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熊解放前在比利时留过学,是一位老译家,他的这篇译作可见于各种世界文学佳作编甚至高中阅读题中;而玛格丽特·奥杜在出版小说集《未婚妻》和《柔光》后,又逐渐被人遗忘,余下她赖以成名的自传体小说的名字“玛丽-克莱尔”「Marie-Claire」,为一本在她去世的一九三七年创刊的时装杂志用作标题,至今流传(国内译为《嘉人》)。在此,结合法文原文,对陆译删节的地方进行了补充,并对部分对白进行了口语化的改动。法文原文来自维基文库,取一九三二年由欧内斯特·弗拉马里翁出版社「Ernest Flammarion, Éditeur」出版的《未婚妻》(维基文库还有个一九一二年的版本,仅标点符号、段落排布有差异),附于后。】
度过了几天假期之后,我要回巴黎了。
我到车站的时候,火车早已挤满了乘客,大部分车门前,都有个男人或者女人堵在那里,仿佛专门不让后来的人进去似的。而我还是踮起脚尖向一个个车厢内探看,希望能找到一个座位。那里,那里有一个空儿,但是旁边放着两个大篮子,篮子里的母鸡和鸭子把头伸在外面。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决定走进去。我说,很对不起了,让我来把篮子移开。而一位穿着罩衫的农民对我说:“等一下小姐,这就挪。”他把他放在膝盖上的水果篮交给我提着,然后把鸡鸭们轻轻地推进了座位下面。
鸭子们喊叫起来,表示不高兴,母鸡们却低下头,像是受委屈的样子。农民的妻子就一个个地唤起它们的名字来。
等我坐下、鸭子们也安静下来之后,我对面的旅客问农民,是不是要把鸡鸭带到市场上去卖。
“不是,先生。”农民回答说,“我儿子后天结婚,这些都是给儿子的。”
他的脸上神采奕奕:环顾四周,仿佛要向所有人展示他的喜悦。
其他旅客听到后,也都很开心的样子,只有一个老媪是例外,她占了两个人的座位,枕着三个枕头,对着那些挤在车厢里的农民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火车开动了,刚才说话的旅客正准备开始看报纸,农民开口对他说:
“我儿子在巴黎,他是商店的职员,和他结婚的小姐也是商店的职员。”
旅客把已经打开的报纸放在膝上,调整坐姿坐到座位的边沿,然后问道:
“未婚妻漂亮吗?”
“咱也不知道,”农民说,“还没见过人家。”
“真的吗?假如她长得丑,您不喜欢怎么办?”
“有可能,”农民答道,“但是我觉得不会,儿子怎么让咱失望呢。”
“再说了,”农民的妻子补上一句,“既然菲利普都喜欢人家,我们也会喜欢人家的。”
农民的妻子转过身来向着我,我看到她温柔的双眼中盈着微笑。她的面容娇小可爱,真不敢相信,她的儿子都要结婚了。
她问我是不是也去巴黎,我说是。这时那个旅客就开始开玩笑了。
“我打赌,”他说,“这位小姐就是您儿子的未婚妻,她来接她的公公婆婆,却装作是陌生人。”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羞得面红耳赤,这时农民夫妇却同声说道:“啊!真是这样可太好了。”
我告诉他们,完全搞错了。可是旅客提醒他们,说我曾经沿着火车走过两次,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又说我在登上车厢之前是多么迟疑。
大家都笑了。尴尬的我解释说,这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个空座位。
“没啥,”农民的妻子说,“你很讨人喜欢。要是儿媳妇能像你,那可有咱乐的。”
“是啊,”农民接着说,“儿媳妇指定像你。”
旅客对于他的玩笑感到十分得意,他一边用调皮的眼神看向我,一边对农民夫妇说:
“瞧好吧,我没弄错,等您到巴黎,您儿子就会告诉您:‘这位就是我的未婚妻!’”
他说完后放声大笑,然后往座位靠背上一靠,就开始专心读他的报纸了。
过了一会儿,农民的妻子转身朝向我,在她拿着的篮子里翻找了一会儿,从东西下面拿出了一块煎饼。她请我吃煎饼,告诉我,这是她今天早上亲手做的。
我不知怎样辞谢才好,只得把我的感冒夸张成发烧,煎饼才又回到了篮子的底层。
接着,她又请我吃一串葡萄,这次我不得不接受了。
火车中途停靠时,我再三劝阻,农民还是下车给我带回了一杯热饮。
看到这一对好人一心只爱他们的儿子选中的人时,我感到愧疚,因为我并不是她。他们的热情也让我想到,要真是他们的儿媳的话,生活该多么甜蜜。我是孤女,从未见过父母的面容;而和我一起生活的人,谁都对我漠不关心。
我惊异地发觉,他们的双眼几乎定格在了我身上,好像在用目光爱抚着我一样。
到达巴黎后,我帮他们把篮子从车上搬下来,领着他们向出口走去。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向他们扑过来,当他深深地拥抱他们时,我稍稍退远了一些。他热情地吻他父亲,又吻他母亲;他们笑眯眯地接受他的亲吻。他们谁都没有听到服务员们的警告声,差点被装满行李的马车一齐撞倒【1】。
他们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儿子一只手臂挽着鸭篮子,另一只手臂围抱着他母亲的腰,他弯着身靠向妈妈,笑嘻嘻地听她说话。
他和他的父亲一样,一双眼睛鲜明快乐,笑声爽朗而响亮。
外面,天几乎全黑了。他们的儿子去雇车。我撑起大衣的领子,站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农民抚摸着一只美丽的花母鸡的头,对他妻子说:“早知道那不是咱儿媳妇,咱就把这只花母鸡给她了。”
农民的妻子也抚摸着它,说:
“是啊!早知道咱……”
农民的妻子向着走出车站的长长人列做了一个手势,望着远处说:
“她已经跟着人群走了。”
而他们的儿子回来了,他雇到了一辆车。把他的父母安顿周全之后,他自己在赶车人的旁边坐下。他侧转着身子,以便能照看父亲母亲。
他看起来很坚强,也很温柔,我想他的未婚妻一定是很幸福的……
车逐渐消失在黑暗中之后,我也慢吞吞地离开了。穿过一条条街道,孤零零的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我已二十岁了,还没有一个人向我谈过爱情。
【1】按:陆译在紧接“他们谁都没有听到服务员们的警告声,差点被装满行李的马车一齐撞倒”这一句之后,还有“急于赶路的旅客把臂肘撞在他们身上,他们好像也没有感觉到”,不见于法文原文,大概是版本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