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是喜爱香菱的,但同时,对香菱也是残忍的。
他笔下的香菱,命运多桀,却不似雨果笔下《悲惨世界》中的珂赛特,还有一个冉·阿让,从而跨越阶层,一路向阳。
曹雪芹像上帝,一句“有命无运”就定下了香菱的坎坷凄凉。
香菱原名甄英莲,本是富贵之都姑苏一乡绅家的小姐,生得玉雪可爱,全家团宠,却在3岁那年被拐子拐走,从此跌入命运的深渊。
从有命到无运,从英莲到香菱,她只享受了三年幸福时光,再记事时,已活在不听话就被拐子毒打的境遇中了;还好被书生冯渊看上,本可以从舛运中逃离,却被呆霸王薛蟠强抢,宠爱了几天,又弃之不顾了;有命进入大观园,跟着黛玉学诗,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薛蟠又娶回来个狠毒的夏金桂,以为多了个伴的欢天喜地,从人间又跌入了地狱;九死一生被扶了正,生个娃还难产而死。
要说比惨,有谁还能越过香菱呢?
这样的人生,怎一个惨字了得,读来都唏嘘不已,痛彻心扉,何况要去经历?但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倾注的爱,却又是命运簿上的一道亮彩,生命可能无常,命运可以无情,但我们看到了一种柔弱的超然,无法击败的情性。
我们多少人走出校园,走入社会,走入新的生活,就停止探索,停止追求,任精神家园荒芜凋零,任生命在一地鸡毛中消磨,在怨愤中消极混日子。
而香菱不是这样的。
她一孤身的弱女子,柔弱的身躯却直面了自己的人生,“有命无运”如何,“菱花空对雪澌澌”又如何?苦难是命运赋予的,没有能力说不,但人生追求什么,日子怎么度过,却可以自己选择。
赵姨娘觉得自己不好过,就让身边人都不好过;平儿处境艰难,就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活法;袭人温顺木讷的表象下,也有对未来暗自地筹谋;而香菱呢?
她凄惨的经历,无根浮萍的现状,如何度过的暗无天日的岁月,曹公并没有细说,但香菱每次出场,我们看到的都是清新脱俗温和的香菱,有一些小呆的香菱,像小小的菱花,总在暗夜飘香,如小小的菱角,于苦涩处总有回甘,她身上没有悲惨者的怨愤、愁闷,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她没有平儿袭人等的世故练达,也不像鸳鸯晴雯等决绝刚烈,她就是她,一朵小小的菱花,即使在悬崖边,无人欣赏,也为自己开放。
曹公偏爱她,给了她不迷失的情性。
香菱没有多少反抗精神,她是柔弱顺从的,随遇而安的,她的形象不是王熙凤似的圆形人物,而是比较简单的扁形人物,给我们历来的印象就是“呆”,这个呆可不是迎春那样“二木头”的呆,而是心思纯粹的呆。
或者说,香菱对命运的抗争,从来不在反抗中,她是认命的,默默承受着命运,但同时,她又是超脱的,从没有迷失于命运。
贾府中,有多少人都误在繁华的茧中,自缚,即使半世筹谋,也可能一朝成空。显然香菱是其中的另类,虽命运凋零,但能入她眼的,只有美景,与胸中喷薄的热情。爱诗的人,也爱生活,吟诗的人,也在吟唱人生。命运多桀又怎样,风雨飘零又如何,这个孑然一身的孤苦女子,却从不自怜自苦,她是浪涛中一朵小花,随浪翻滚,但始终不改自己的颜色。
香菱的思维,很多人不理解,觉得不合逻辑。平常人经历看不到前路的残酷人生,要么仇视社会,要么自怨自艾,还可能生无可恋,但香菱不是普通人啊,她也是红楼中一大痴人。
宝玉的痴,让他摒弃道统观念,独怜女儿家的娇俏柔弱,袭人的痴让她眼里只有眼前人;黛玉的痴让她知世故却选择不世故;而香菱的痴,却在她的呆憨,命运如何没得选,她就随遇而安,日子如何过有得选,她就选择取悦自己。
香菱突然要学诗,虽在我们看来,有些突兀,但曹公的安排,看似不符合现实的逻辑,但一个“痴”,就圆满过渡,给予饮食男女,现实人生另一个选项。风雨过后依然有彩虹,人们普遍难以摆脱的是风雨的记忆,而香菱眼里只有彩虹。
哪怕学诗太难,哪怕人觉得她得陇望蜀、眼空心大,哪怕这项技能远没有争宠实用,貌似不务正业,但她喜欢,诗让她发现了生活中的美,平淡、孤苦的生活,在诗的陪伴中,有了色彩,有了阳光,有了更多的情感寄托,她乐在其中,连宝玉看着她的痴劲儿都赞叹“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
在这里,曹公借香菱学诗,点出了文学的一种学法,玩着学!学术是枯燥的,但在玩中学,不仅增添了趣味,还能够玩出格调,获得超越功利之外的潇洒。所以,香菱为什么不能学诗?大家都是在玩呐。这或许就是我们现代人不理解香菱学诗的点,因为我们觉得是很正式、很高雅的艺术,其实,诗并不是古人雅俗的界线,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消遣的一种。
人随着长大,天赋的才情却仿佛在流失,因为现实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为了生存,不得不陷入其中,又因为陷入其中,所以情性被慢慢吞噬。
或许,社会的生存之道,更属意于世故者,但人生若真的缺了灵性,又将是怎样寡淡无味的日子呢?
最令人回味的,是高鹗的结局。
香菱难产而死之后,甄士隐于“急流津觉迷渡口”前去接引,这个结尾,弱化了悲惨人生的冲击力,仿佛一下子将我们提溜出去,超脱出人世的界面,站在彼岸来看人世沧桑,真是一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读《红楼梦》,最让人感伤的,最令人若有所悟的,其实不是人物,也不是命运,而是心灵的反问,在红楼的跌宕起伏中,我们是否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在长大的过程中,我们拥有了些什么,又遗失了些什么?曾经我们为之热泪盈眶的东西,今时今日,它还在吗?
读一本书,感悟的也是自己的人生。香菱命运多桀,凄凉一生,却始终让我觉得,她从没有败给命运,她赢过了自己。
[吐舌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