹雨中想都来不及想。一仗下来,摸摸脑袋还在,前边不知还有多少仗等着。人说猫有9条命,身经百战的人有90条、190条命都不一定够用,谁知道一仗就得死多少回呀?
面对滔滔大的最后一战了,就知道只有一条命、只剩一条命了,有人就畏惧不前。新中国都诞生了,九死一生活到今天,打江山该坐江山了,就想活在胜利这边,不想把命丢在胜利那边。
1营没有这种人。40军团以下干部中没有这种人。他们也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同样渴望坐江山的那种生活和感觉。可他们知道还要有人做出牺牲,就勇敢地投身这场大战,去迎击最后一战的最后一颗子弹。
2000年5月1日,海南省政府邀请海南岛战役的亲历者,参加海南岛解放50周年纪念活动。站在白莲市西南山上,遥想当年枪弹横飞,杀声雷动,赵兴元只觉得热血冲腾,硝烟扑面,仿佛又看到那些长眠在这里的生动鲜活的战友,看到王永方率领3连杀入敌群,看到窦永成那双专注的凝视前方的眼睛,听到那声低沉有力的"是,明白了"。
如果他们还活着,会像他一样,享受打江山并坐江山的幸福,娶妻生子,如今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从长白山打到海南岛,多少人在身边倒下,最难忘的就是这些长眠在海南岛的战友了。
勇于迎击最后一战的最后一颗子弹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军人。
英雄
正在海练,12兵团司令兼政委肖劲光调任海军司令员,去北京组建海军了。
人家说:咱们的肖司令当了海军司令,打完海南岛咱也干海军吧。
海南岛战役结束不久,40军即奉命北上中原,与38军、39军一道驻防河南,为军委的总预备队。没想到刚到广州,就接到命令,乘火车奔安东(丹东),准备参加抗美援朝。
赵兴元没想到的是,刚到安东,他就作为战斗英雄,奉命先到武汉,又去北京,出席全国第一次英模代表大会。会议结束,又作为解放军代表,成为新中国第一个青年访苏代表团成员,去苏联参观访问。回国后,又在长春、沈阳、济南、郑州、武汉等地做报告。待到入朝归队作战时,5次战役已经结束了。
如今选举英模人物,或举手表决,或投票选举。赵兴元那时候,在桌子上放一溜罐头盒子,上面写上姓名,桌边放一袋黄豆,选举人走到那儿抓几粒黄豆,中意谁,就往谁的罐头盒里放粒黄豆。
不过谁都明白,战斗英雄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
战争年代,战斗英雄有"爆破英雄"、"刺杀英雄"、"爬城英雄"、"突破英雄"、"孤胆英雄"、"英雄炮手"、"救护英雄"等等,基本都是依据英雄的特点命名的。像海南岛战役,就有"渡海英雄"、"海上战斗英雄"、"英雄水手"、"登陆英雄"等等。
赵兴元是"文武双全的全面英雄"。
在血火中冲杀11年,他荣立两次特等功,6次大功,其他各种功7次,还有山东军区"模范朱德青年队长",团的"模范青年班长"、"模范党员",师的"模范政治指导员"、"全面功臣","辽东军区战斗模范","东北野战军模范工作者"、"战斗英雄"等称号。而"文武双全的全面英雄",则是对这一切的一次历史的总结。
世上的男孩子几乎都有个英雄梦。如今人们仰慕的是比尔·盖茨,是上了《福布斯》杂志富豪排行榜的那些中国人,他们是当今世界的成功者,被称为当代"英雄"。而赵兴元那时候,以及那以后一个挺长的历史时期,英雄几乎都与战争,或是与见义勇为、舍己为人的壮举有关。儿时听说书人讲书,赵兴元崇仰那些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英雄好汉。当了八路,远有刘厥兰、曹世范(其实并不远),近有班长,都是他崇敬的英雄。他的三任班长都是勇敢的军人。他认为每个勇敢的军人都具备英雄的品质和属性,他们没能成为更多的人崇仰的英雄,只是因为缺少机会,其中也包括没有机会,能够死得像英雄那样壮烈。成为英雄的赵兴元真想找面镜子看看自己:这就成了英雄了?他赵兴元不还是那个赵兴元吗?
真的当了英雄,什么感觉?
北平入城式,那么多青年学生围住官兵,问你是不是英雄,要和英雄合影,让英雄签名。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赵兴元好不容易听出"英雄"两个字,是问他是不是英雄,他就有些犹豫,说了"不是"。一个女学生指着他胸前的军功章,他就摇头摆手。有学生又指着斜挎着的大红绸带,这回他理直气壮了,大声回答,那是团值星官的标志,与英雄毫无关系。
一是部队在行进,他又是团值星官,不能过多纠缠。二是那时那人脸皮薄,别人说自己是英雄都不大好意思,自己怎么说出口?如今孩子见到明星,都知道追上去要求签名、照相。那时那人,特别是农民出身的官兵,哪见到过这种阵势呀?别看枪林弹雨中眼都不眨,这种场面还真不知如何招架。
还有﹣﹣还有什么呢?
他忽然想到吴传恩,想到那个保尔·柯察金式的英雄吴传恩,那个几乎只有他赵兴元认定为保尔·柯察金式的英雄的吴传恩。如果有机会,吴传恩可以成为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以及后来的可以成为那个时代各种可歌可泣的英模人物。比之吴传恩,"文武双全的全面英雄"赵兴元,只是个幸存者﹣﹣如此而已。
那时他还不知道部队即将南下,但他知道前边还有许多仗要打。他不知道是否还能继续幸存下去,但他现在肯定是个幸存者。
待到海南战役结束,待到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他就确定无疑是战争的火网中筛留下来的幸存者了。
也就愈加怀念那些牺牲的战友。
叭﹣﹣勾!
梦是无声的,赵兴元却经常能听到64年前,鲁中冬日凌晨那声悠远而又响亮的三八大盖枪声。接下来,伴着他的生命之旅的,就是分不清个数的搅成一团的枪炮声了。嘎嘎嘎的是歪把子,咕咕咕的是马克沁,几挺、十几挺轻重机枪扫射就像刮风似的。轰降、轰隆的炮弹、炸药包和爆破筒的爆炸声经常把他从睡梦中震醒。而在这之间的是雄壮的冲锋号声,激昂的《国歌》、《国际歌》声,是冲锋时的喊杀声,是战友倒地的扑通声,当然还有胜利后的欢笑声。有时是笑不出来,像文家台战后,像四战四平后,像配水池战后,像白莲市西南山战后,还有小黄沟战斗等等。
旅游、钓鱼、跳舞等等,除去笔者有段连续半个月的采访外,赵兴元老人的生活很有规律。干休所的老人都很有规律。说不定哪一天,旅游的,或是钓鱼、跳舞的少个人,赶紧询问,或家里,或医院,赶紧探望,一方天地中的生活节律就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石头。
1985年,赵兴元住进大连黑石礁干休所(准确名称为"沈阳军区大连服务处")时,这个干休所从大区正职到兵团级的老干部有36位。
到笔者采访时止,这些战争的幸存者只剩13位了。
每离去一个,老英雄赵兴那几天的梦里就会多些枪炮声,就会与那些当年的战友聚会一次。
正式宣布离休那天,他突然想到了哥哥赵兴三。哥哥18岁闯关东讨生活,就在这大连周水产机场附近打工。而他,戎马一生,就要在这里安度晚年了。
年轻人向前望,老年人回头瞅。可当这个世界的哪个地方燃起战火,像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老英雄赵兴元的中枢神经就会立刻兴奋起来,就像鲨鱼闻到血腥似的。
"远去了刀光剑影,暗淡了鼓角争鸣",这只能是没经历过战争的人的理解和感觉。他赵兴元,以及像他一样把人生最美好的时期,投入了血与火的一代人,无论那时间与空间是多么遥远,那刀光剑影、鼓角争鸣,日里夜里,都是历历在目,声声在耳,就像昨天一样。
只是对于今天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他又能怎样呢?他觉得有责任、有义务,并且今生还能做到的具体的、也是有益的工作,就是把一个战争幸存者的战争经历,尽量比较原汁原味地告诉世人,留给后人。
因为没有他们这代人当年浴血冲杀的这段历史,今天人类中有着共同文化、历史的最大的一群人中的每一个人,就不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
【赵兴元出生于1925年1月,山东人,1939年7月参加八路军,1940年6月入党,历任战士、班长、排长、指导员、营长、团长、师长、副军长,黑龙江省军区政委,旅大警备区副司令员、政委。1988年,赵兴元被中央军委授予中将军衔,1990年退役。2016年7月13日在辽宁大连去世,享年91岁。赵兴元曾当选第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十、十一届中央候补委员和第十二届中央委员,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