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末,购得叶嘉莹先生的《唐宋词十七讲》,爱不释手,一气读完后,又反复读过几次,这可以说是我系统研习诗词的第一部书,当年捧书细品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书中共讲了16位词人,其中绝大部分是我比较熟悉的,唯有一位,我是只知其名,不识其词,更不知其事,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形象,这便是王沂孙。相对于吴文英和周邦彦只半讲的简短,叶先生是花了整整三讲的篇幅来介绍这王沂孙,是全书所占比例最高之人,可见着墨之多,用力之甚。不过,即使我也曾反复看了两遍,除了感觉他是借咏物兴亡国之叹,其他并无太多的印象,毕竟,没读过王沂孙的诗,很正常,因为在当时没有网络的情况下,要找到他的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更不要说觅得他的集子,我完整看王沂孙的诗,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王沂孙是一个颇具几分奇特色彩的词人,之所以奇特,一是因为对他的评价上,专家和民众有太多的对立和分歧;再就是指他的推崇度,几如过山车一样,有一个大起大落的过程。他的诗,在当时便很受推崇,同时代的张炎就说他“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白石为谁?姜夔是也,“自中仙去后,词笺赋笔,便无清致”,这赞誉之高,也是很少见了,而他的挚友周密则夸赞他是“玉笛天津,锦囊昌谷。”但后来的他在整个有明一朝无人赏识,名声至少在清代以前,并不是很高,可谓是寂寂无名,但是,拜常州词派张惠言等一众人的极力推崇,便名声鹊起,与周邦彦、辛弃疾和吴文英并称“宋词四大家”,其地位扶摇直上,不过,这只是专家的说法,于普罗大众来说,这些人同辛弃疾是“并”不到一起的。
相对于上面所称的“宋词四大家”之说,我倒是比较认可“宋末四大家”,即周密、王沂孙、刘辰翁和蒋捷四人,但这四人中又有一怪现象,前三人在清代是大受推崇,研究之人颇多,而蒋捷就无人问津了。这也难怪,蒋捷一生如迷一般,他隐居竹山,宁愿饿死也不仕新朝的民族气节,历来受到世人广为称赞;但是,在异族统治且文字狱风盛的清代,为蒋捷点赞是有风险的;然而,谁又不能背他的《听雨》,谁不知道他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倒是这前几位,能背他们一首词者,怕是万不及一。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又家住玉笥山,故别署玉笱山人或玉笱村民,宋末会稽人,善文词,广交游,人谓之‘结客千金,醉春双玉”,与张炎、周密等往来甚密;国亡后,一度出为庆元路学正,旋去官,有《碧山乐府》传世,逝世时约40岁左右。
他生卒年不详,在词中亦无所记,后人是根据他同友人交往的信息中推算出一个大概,如清人夏承焘研究周密年谱时,对王沂孙的生卒年有个大概的估计,“沂孙殆少于草窗,长于仇远,若生于淳佑、宝佑间,卒年才四十左右耳。”。王沂孙身世沦微,作品寥落,给我们留下的词作并不多,仅区区60余首而已 ,其中大半为咏物词,这是当时风尚使之然,在元人定鼎之初,遗民文人们对新统治者都忐忑不安,心戚戚焉,于是,他们在不敢公开发亡国悲声的前提下,只能小心翼翼地借物来抒发其亡国之哀思。
玉杵余丹,金刀剩彩,重染吴江孤树。几点朱铅,几度怨啼秋暮。惊旧梦、绿鬓轻凋,诉新恨、绛唇微注。最堪怜,同拂新霜,绣蓉一镜晚妆妒。千林摇落渐少,何事西风老色,争妍如许。二月残花,空误小车山路。重认取、流水荒沟,怕犹有、寄情芳语。但凄凉、秋苑斜阳,冷枝留醉舞。咏物词其实很是难写,这首先要做到对所咏对象特征准确地把握,亦要做到不落俗巢,写出新意以状物,而王沂孙实在是这方面的高手,他在这首《绮罗香·红叶》中,不仅将款款红叶写得形神俱似,新境频出。词中“绿鬓轻凋,摇落多少”,其实表达的是自己的亡国哀思,而“争妍如许”,则是词人对南宋入元遗民节操的赞赏;他对红叶这一常见的景致写得颇为传神,在一片幽美又凄清的氛围中,让读者感受到他内心的孤寂。
吴江水畔,秋暮枫叶,杜牧笔下那“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美好意境,被荒沟斜阳,西风老色,新霜冷枝,二月残花所替代,完全地将读者拖入了一个怜爱哀惋的意境之中。故而清代词人朱彝尊说,“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他所说的“变”,很大程度上就是指的这种借物叹咏的形式,其比兴寄托,隐晦曲折的表现手法,使得它不同于正统婉约派倚翠偎红,浅酌低唱的传统题材;也不同于豪放派雄奇驰骤,悲歌慷慨的艺术风格,是一种有着宋代季世之际的时代特征。而在这诸多写诗词之人中,以王沂孙的成就最为突出,一如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之评价,他说王沂孙:“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厚,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之以缠绵忠爱。”
但是,他却是出仕元廷为官的,即任庆元路学正,也就是相当于现在宁波市教育局中,掌管对各学校的校规及执行情况,进行考核和监督的渣渣小官;对此,后世说有说无的争论很多,但据叶嘉莹先生的考证,这是铁定之实,由此信之。宋末知名文人仕元者多多,首先是在蒙古铁骑来袭之时,官吏迎降者大半以上,如文天祥,谢枋德者,实属凤毛麟角,如蒋捷这样最终能隐居而没被元人捕获的幸运者,也是极少,绝大部分是如赵孟頫类,带着一颗屈辱的心,在元人处延宕时光。王沂孙的学正一职,怎么说都是从事的教育事业,所服务对象都是汉民族的子孙,难道看着这些孩子无书可读才是爱国?没这个道理嘛。我相信,他的心情应该很是复杂,是经过剧烈的心理矛盾后的一种选择,或许也是为稻粱谋,不得已而为之;作为后人,也不必站在道德的高度来横加指责,亦不必用孔乙己之偷书或窃书来为其辩解,毕竟,活着最重要,家庭需要他。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谩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华影。这首词名曰《眉妩·新月》,他的词以长调为多,铺陈为最,由远及近,由外向内,他并不是直叙对宋王朝覆灭的怀念,而是将咏物同世事无常的感叹,以及兴亡盛衰不由人的无奈,紧密地融合在一起,读来曲折盘旋,幽怨不尽,极为沉郁,充满着沧桑之感。这首词中月亮的意象,同被元人掳往北地的王昭仪清惠很相似,“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悬柳香径,素娥宝帘,太液池、故山夜,这些紧密相连的意象,簇拥着一弯新月,寄托了词人在宋室倾覆后复国无望的深哀巨痛,而自己作为一介文人,无力补缺,只能将自己掩饰起来,叹一声“千古盈亏休问”。
所以,读他的词必须要了解当时的环境,在词曲折而特别的结构中,具有一种幽渺的意蕴,探究他在深隐的笔法下那精细的语句,这样才能理解他所抒发的那种复杂和矛盾的情感,不然便可惜了他“难补金镜”的心境。他不是直接描摹物态,而是根据主观的意念巧妙地选取有特定含意的典故,与所咏之物有机融合,使客观物象与主观情意相互生发;另外就是擅长用象征和拟人的手法,用象征性的语言将所咏之物拟人化,使之具有丰富的象征意蕴。所以,正如清代词论家周济所说,“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他的词被认为有深远的寄托,他正是擅长于用所选取的景物来寄托感慨,所以有着很高的艺术性;但同时却也带来另一方面的问题,这便是好用典,意过深,显得有些晦涩,有伤率真自然之美,这也给读者在理解上造成障碍。
而专家们却并不这么看,如晚清著名词家陈廷焯以为,王沂孙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是“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对其是推崇备至,不无溢美之处。我不是专家,但读诗词多了后,却也有着一些辨别能力和自己的审美情趣,平心而论,王沂孙的词艺术水平还是很高的,在格调和境界上,可以说是那个时代少有人能及的,他在宋末格律派词人中,是一位有着显著艺术个性的词家。至少,他的词虽多长调,但循序渐进,一气呵成,绝无跳脱之感,比起吴梦窗的“七彩玲珑宝塔”,拆下皆成碎片来说,不知要好了多少。再有,他将沉痛的故国之思,一寄于沉郁幽深、哀思凄婉的词作中,笔意幽索,咏物寄托,颇具风骚遗意,其清劲沉郁所形成那种近清真和白石的风格,也是我喜欢的原因,即“伊古辞章,不外此兴。”
怀亡国之痛,述黍离之悲,这是那个时代诗歌的特征,有很多人说碧山词取径狭窄,题材单一,缺乏对现实社会的广泛关注和深入反映。其实,我们要立足于他所处的年代来看,难不成还能要求他如辛弃疾一样,闲时呤几声“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激愤时来几句“醉时挑灯看剑”?不现实嘛,当然,有人说“少陵每饭不忘君国,碧山亦然”,这也是打胡乱说,他没有那么高的境界。至于说他情调低沉,情思缺乏深度和力度,这个就不用求全责备了,国都亡了,保命尚且来不及,在元人屠刀下觅生活,哪来激昂之情调,这是与他同期同派词人的通则,总不能要求这一众人都如文天祥,以生命去抒写“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华章吧,毕竟,他们是民生大众中的小人物。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讯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云天气。几回殢娇半醉,翦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谩惜余薰,空篝素被。“咏物词至碧山,可谓空绝千古,然亦身世之感使然,后人不能强求也。”的确,他的咏物词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这首《天香·龙涎香》便是如此。龙涎香是皇家常用之物,他是借此遗民亡国之痛,上阕用精美的形象,描述了制香的整个过程,最后是余薰弥漫,如烟雾缭绕于岛上满屋生香;下阕回忆当年春夜焚香饮酒,如今却不再有如此雅兴,昭示出对故国的思念。词意潜隐,寄慨甚深,低回婉转,怅惘无穷。
当宋室江山没入崖山的海浪后,昔日美好生活一去不复,他们转身成为悲惨的遗民,放眼望去,山河依旧,物是人非,于是,唯低吟沉咏,借物感叹,遂使三百年宋词的最后乐章,沉郁悲凉,而碧山词就是这乐章中最凄婉的声部。不过,如果将宋词比作一场饕餮盛宴的话,晏殊、欧阳修就如同开胃小菜,仅少许几碟便口舌生香,继而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的词登场,那是正菜,硬菜,佐之以周邦彦、姜夔等,如美酒微醺,歌姬献舞,丝竹绕梁,令人陶醉。至于这王沂孙嘛,正如这宴席旁熏燃的一炉龙涎香一般,有无皆可,有,可增情趣,无,不减欢娱,不过,如果你是个懂香的圈内之人,定会识得其中之妙趣的,其价值肯定比宴席上的东坡肘子高出不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