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陈长安低头卖地搬迁
耿大彪上任组建民团
陈长安是麦收的前一天才从县城回来,媳妇和最小的女孩被暂时安置在媳妇的妹妹家里,没法带回西颜集来。因为家里租种耿万财的六七亩麦子不能毁在地里,还有三个张嘴等饭的幼童,大的才十岁,三的才四岁多一点,如果把卧床不起的小孩娘再拉回来伺候,整个麦季都耽误了。陈长安的媳妇的病是从去年秋来生第四个孩子时严重的,当时正值秋雨连绵不绝,屋漏阴冷加上怀孕期吃饭上顿不接下顿,营养不良使得原本虚弱的身子彻底败坏啦。先是遍身疼痛加剧,渐渐手脚不利索,去冬今春竟发展到不能下床的程度。在西颜集“陶家药铺”吃了将近半年的汤药,一开始倒还不错,喝了三个疗程后能摸着下床活动了。
长安媳妇觉得能撑着干点活就把药停下,因为已经欠药铺不少钱,实在张不开口不拿钱再去抓药。谁知,药一停,麻烦来了,病情反复加重。去年秋来的这场大雨,让徐北地区的广大农田受淹,毁坏秋禾,以致许多庄稼颗粒无收。陈长安祸不单行,家里经常揭不开锅。要不是借耿万财家些粮食和老亲舍邻周济,一家人得扎喉咙眼连年都过不来。
年后,陈长安带着最大的男孩小青到县城一带寻求活路,爷俩腰里别着一把喇叭、一条破口袋走乡穿户、闯店掠铺地要饭。要说陈长安也是有点斜能,脑袋瓜不笨,有些东西一看便知、一听便会。就拿他吹喇叭来说吧,也没有师傅教他,大不了是听集上红白喜事上的喇叭匠吹得听多了,结婚之前他爹给他从县城买回一只喇叭,没多长时间他就能吹出个调来。那时顶多是个爱好,没事空闲时到家后吹几声自娱自乐,所吹的曲子大多是耳熟能详的梆子和柳琴调。
事情就怕有心人,陈长安看到红白喜事上的喇叭匠不光能吹着玩,还有吃有喝是个营生,就用心熟记几首喜庆和悲伤的喇叭曲调,渐渐吹起来也算是有模有样。但是,这东西玩玩可以,要是想当作谋生的手段就没那么容易。首先必须认师,因为喇叭匠都是有自己的班子,不光有喇叭,还有笙、鼓、笛、镲、锣等是一个团队。不拜师就无法融入那个圈子,而陈长安的爹说什么也不让他拜师学艺吃这一行的饭,只盼他好好做一个爬在田地里的正经庄户人。
没办法,吹喇叭对于陈长安只能是个喜欢而已。直到婚后领家过日子,等着吃饭的嘴多了负担重,逢个灾年饥荒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陈长安便偷偷地别个喇叭到西乡去要饭。吹喇叭要饭算是凭本事吃饭,照理说也不丢人,可是陈长安从来不在西颜集附近晃悠,他去的地方都在离家很远的西乡和县城。不知这是不是因为他爹教育的效果,在老一辈眼里,吹喇叭、剃头挑子、唱戏不入流的思想根深蒂固,有人饿死不入这一行。
陈长安吹喇叭要饭也简单,就是走到人家的院子或店铺门口,拿出喇叭胡乱吹上一阵梆子调,或是用喇叭伴奏自己吼几声拉魂腔,惹主人高兴高兴。好心的主人发发善心掰半个馍馍或抓一把红芋干子,陈长安接过来放进随身带的布袋里,再往下一家。
也有那些不喜欢的,或是自己都吃不上饭的不一定给。有一次在西乡,一户看上去还不错的住家,陈长安在他门前吹了好长时间,腮帮子都吹麻了也不见主人出来给东西,不理不睬。陈长安气愤不过把喇叭曲子从喜庆的换成一首白事上吹的悲伤调子,没一会便有男人拎着一根木棍出来,朝陈长安就打。陈长安吓得拔腿就跑,慢慢就得让棍砸到身上。
不过,这样的遭遇总归是少,一般情况都能给点,大家图个吉利。陈长安要是正儿八经过日子,也不至于自己饿肚子、家里揭不开锅,毁就毁他有个爱酒的毛病,在外辛辛苦苦要点东西还得换酒喝,真正扛回家的也就没有多少了。陈长安家在西颜集穷得能数得着的,两间土墙破屋还是他爹传给他的,大人小孩穿得破比烂蛋,多大的孩子还光个腚。陈长安过日子方面比他哥陈长山差得多。前一蹦小孩娘疼得受不了了,一点风吹她感觉如同针刺一般,白天黑夜地叫唤。没有办法,陈长安回到西颜集把媳妇接送到县城的连襟家,打算让媳妇的妹妹帮一把,自己在西乡、县城要点,把日子坚持到麦口。
傍晚,陈长安趁哥哥陈长山的平车得闲,把一整天自己割的麦捆拉到自己屋外的空地,陈家没有专门的打谷场。看看别人家都是老婆孩子一起上阵,陈长安心里有些发酸。有什么办法呢?怨只能怨自己的媳妇身体不争气。穷人就怕身体不好,有病有秧不能干活、靠别人养活就是个家庭的累赘。大孩子十岁了,虽然能给自己帮些生活小忙,现在还指望不上。爹早不在了,母亲平时单过,主要靠大儿陈长山养活。陈长安不在家的时候,孩子们就偎着奶奶。这不陈长安和大孩从县城回到家农忙,母亲过来帮二儿陈长安烧锅做个饭。晚饭后,陈长安想找哥哥拉会呱,想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说给陈长山听听,看看他的意见如何。
“他叔来了!”正在做饭的陈长山的媳妇庆玲看见陈长安走进院来,招呼道。哥哥陈长山租种的地多,在地里忙的时间长,回来的晚,他家的饭还没做好。
“恁还没吃?”陈长安眼扫了一圈,没看见陈长山,就问道:“俺哥来?”
“恁哥把麦捆子拉到谷场后,牵着驴到河里给驴洗洗去了。”嫂子庆玲锅里烧的稀饭,庆玲把瓢里搅好的稠面水往滚开的锅里倒进去,用铁勺子推了几下汤水,息了灶台里的底火。
“大改的身子怎么样了?”庆玲问道。“大改”是陈长安媳妇的小名。乡村的女人在出生后,家里都给起个小名。男孩子也有。只是大了以后与男人不同,男人不光有自己的“字”,还有自己的“号”就是大名,可以入官府的名册的。而女人出嫁后只能在自己男家的姓后加上自己娘家的姓,后面有一个“氏”,组合起来就是自己的官名。女人的大名是不常喊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都以小名或亲戚称谓喊之。
“还在床上睡着来,愁死我了。”陈长安找个板凳坐了下来,低下头,唉声叹气地说。
庆玲听了叹口气便不再吱声。作为亲哥弟兄们的一家人,庆玲当然为妯娌大改的病情担忧。她本来也想多说些宽慰二弟的话,怕扯到最后二弟为此又开口借钱就止住了嘴。自打大改病重,作为家里老大的陈长山没少给与帮助,钱、粮都出不少。但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日子都不好过,何况弟媳妇这个病治起来像个无底洞,看不见希望。庆玲决定缄默其口,也是情有可原。
不多会,陈长山牵着驴进来了。陈长安连忙站起来从哥哥手里接过驴的缰绳,牵过驴走到牲口棚下的食槽前把驴拴上,又坐回原来的凳子上。陈长山走到案板前坐下,摸出烟袋装了一锅子烟叶,点火吸了起来。庆玲和孩子们也围上来准备吃饭,庆玲先盛一碗稀饭放在陈长山的面前,又拿起一张白干面“鬼打”饼搁在饭碗旁边。不过,陈长山没有动筷,依旧默默地吸着烟袋。暮色中几乎看不清陈长山吐出的烟雾和面容,只有浓浓的旱烟叶辣辣的味道在清风中弥散开来。吸完一袋烟,磕完烟锅里的烟灰,陈长山把烟袋放在饭桌上,端起碗、摸起馍,在把馍送到嘴里之前,说话了:“大改现在怎么样了?”陈长山没有招呼二弟吃饭,他知道没有必要,陈长安如果没吃的话,自己会自动偎上来就吃,毫不客气。陈长山的心里从进院看见老二起就满腹都是考虑他们家的事。
“接到县城后,我和她妹妹一起把她送到龙泉那里的教会医院,西洋大夫说是生孩子的时候受凉所致。建议找中医治治,说这样的慢性病中医的疗效不错。我又拉着到‘戚广生药堂’去看了,戚大夫也说是受风寒。得长期喝药,加针灸,治疗起来荡不能好得快些。”陈长安在和哥哥说话时把媳妇的病情说得比较详细些,有些问题也只能跟哥哥说。在哥哥面前说起媳妇的病,陈长安情绪上显得伤感,想掉泪。陈长安看见嫂子庆玲给大哥盛饭拿馍地伺候着,心中充满羡慕。大改的病情加重让本来一贫如洗的家更吃力,在生活的重压下,陈长安连死的心都有过。但是,想到老婆躺在床上,四个孩子嗷嗷待哺,说什么也得坚持走下去。他有时觉得自己不该生育这么多小孩,甚至不该成家。
陈长山没有再问,因为二弟目前的处境他心里清楚得很。陈长山平时也不狂言拉语,是个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的庄稼汉子。
“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陈长安见哥哥不说话了,想把自己的心里话掏出来。
“什么事?”陈长山问道,他以为二弟又是提钱,心头一紧。
陈长安犹豫了一会,低声说道:“哥,我想把房子和宅基地卖给耿万财。”
“嗯?”陈长山听罢一愣,转脸向陈长安望去,嘴里也暂时停止了咀嚼。弟兄俩互相望着,只是在晚幕的遮盖下,看不清彼此脸上真实的表情。陈长安的胆子借着夜色仿佛也壮了起来:“我想把房子加院子卖给耿万财!”陈长安又重复了一遍。
陈长安尽力把语气说得平和,虽然这个决定对他的家庭来说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陈长安一是想让大哥觉得这样做并不是多么可怕,二是让哥嫂认为既然他说出来就不是冲动下的冒然,而是经过大脑的深思熟虑。总之,尽量让亲人们体谅出这是无路可走下的无奈选择。说完话,陈长安的两只手不自觉地在双膝之间摩搓着,低下了头望着脚下暗色中看不清的地面。然而,不平凡的事物注定不会平凡,人为掩盖它并不会改变不了它的性质。如同北国冬季江面上即使结上厚厚的一层冰,看起来平静得如镜面,但冰层下依然是暗流涌动、旋涡四起。就算陈长山把卖房说得轻如鸿毛,陈长山听到也会如雷贯耳。
陈长山并没有出现陈长安预料中的激烈反对,而是长时间地默然。间或有庆玲嚷嚷孩子吃饭的声响和孩子不情愿的反抗声。这样的场面持续到庆玲收拾完饭桌案板上的碗筷、孩子跑出院子玩去,大哥陈长山胡撸一下吃饭的嘴,摸起桌上的烟袋。他把烟袋锅子伸进布烟叶袋里,停了下来用一只手拿杆一只手捏着布袋里的锅子。
“你考虑清楚了?”陈长山面部出现只有他本人感觉到的一下抽搐。
“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不能让大改倒下,她万一倒下,眼前这四个孩子怎么办?现在真是到了摔锅卖铁、扒房子卖地的程度了。任哪借得跟破萝样,老账还不起、新账借不来,亲戚朋友一见恨不得躲起来。大改躺床上,我连要饭的门都出不去。去年的租粮和过年借耿万财的粮食,光麦口这点收成还了,剩不哪去。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家人活在一起就行,住哪里都无所谓?”陈长安一口气激动得把自己考虑很久的结论一股脑地说出来。他是要哥哥明白他现在的境地而支持他的决定。
人身有病是天灾,如同庄稼遇到大旱、水涝和蝗灾一样,无法由自己控制的命运。俗话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可穷人就是不能生病、生不起病,尤其是大病。陈长山知道二弟目前山穷水尽的处境。父亲不在了,按理说当哥的应该长者如父地过问弟弟的难处,可自己的生活也是借钱买藕吃——窟窿摞窟窿,日子过得不容易。但凡能帮二弟的,也都帮到了。“唉!”陈长山长叹一声,用自己粗糙的右手抹了一把同样粗糙的面部,又陷入了沉思。烟斗里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良久,陈长安见哥哥沉默不言语,站起身想告辞。
这时,陈长山发话了:“你先别急,这几天赶紧把地里的活忙忙,等麦收后把夏玉米点上,保证秋来还能有点收成。我这里还剩些夏棉花苗,你拿去栽个半亩,到时收点棉花给孩子们添些衣服。干完农事有时间再弄房子这些事。耿万财不是托耿建儒找过咱们说要占这一片地吗?当时咱没答应,现在咱不能主动找他,这段时间咱在外围再了解了解,如果条件合适,挪个地方也不是不行。
老话说‘人过五代另起坟,房过三代必走人’、‘树挪死,人挪活。’挡不住挪挪窝家庭就改变了呢。大改的病,让城里的大夫看过后,过了麦也可以把她接回西颜集来,拿药在家吃药一样。让咱娘帮你做做饭,恁嫂子得空也能帮一把。你也别太哪个啥,小青都十岁了,再过个五六年就长成人,到时能当个人用了。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我不信这个世道就没有咱穷人的活路了,没有穷人,那些富人也不一定能过得下去。”看来,这个当哥的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经受住二弟说到卖房这意想不到的最初冲击波后,冷静地思前想后找出一条适合二弟的路。说明平日里没少操弟弟的心。还有一条陈长山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想指出二弟酒上的毛病,可话到嘴边,又觉得现在说这些不是时候。
“天无绝人之路!”陈长山补充一句,他怕二弟还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陈长山觉得二弟还不属于四个棒撑着的懒汉,只要改掉嗜酒如命的恶好,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行,我知道了。”看到哥哥没有截然反对,而是已经考虑到许多方方面面,哥哥的话也句句在理,陈长安辛酸的心里轻松不少。
麦收季节,整个西颜集都忙得乱颤,耿万财家更是连猪、羊都能感觉到人的忙碌,有时不按顿的喂食让牲畜叫唤。可是耿家却唯独见不着耿大彪的身影。没有耿大彪,耿万财把麦收之际照例安排得井井有条,只要老天爷不给添乱,收、种都没事。这也是习惯了,这几年耿大彪没在家指望不上的习惯。耿大彪此时正在县城参加市党部委派来人的培训,有重任在身,只是临去县城时对家里人交代尽量不要声张。
这场培训原计划在麦收农忙后安排,因为时局变化快,奉军放弃徐州后前来打二稍的直鲁联军在北伐军的压力逼迫下,也溃败退至鲁境。徐州完全被国民军第三路军前敌部重新占领。新来的县长到任后认为县政不能再往后拖,县里新的行政权力系统需要尽快建立和恢复,麦收后县的各项工作要步入正轨。所以,刚被县党部主委姚子佳安排回西颜集准备农忙的党部秘书耿大彪还没摸到自家的地头,又被通知回到县府。
培训会议安排在县府的二堂改建的议事厅里,这里也是县参议会的办公场所。主席台背后的山墙上悬挂着蓝色的党徽和红蓝国旗。新鲜的旗帜与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房屋相比,就像一位头扎新头巾而身穿破烂旧衣服的老妇,时髦中更显寒酸。主席台上端坐着四位领导:新任县长杨绍民,县党部主委姚子佳,县参议会议长段世杰和专程从徐州赶来的市党部课长朱永修。
县长杨绍民年纪大概不到四十岁,据他自己在台上介绍是浙江人,原在苏州省府民政厅任科长。
“在座的都是本县的乡绅才俊、党国栋梁。绍民不才,今后还仰仗各位共同努力、同舟共济,共创本县党国事业的新局面。这次徐州会议,我和子佳主委都参加了,新成立的徐州市党部在蒋总司令的‘清党’政策的指导下,对下一步县、乡两级的整训工作做了详细部署。
省府对各县的管理区划也制定了新的组织条例。希望各位同仁,利用这几天难得的培训机会,好好学习文件精神,做到精神和思想与党国的绝对统一。”杨县长到底是来自省府的,作起报告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民国建立以来,国内混乱状况没有得到改善,武装割据、混战不已,民不聊生。南北对抗严重,国家没有实现真正的大一统,政令法令各行其是,徐淮地区深受其害。现在南京政府及蒋总司令决心继续北伐、扫荡军阀,建立一个以‘三民主义’为宗旨的统一中华,实在是我辈有幸、民众有幸、国家有幸!目前“清党”工作如火如荼,一个纯净的党才能领导民众实现领袖指引的方向。所以,对付共党分子不能手软。总司令有明确指示:‘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走一个!’党中央对各级党部发出训令”
杨县长说到这里面无表情,停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水,感觉喉咙发痒,干咳几声。然后和姚子佳低声嘀咕一会,眼睛返回手中的文件,声音放缓、语调加重地继续说道:“中央训令指出:‘一,对党员只选择,务必严格,决不可使投机分子乘间而入,已经厕名者须淘汰;二、注意对党员进行主义之认识、政策之运用、服从纪律之习惯等方面的训练;三、对民众应先注全力于宣传党义;四、注意克服各种民众运动的幼稚举动。’我们这期集训是非常及时和必要的。”这时,杨县长的脸色现出微微得意的表情。
耿大彪坐在听众席的第三排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县长带着江浙口音的官话报告,在南方混迹几年的他听起来没有障碍,深以为新县长把局势分析得透彻、把政策讲解得清晰,心中充满对领袖的爱戴。
“南京政府最近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法规,中央财政委员会在统一财政、确定预算、改革币制、整顿盐务等都有新的制度,等下让姚子佳主委详细地为大家介绍。党务具体培训由市党部朱课长给诸位上课。我下面着重把省府准备调整县域管理区划的意见给在座的汇报一下......”杨县长眼光把会议室全面扫了一遍,继续说道:“我们要根据中央的指示精神,在本县启用一批年轻的党国英才,年轻人是国家和民族的希望,特别要考察提拔一些担任基层的领导职务,让他们得到充分的锻炼,将来为党国承担更多的责任。退下来的一批乡绅要人全部进入县参议会,继续为党国光荣服务......”
上午的会议散场,耿大彪饭后回到自己在县府的办公室加宿舍,准备午休一会,可脑子里兴奋得一时睡不着。听闻新县长的报告,心头的愉悦还没有散去。耿大彪斜躺在床上,头枕着被褥,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地想:国家一统多好的前景啊。
国民党保护私有财产,没有共党的“打土豪、分田地”,蒋总司令说:“不论何人的财产,在国民政府的统治之下,都在保护之列。”西颜集的耿家照旧可以继承祖产凭本事继续过上好日子。想想也是,自己家多少年积累起来的家业,为什么要分给别人呢?这样不劳而获的分配,不是破坏了多少朝代遗留传承的规矩了吗?没有规矩自然不成方圆。另外,最让耿大彪激动陷入持续高兴的消息就是省里准备在县域治理范围内并乡成区,因为姚子佳已经给他透露:首任颜集区区长由他出任。这可是天大的喜讯,自己受党国栽培数年,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为国尽忠、施展自己的抱负,做一番光宗耀祖的政绩来了。
夏初的徐州,这座千年古城——兵家必争之地在各方势力争斗落幕后依然是国内政治表演的舞台。冯玉祥被武汉政府拟定为河南省政府主席后,与汪精卫在郑州举行了会议,达成建立开封政治分会的主张。消息传出后,南京蒋委员长有意与冯玉祥接触,经各自代表商定二人准备在徐州唔面,共商党国大事。一时间徐州成为国内国际瞩目的热土。
西颜集的街上,耿大彪安排耿明山带人将几幅耿建儒写的标语横幅挂街道上方。标语写道:“热烈欢迎国民革命军胜利北伐!”、“坚决拥护蒋总司令统一全国!”
县境行政区划调整后,颜集管辖的面积大了好几倍。将原来的张庄乡、腰里乡、杨洼乡、陈寨、王集乡、杜楼乡合并归区,各村改为保,保下为甲。区公所驻地西颜集寨。颜集区东西长五十里,南北约三十里区内辖一百四十多个村庄。当然,乡寨合并开始并不顺利,一些乡里的头面人物对于区长的位置的争夺很激烈,明的、暗的都有。
耿大彪最后的脱颖而出主要有四方面的原因:一是县里有得劲的后台,姚子佳的力保,姚子佳对那些有意争夺区长位置的实力人物采取恩威并重、公权压迫、利益分配等手段让他们退出;二是耿万财积极奔走、拉拢父亲在会时的关系,为了儿子能顺利上位,耿万财动用花费了不少钱财;三是耿大彪有出色的履历,毕业于黄埔军校、在国民革命军中任过军官打过仗、有党部工作经验等等,拿到桌面上、说出来的确比一些老朽鲜亮;四是得力于西颜集繁荣的经贸往来和相对比较居中的地理位置。当然,在地方上做官主要还得靠地方上的实力。耿姓是颜集区最大的家族势力,耿大彪算是耿姓家族中的后起之秀。有其爷爷耿老嗨打下的基础,耿大彪脱颖而出成为耿姓的最大公约数而出头露面,也就不足为奇。
颜集区成立大会及耿大彪走马上任那天,西颜集敲锣打鼓、热闹非常如同过节。区公所暂时和西颜集乡公所共同在“瓦屋院”办公。庆祝大会会场放在“瓦屋院”前院,“热烈庆祝颜集区成立大会”的横幅悬挂在大屋正门的上方。杨县长和县党部主委姚子佳、参议会议长段世杰及县府六部领导都莅临祝贺,杨县长和姚主委、段世杰、耿大彪、耿建儒、各区代表端坐在主席台上。颜集区属各乡乡长、保长及乡绅、各界代表出席了庆祝大会。
庆祝大会由姚主委主持,杨县长宣读、颁发了委任耿大彪为颜集区区长的委任状并讲话。会后,就地摆开酒席二十余桌。西颜集几家饭店的厨师都来为酒席忙活,“瓦屋院”后院支起了五台锅灶,烟熏火燎、热气蒸腾,切菜的、做饭的、端盘子的、刷碗筷的忙得热火朝天。晚上,在“瓦屋院”大门外搭建起戏台,专门从县城请来戏班子唱大戏——穆桂英挂帅。
送走前来参加建区成立大会的各界人士后,忙碌了一整天的耿大彪没有歇息,趁着夕阳还没落山,让老刘套上马车,把精心准备好的供品装上车,在父亲耿万财的陪同下出北门朝三十里路外的百里溪村赶去。今晚,耿大彪要完成他人生中重要的一项仪式。
这个仪式本来安排在区成立大会之前举行的。耿万财思前想后,经与百里溪会首齐丰民商议,认可“国事大于家事”的原则,这场“过家礼”的仪式放在成立大会后。
齐家大院在百里溪村的中间,二进院落。前门三间过邸,大门进深半间、石基砖墙,门外左右各有一尊鼓型的石门墩,上刻花卉浮雕。耿万财父子二人来到大门时,早已有人等候并引进院内。前院三间堂屋,室内已点燃灯火。前院青砖铺地,东西两边分别对称植有柿树和石榴树各一棵。宽敞的前院里有许多人站着,三五成群。有人从堂屋出来迎接,耿万财一看赶紧双拳一抱说道:“师哥在上,小弟有礼了!”
“呵呵,万财,你没入会,不必拘礼!”出来之人约五十多岁,是个大块头,身材敦实,国字型的脸,宽肩膀显得精神饱满。说话的声音响亮、声若洪钟。此人就是徒孙众多、远近闻名的河道“三番子”会首齐丰民,耿万财的父亲耿老嗨的大弟子。
“来来,大彪,给你师父见礼!”耿万财说着,把耿大彪让到前面。耿大彪上前施礼:“师父在上!”
“好,好!”齐丰民满脸笑容,能够将刚刚上任的年轻区长收入帐前,着实是件美事。“时辰已到,都进来吧!”齐丰民挥手向一群站在院里的同道和徒弟们招呼道。众人鱼贯而入。今晚前来参加仪式的人数较多,室内挤不下,辈分低的就排站在室外。
耿大彪在父亲耿万财的指导下,毕恭毕敬地站在堂门口等待宣召。屋里的人在齐丰民的安排下一一各自站位。引荐和记录等重要前辈按次伫立在齐丰民身旁。堂屋内已经准备齐全,中堂挂着一幅身着明朝官服的潘祖画像,两旁对联上写着“只有铁树开花,没有清洪分家”颜体楷书。画前长条几案上分别摆上了肉、果、禽、银四样供品。供品两边各有一支燃起的红烛。案前八仙桌上端放着一只铜质香炉和一把未拆封的细香。烛光下,每一位参加者的脸上都挂着庄重、肃穆的表情,夜色里的室内室外显露出神秘而又圣灵。今晚是耿大彪晋任小香的摆香仪式。
加入“三番子”会是耿万财为儿子耿大彪能够坐稳颜集区区长位置实施的一招妙棋。这样隔代继承了祖业,有一众帮内同道中人的帮助,壮大了自己的人际关系实力,将来修晋大香后,自己也可摆香堂授徒。耿大彪本来像耿万财一样不好这道——没有入会,但是,现在的形势不得不让他改变自己的思想。好在有总司令的前车之鉴,对于入会便没有多少思想斗争和挣扎。当然,现在入会无法和爷爷耿老嗨风光时代相比,两者的目的不同。
耿大彪深知,加入“三番子会”只能是肤浅的,有助于自己在政坛上的发展,不能介入太深,毕竟官与民有着本质的区别。但当领导必须有自己的得劲的一把子人,如同皇上坐朝一样:“一朝天子一朝臣”。耿大彪能够夺得颜集区长的位置有几方面的优势,然而坐在区长这个位子上一些劣势便立刻显现出来。其中最大的劣势就是由于其近年一直在外,家乡的人际势力薄弱,当前能够得心应手使用的手下人不多,入会是个扎根乡土的捷径。只是帮规帮礼的学习需有一个熟悉的过程,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在外混迹多年且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来说,不算太大的难题。用耿大彪自己的话说:大不了摸着石头过河。
“诸位,今天把你们找来主要是把县里要求组建区丁常备队和省府交通厅准备铺设徐济公路的事情研究研究。”耿大彪坐在新添的办公桌前,手里把几份文件整理整理放在桌上,拿出其中的一份打开,边看边说:“现在江浙、湖广半个中国战事基本平息,都在南京中央政府的管辖,接下来将转入经济建设,我们这里也不例外。中央政治会议设立中央建设委员会统一领导各省的经济建设。现在北伐军正在山东、河南黄河一带与北京直奉政府作战,省府决定修建徐济公路江苏段以利战备。”
今天开会,耿大彪特意穿上藏青色洋布中山装,扣子一直扣到脖颈,连风纪扣也挂上。左上口袋盖上别着一枚青天白日党徽,与面前坐着的几位长袍马褂或粗布短衣的乡长、集董们的着装明显不同。耿大彪觉得自己年轻,必须把自己打扮得老成持重些,但又不能显得太腐旧。中山装是官场标配,没有年纪上的要求,看上去既有威严又稳重。声音当然也得拿捏些官腔,这倒不是问题,因为官场和官话耿大彪见识多了,在这些土包子面前随便装装样子便会与众不同。
“吭!”清理一下嗓子是必要的,这一下吭尾音拖得越长,效果越好。“这次修建徐州到山东省鱼台边界的公路,是经济和战备的需要。既是民生,也是军事,所以省、专署、县上都比较重视。牵扯到我们颜集区的三个乡,张庄乡、西颜集乡、王集乡,过几天有专业测量人员来颜集测量、规划道路的经过,咱们要配合好。规划出来的路线所涉及的土地,要配合县里做好征收工作。一旦开工建设,我们就要组建民工施工队伍。这项工作,你们回去后先把风声放出去,让老百姓有个思想准备。”
“这回张庄、西颜集和王集发财了!”还没等耿大彪把事情说完,就有人咋呼道。
“发财别忘了穷弟兄!”有人跟着起哄。
“怎么?八字还没一撇来,你们就红眼了?”王集乡的王传孝笑着瞪起了眼睛。
“今天只是吹吹风,让大家心中有数,具体施工工作要到年底,不过测量设计工作马上就会开始。一切以县府的指示为准。”耿大彪补充说道。耿大彪起身走到门口朝外咳嗽两声,吐口痰。他故意留点时间让大家议论议论。回到椅子上,端起茶杯慢慢喝几口茶。
在座的是各个乡镇的“土皇帝”,都知道干工程是刮油水的差事,摊上的三个乡自然是美滋滋的,其他乡镇只能嫉妒恨。众人一番吵嚷。
“好,修路的事暂时说到这里,下面是关于组建区丁常备队的事。咱们原来每个乡都有乡丁,为了保卫整个颜集区的治安和政务,县里要求各区成立区丁常备队,人员定额三十人,业务垂直领导,由县常备大队负责训练,经费列入各区预算。根据咱们颜集区的情况,我建议每个区丁每月发饷两块大洋,食宿全包,一年两季服装。各乡可以推荐五到六名人员。”说道这里,耿大彪停了下来,双手把文件合上。语气轻松地招呼道:“大家发表发表意见。”
这几位乡长,除了西颜集的耿建儒是留任以外,其他如张庄、腰里、杨洼都是新上来的年轻一代,不是原乡长的儿子就是侄子。杜集乡的乡长杜玉良是百里溪村齐丰民的二闺女婿,也是耿大彪的同门师兄。耿建儒是耿大彪主张留任特批的,耿大彪认为这样既能稳定团结西颜集耿姓族人,自己的精力可以放心地用在整个颜集区的管理上。
“耿区长,参加区队人员有没有年龄的限制,多大到多大的可以报上来?”张庄乡的张体亮翘着二郎腿,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个张体亮,耿大彪自从上任以后接触过几次,四十岁左右的年龄,表面上对耿大彪客客气气,各方面礼节都很到位,但总给耿大彪留下一种敷衍的印象。好像其肚子里闷着的比说出来的要多得多。说到底就是那种城府深、不易暴露的狡猾之流。这种人是耿大彪需要提防的。
“这个问题县里倒没有具体数字,大家拿拿意见?”耿大彪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洋烟,散发给每个人一支。他深知,今天在座的就是颜集区的精英,是自己管理区事务的依靠,自己能不能胜任肩上的重担就看这些人出力的大小。所以,只有不牵扯自己的根本,别的事物都能商量着来。耿万财是耿大彪的幕后军师,告诫过耿大彪:不能指望姚子佳永远的支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他不可能一直坐在党部主委的位置上。耿家的根在西颜集,要在家乡这块土地上生存、保护耿姓家业就必须深深根扎这块泥土之中。
“我看,弄几个穷小子过来算了,权当给他们碗饭吃。”腰里乡长汪贤青笑嘻嘻地说道。
“我看行。你要让他们去外地当兵没人愿意去,在家门口干干,有吃有拿,估计容易说话、出人。”杨洼乡的杨朝会接下汪贤青的话茬。
“穷富倒不是主要的,就是年龄不能太大。既然是保社安民的队伍,那就是拿枪摸炮的兵,说不准哪天就会真枪真刀地和别人干起仗来。所以尽量进年青人。”说这话的是杜集乡的杜玉亮,耿大彪意属的区队长就是他。
“大彪区长,我看你这办公的地方也该换换喽,弄点大地方,俺过来开会或喝酒、打麻将也能围开。”陈寨乡的陈继香没有说关于建队的事,这会儿,他的眼睛净往屋里屋外撒目着。“是是是!”陈继香的一席话惹得大家共鸣,纷纷赞同。整个室内叽叽喳喳,热闹非常。花公家的钱办事,是这些乡村头头脑脑热衷的事,不然外财从哪里弄?
“我看,组建区队的事实区里考量的,至于要什么人、要那些人,只要区长发话,我们大力支持,没有二话!”王集乡长王传孝干脆利索地表态道。
王传孝讲的是真话,这些事下面乡寨的态度重不重要,要看区长耿大彪怎么摆活。但是过场是要走的,这代表耿大彪越来越成熟。
“建儒大爷,这里面你年龄最大,你说说意见吧?”耿大彪看看各乡都发表意见了,剩下西颜集的耿建儒还没吭声,就点名道。只见耿建儒不慌不忙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杆放进烟袋里,别在后腰带上,手捋下自己的山羊胡,笑着说道:“我的意见是咱们马上去‘袁家饭店’吃饭,酒桌上再拉,大家说怎么样?”“老狐狸”深知修路才是关键,组建区队,耿大彪已经事先和他通过气,耿大彪的思路他心里清楚。他此时装憨不表态就是想糊弄,既想跟在耿大彪后面得便宜,又不想背黑锅。
“这个提议好!弟兄们有的好久没聚聚了。大家鼓掌拥护!”王传孝听到“老江湖”耿建儒的发言,立即站起来较好并带头使劲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