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我的地盘来了个水鬼,不仅打败了我,还赐我名字——阿呆。
这个天杀的抢了我的逆鳞,我还要笑眯眯地说“送给您了”。
三百年后,我阿呆终于崛起了,老娘今儿要送你上西天!
冤有头,债有主,我的浑河我做主!
1
我是一条鲤鱼精,三百年前被达州城外浑河中的水鬼俘获。
三百年来,他夜夜让我扮作翻肚鱼在河边溜达,帮他索人性命。
但我实在是太笨了。
每次他还来不及出手,人就被我给吓跑了。
“你个呆子,老子都告诉你八百遍了,正常的翻肚鱼不会喷水呲人!
你倒好,离着岸边老远都能把人呲得哇哇叫!
我真是造了孽抓了你这么个玩意儿!”
水鬼经常把自己的大腿拍得阴风呼呼,我也会被打得惨叫连连。
他每日打我一顿,顿顿不一样,还经常好些天不让我吃小虾,想饿死我。
但我有花鲢姨娘疼我,她很厉害,总有办法偷喂我。
我凭着牛一般的意志力,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2
阿呆是水鬼后来给我起的名字。
三百年前这条河还没有这么浑,而我是河中第一条生了灵智的鲤鱼。
我在此逍遥快活,为所欲为,差一点称王称霸。
直到有一天,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一头扎进了河水里没了命。
后来啊,这个杀千刀的就成了水鬼,还是个厉害极了的怨鬼。
他见鱼就打,见虾就杀,威胁我们速速给他腾地方。
我怎肯呢?
我才是这里的王!
那时的我何等威风,凭着修来的一些本事,用我漂亮鱼鳍指着他。
“呔……”
可造化弄人啊,这家伙的怨气太深了,我打不过他。
他捉到我的时候,把我按在脚下反复摩擦。
“你倒是很嚣张啊,但也很有骨气,我就如你所愿叫你阿呆!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精了,你可什么都要听我的!”
呵,我很久之前就听花鲢姨娘说过,男人可没一个好东西。
花鲢姨娘是我们河里最有文化的鱼,她说过的话比我吃过的虾还多。
她曾说过这男人啊,他们这也想要,那也想拿,以后遇到了可要小心呐!
那天,水鬼不仅得到了我,还拔走了我的逆鳞,骗我说有朝一日他想起了自己是谁就还给我。
我信你个鬼!
那片逆鳞是我千辛万苦修来,可是我修成正果的紧要东西!
看着身上血淋淋的窟窿,我恨得咬牙切齿。
“总有一天,老娘要送你上西天!”
“你刚才说要送我什么?”
糟了!本来是心里想着的,怎就不小心给说出口了呢?
我糊涂啊!
而且他好像听到了,要死了!
“嘿嘿,我是说这么漂亮的鱼鳞就送您了……”我的牙齿咬得咯吱响。
他真是该死,即便是已经死透了,但我依然觉得他该死。
3
他初次叫我作恶是在三百年前的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
那夜来的男人满脸胡子,大腹便便,在河边哼着小曲,嘴里还骂骂咧咧。
“臭婆娘真是可恶,整天念叨老子!城里的瘟疫咋不把你带走,老子好得个清闲……”
可他鱼竿还没掏出来就看到我正翻着雪白的肚皮,在岸边悠闲地吐着泡泡。
钓鱼的人之间有个传说:碰见翻肚的死鱼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啧,今儿怎么这么晦气,老子好容易有机会避开那婆娘的唠叨……”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水鬼的长发缠住了男人的腿,将他拖到了河底淹死了。
那天起,水鬼望着那男子的脸看了好几天,令人瘆得慌。
他嘴里满是自言自语,像是在不停地问自己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直到那个男人的嘴巴被泡得亮晶晶,他才失去了兴致。
而我,则去把那尸体给偷了。
说实话,这种事情我可不是第一次干了,对于将尸体拖上岸这种事情我可是能的很。
在水鬼来之前我已经默默做了不知道多少年。
这是我的地盘,我见不得这条河有任何不干净的东西。
花鲢姨娘说过,人死了要入土为安。
我觉得很有道理,文化鱼说的话总是没错的。
但凡有人淹死,我都会想方设法把他们送上岸,目送他们的家人把尸体带回家。
仿佛是内心深处的使命一样。
年年月月,我乐此不疲。
因此,在水鬼偶尔呵斥我拖尸体的时候,便是我在他眼里唯一没有反骨的时候。
4
在我假装屈服于水鬼不久后,坊间便开始有了些奇奇怪怪的传说。
他们说河水变浑是因为来了妖怪,而老天怜悯达州百姓,派了河神来镇守浑河。
供奉河神可让淹死的人上岸归家。等河神灭了妖怪,浑河会再度变得清澈。
人们愚蠢,却实在执着。
就在某一天,在水鬼投河之处的山上突然就盖起了一座河神庙。
与其说是一座庙,不如说是一座简陋的木屋,却承载着人们虚无缥缈的希望。
河神庙来往之人无数,甚至是朝中的达官贵人也是来过的。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庙中供奉的到底是谁,只是觉得这些人们很可笑。
哪有什么妖怪,分明是一只怨气丛生的水鬼在不断索取无辜的性命而已。
哪有什么河神,不过是一只弱小的鲤鱼精,因一句”入土为安”而生的执着而已。
河神庙的香火从不间断,长年累月之下无数香灰洒满河畔,与泥沙混在一起,形成了一道灰黄的河岸线。
缭绕的白烟裹着沉重的香味,在浑河之上飘了许多年。
可水鬼的杀戮却没有随着人们的祈祷而泯灭,反而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而我也在这些年里变得也来越聪明了。
我不仅会装翻肚鱼,还学会了喷水吓人,甚至还会装死鱼眼瞪人。
最令我引以为傲的,是我学会了说人话。
水鬼是会说人话的,但是他总是自言自语,尤其是在他发疯杀人的时候。
他总念叨着”阿拉里阿拉里……”。
那时脑子还不是很灵光的我听起来便是这样的。
但这些年里,我好像能听明白他说的话了。
原来他是在说”在哪里,在哪里……”。
听得多了,我也就学会了一些。
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个呆子,看什么看,再看我就把你吃了!”
不只是他的话,河岸上每个人说的话我都能听得明白,也能学得有模有样。
而我从那时起便发现,水鬼每次叫我做的事情都是相同的,从未有任何改变。
我知道他每次索人性命的步骤,也渐渐能猜到他什么时候动手。
但每次他都会依着步骤叫我做这做那,就好像我是个痴傻的呆子,少说一句我都听不懂。
可我不敢自作聪明向他表明我早已记住了,他最恨别人骗他。
自从山上起了河神庙,水鬼发疯的次数就变得更多,打我的次数也随之增加。
我虽成日体无完肤,却从不肯承认他比我厉害。
我是有骨气的!
他开始整日呼喊“公主公主,为什么为什么……”
我虽不太明白,但他每句话都能一字不落地重复两边,倒让我觉得他厉害了!
5
就在我为奴为婢的第一百五十年的某个晚上,水鬼再一次把我叫到了跟前。
他看起来有些不对劲,气息起伏,这是他发疯前的前兆。
“水鬼,你看起来有些飘,病了吗?”
我假惺惺地翻着鱼眼。
“说了多少次不准叫我水鬼,还有,你再敢对我翻白眼我就揍你!”
“哦,那你叫什么?”
他瞪着我不做声。
水鬼时常沉默,每一次跟我聊天他大多以沉默告终,然后再打我一顿。
“呆子,岸上又来人了,你快去把他给我拖住了,要是不小心给他跑了,我就饿死你。”
“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放心放心。”
我极其敷衍,一如既往地顺从。
水鬼一愣。
我看不见他长发下的表情,但他微张着嘴,用颤抖的手指着我:“你怎么……”
糟糕,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
当时的我害怕极了,眼神木讷,表情呆滞,大气都不敢喘。
他纳闷:“你是不是比从前更傻了?”。
“啊,啊?我,我……”我支支吾吾,没否定,也没肯定。
“果然,现在说话都开始重复了,看来是被河上的烟灰给熏傻了,我看你啊,是彻底变成了个呆子。”
他还挺自信。
我嬉皮笑脸:“对呀对呀,呆子呆子,我是呆子。”
可心里却在念叨:这还不是跟你学的?
说来也巧,那晚来的是个很瘦削的细高男人。
我认识他,他是岸边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但每每说起他时人们大多长吁短叹。
多年前我曾听岸上的人说,此人早年生活在达州城外的大城,还是个杀猪的富户。
只是后来老婆跟一个来抄家的官兵跑了,还带走了他唯一的儿子。
他找上门去,不仅被拒之门外,连儿子都朝他吐口水,说他不是自己的爹。
从此一蹶不振的他,得了场重病,肉摊子便就此荒废了。
老婆跑了,儿子没了,连钱也被盗贼抢走了。
他的惨烈一生足以成为我和鱼朋虾友们反复消遣的话本。
今日的他衣衫褴褛,混身臭气,也不知流浪了多久。
算他倒霉,恰好在水鬼发疯时来到了河边,还捡起了一支荒废了不知多久的鱼竿。
看起来真像是许多年前那个死胖子的。
他疯疯癫癫,两脚淌进浑浊的河水中手舞足蹈。
“嘿嘿,好儿子你快出来呀,爹来了……”
好巧不巧,我在这个时候浮出了水面,两眼翻白,肚皮朝上。
四目相对,人与鱼当时都很纳闷。
但我更加生气!
啧,想当我爹?看来你是只见过人心险恶,却不知妖精的厉害呀!
我那翻白的死鱼眼咕噜噜一转,恶狠狠地瞪向了他。
“你个呆子,看什么看,再看我就把你吃了!噗!!!”
我卯足了劲儿,一大口水喷了他的脑门上。
“鬼啊!!!”
男人嗷嗷叫着就往岸上跑,跌跌撞撞,差点踹到了看热闹的我。
“怕了吧怕了吧,哈哈!”
我抱着雪白的肚子嘲笑他胆小又愚蠢,看见一条会说话的鱼就以为见了鬼。
可后来我才发现水鬼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河面上,怪不得那人边跑边往回看。
他周身阴风阵阵,披散的头发如大片黑藻浮于河面,在夜晚显得尤为惊悚。
“真是造孽啊!我都说了多少遍了鱼不会喷水,更不会说人话!
你可倒好,又吓走一个,你这是存心跟我过不去,还是脑子越来越呆了听不懂我的话?”
水鬼的头发因为愤怒而飞舞,将浅滩的泥沙搅得更加浑浊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他发火了。
他喜怒无常,时而疯癫,每次发疯他都将河面搅得天翻地覆,像是闹了妖怪一样。
而我一如往常,鱼肚一番再次恢复了死鱼眼,噗地一下将口中剩余的水吐向半空。
我翻动着漂亮的鱼鳍,围着水鬼绕起了圈。
浑浊的波纹层层荡漾,如我一般有恃无恐。
机灵如我,深知水鬼今夜要动头发便不会有太多精力打我了。
“知道了知道了,阿呆知道了,下一个下一个,明天还有下一个,噗噗!”
6
城里着火了。
滔天的火光在漆黑的夜直冲天际,也映在了浑河之上。
我看见刚刚逃走的那个男人如疯了一般冲进了一群人之中。
“鬼啊鬼啊,河里有鬼,快跑啊!”他试图拦着众人。
“这疯子怎么还没死,快滚开!城里郑员外家着火了,别耽误我们打水!”
人们不以为然,将男子推了个跟头,人群呼啦啦地朝着河边冲来。
可他们不知,他们口中的”妖怪”此时正瞪着猩红的眼,狰狞地望着那片火光。
“着火了着火了,山的那边着火了!”
紧张的我用鱼鳍将河水拍得噼啪响。
但此时的水鬼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我看见他的眼中血红一片,那泼天的火光照在他的身上,将他衬得诡异。
他抱着头痛苦地嘶吼,鬼哭狼嚎之音快要将我的耳朵震聋。
他在喊”公主,不要!”
水鬼的头发变得更长了,仿佛一直能够顺着河流飘向很远的地方。
他嘴里不停重复着那句”阿拉里阿拉里”,最终将刚才推那疯子的人给卷入了河底。
那夜,山的那头火势铺天,山的这头河水狂卷。
也是我唯一一次没有找到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