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子玉
历代王朝立太子除了嫡长子继承制这个传统模板之外，大多数皇帝在选择继承人时都会从政治继承和内部势力的平衡这两个角度进行筛选。作为从来没有将嫡长子继承制作为选择储君标准的秦国，其储君的选择也只会以这两条为参考标准进行筛选。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能破译始皇时代秦国的继承人迷局：
扶苏由于政见和始皇不同，且有楚系势力的背景，所以被始皇排除在继承人选之外。很可能，少子胡亥就是始皇正式所立的太子。
要说清楚始皇时代的储君问题我们就必须对秦国的传统有一个了解。从孝公开始，秦国为了政局的稳定，历代国君都会在生前确定继承人，秦惠文王、秦武王、秦庄襄王，包括始皇都是以王太子的身份继承秦王之位的。甚至在昭襄王时代还出现了隔代指定继承人的事——昭襄王不仅以安国君嬴柱为王太子，王孙嬴异人作为王太子继承人的身份也被敲定。
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大秦政局的稳定，为了坚持商君之法，为了秦国的一统大业。
所以，按照秦国的传统，始皇应该会提前敲定太子人选，以保证大秦政局的稳定，尤其是在大秦一统之后还没有形成对天下的统治惯性之前。
和没有立皇后一样，始皇没有提前立太子这件事根本不符合逻辑。
根据出土的文物以及其它资料的佐证，我们能够基本看清一个事实：始皇生前是立了太子的，而且这个人正是少子胡亥。
据藏于北大的汉简《赵政书》记载：“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顿首言：‘今道远而诏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谋，请立子胡亥为代后。’王曰：‘可。’。”
和《史记》的记载相比较完全是另外一个版本。
另外，李斯和冯去疾也是出于稳定的考虑建议始皇提前立太子的，和历代秦王在生前敲定太子的传统一致。
当时，始皇是带着一套完整的行政班底实行流动办公的，如果遭遇不测，跟随始皇出游的胡亥就可以在第一时间接手这个班子，保证大秦系统的稳定性。这也是始皇出游为什么只带了胡亥的核心原因，绝对不是出于溺爱幼子的考虑。
而且，根据从湖南益阳出土的秦代布告简帛中也能看出胡亥即位的合法性：“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遗诏，今宗庙吏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当除定者毕矣。”
胡亥明确说自己是奉遗诏继承皇位的。另外，从胡亥之后即位的顺利程度也可以论证这一点。
关于胡亥即位的合法性我们还可以通过蒙毅的话来进行佐证。蒙毅在被治罪时为自己辩护：“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
在这里，蒙毅明确称呼胡亥为太子。
蒙毅被治罪的罪名是曾经干扰过始皇立胡亥为太子的决策。此时，蒙毅明确表示，始皇要立胡亥为太子是早就敲定的事，根本不会受任何人的干扰。蒙毅是始皇身边的人，对始皇的想法最了解。这应当是事实。
这也是为什么始皇在大巡游时只带胡亥的核心原因。因为，胡亥就是他所指定的大秦二世皇帝。
很明显，司马迁自己在《史记》中的记载都是自相矛盾的。当然，和始皇的身世一样，司马迁只是将自己所了解到的版本全部写上去，让读者自行判断真相。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管是始皇的身世之谜，还是继承人之谜，实际上司马迁都已经给了我们答案。
至于胡亥即位之后为什么会杀诸兄弟和功臣则是因为，胡亥年龄小，没有威望，必须将所有的潜在政敌进行物理清零才能坐稳皇位。当然，这也是赵高为了向权臣进阶蛊惑胡亥所为。
赵高的目的是成为权臣 图源/剧照
对于此，我们必须明白一个事实：始皇之后，不管是赵高还是李斯执掌大秦朝政，二世皇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傀儡般的存在。这几乎就是个无解困局。
所以，这里就存在一个问题，以始皇之精明应该能预料到这种局面为何还会坚持以胡亥为太子？
只能说，始皇在深思熟虑之后认为，只有胡亥才能作为自己的政治继承人。
对于始皇的政治理念，读史者是没有异议的，这包括对郡县制的制度的坚持以及以法家理论治理大秦的理念。胡亥呢，是跟随赵高系统性地学习了刑名律令决狱之学的。对于赵高在律法方面的造诣，根据史书的记载那绝对也是专家水平的，《史记》中的原话是：“秦王闻高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高即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
始皇以赵高为胡亥的老师还有一层考虑：赵高是自己的心腹，对自己最了解，是可以以自己为模板培养出一个比较接近始皇帝的二世皇帝来。
历史上的皇帝都有一个执念——他们都希望继承者在性格、作风各方面类似自己，比如，刘邦认为赵王刘如意类己所以想立其为太子、汉武帝说刘弗陵像自己结果造成了太子刘据的生存危机...
始皇选择胡亥大概也是因为胡亥类己。再说，赵高也完全可以作为辅政大臣辅佐胡亥。
也就是说，始皇不仅立了胡亥为太子，还给其安排了以赵高、李斯为代表的辅政大臣，形成以赵高和李斯互相制衡的格局。这也是始皇出巡时为什么带上当时时任左丞相的李斯的原因。
实事求是地说，李斯也是支持胡亥的，因为，他也坚持郡县制，认可法家的理念，只有胡亥上位，他才能有用武之地。而且，只有胡亥即位，蒙恬才不会对他的相位造成威胁。为什么在《赵政书》中李斯会建议始皇立胡亥为太子，原因就在这里。
至于李斯后期为什么会被杀，我们完全可以看作是李斯和赵高这两位辅政大臣为了争夺对大秦朝政的控制权而爆发的内部火拼，只是赵高获胜了而已。
后世经常发生辅政大臣之间的火拼也验证了这一点，比如，汉昭帝时期的霍光和上官桀、桑弘羊之间的政治斗争。这也可以看作是历史的规律之一。
胡亥即位之后的表现也完全是以始皇政治继承人的身份自居，具体表现为：坚持大巡游进行流动办公；坚持法家理念 。对此，《史记》中也是有交代的：“于是二世乃遵用赵高，申法令。”
既然胡亥是作为始皇政治继承人的身份成为二世皇帝的，那么扶苏的被抛弃就绝对是因为其理念和始皇的背道而驰。
扶苏和始皇最激烈的一次冲突是对始皇“尽坑诸生”决策的劝谏：“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过滤出两个结论：扶苏不是法家的忠实拥趸；扶苏对始皇的某些理念不认同。
扶苏不认可始皇的某些理念 图源/剧照
而且，扶苏和始皇是频繁性爆发冲突，《史记》和《汉书》对扶苏被外放的理由是一致的：因为数次劝谏，所以始皇将扶苏外放到上郡监兵。
但是呢，如果始皇有意以扶苏为储君，那么将储君外放将兵就是严重违背历史惯例的行为。一般来说，皇帝要是将某个皇子外放将兵实际上就是放弃了对方，比如楚平王对其太子建的处理方案，太子建被平王放弃后被外放到城父带兵。
扶苏呢，被外放大概也是始皇已经放弃了以其为储君。对此，吕思勉也在《秦汉史》中发表过类似观点：“古太子皆不将兵。使将兵，即为有意废立，晋献公之于申生是也。扶苏之不立，盖决于监军上郡之时。”
帝国建立不久，始皇为了延续其政策不得不在继承人的问题上慎之又慎。
另外，扶苏被始皇放弃还有一点可以佐证，那就是，扶苏在面对要其自尽的“矫诏”时根本就没有犹豫，直接自杀。由此我们就可以认为，扶苏在内心里已经接受了自己被父皇放弃的事实，也认为自己存在生存危机，所以才会对矫诏深信不疑。
你想，始皇既然已经立了胡亥为太子，是不允许有干预、叫板二世皇帝权力、政策的势力存在的，尤其是扶苏还能和蒙恬形成合力的情况下。这一点也能解释得通扶苏为什么会对“矫诏”深信不疑的原因。
后世汉景帝整死前太子刘荣给太子刘彻进行政治清障也可以论证这个猜测。
再说，始皇的遗诏也没有要以扶苏为继承人的意思，据《史记》记载：“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对于始皇的遗诏我们完全可以如此解读：始皇让扶苏回到咸阳主持自己的丧事，而主持始皇丧事又是认可了其作为继承者的地位。
不过呢，这种解释很牵强。因为，始皇完全可以公然说以扶苏为继承者。再说，始皇的意思只是让扶苏回去参加自己的葬礼而已。有可能，也是为了便利胡亥对于扶苏的控制。
等于说是，始皇驾崩前实际上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包括立胡亥为太子和对扶苏的处理方案等。
另外，始皇如果想立扶苏为储君，那么就不会在紧要关头让蒙毅去会稽为自己祈祷，而应该让蒙毅去上郡，让蒙氏兄弟拥立扶苏为二世皇帝。
只能说，始皇是在有意支开蒙毅以确保胡亥能够顺利即位。
当然，扶苏被始皇放弃可能还因为其身上的楚系背景。嬴政即位之初，曾长期深受楚系势力的束缚，在华阳太后去世、昌平君芈启被放逐郢陈之后，嬴政才基本回收了王权。
据历史学者李开元考究，扶苏的母亲很可能具有楚系背景，是华阳夫人为了延续楚系势力在秦国庙堂的权力做主给嬴政娶的楚国公室之女。再说，秦楚联姻也是当时所谓的传统。
华阳太后曾经一度控制秦国庙堂 图源/剧照
但是呢，嬴政在由秦王进阶始皇之后肯定不希望再受楚系势力对皇权的束缚，为了集中皇权，他就只能放弃具有楚系背景的扶苏。
这是为了平衡秦国内部各派势力所做的决策。
也就是说，扶苏的基本盘是楚系和秦国老牌贵族，这些人不仅会专权，还有否定始皇郡县制等政策的可能。为了大秦皇权的独立和自己政治理念的延续，始皇就果断放弃了扶苏，以法家出身且身后背景比较小的胡亥为太子。
至于所谓的沙丘宫变则很可能是秦末的时候由陈胜起义导致的真相迷失。据《陈涉世家》记载：“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
陈胜和吴广在起义时是不敢直接与大秦帝国为敌的，只能拿二世皇权的合法性来说事，以争取更多力量的支持，减轻被秦国针对的压力。
也就是说，改写历史实际上是陈胜和吴广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刻意为之的行为。
只是，由于史料的缺失和流言的迅速蔓延，而使篡位的说法成为了公认的事实。
只能说，历史首先是为现实服务，真相其实倒是其次。
当然，这也和秦汉之际的人们没有记录习惯，喜欢用口传述事情的习惯有关。对此，吕思勉在《秦汉史》中也曾表示：“汉时，简策之用尚少，行事率由口耳相传，易致讹谬；汉人又多轻事重言，率意改易；故其所传多不足信，秦与汉初事尤甚。”
再加上项羽入关之后对秦国一切人事、资料的物理消灭，真相就更无法考证。于是，秦国的历史就真成了一个小姑娘，任人打扮。
不过呢，这也正是历史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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