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以死相逼,让我嫁给做医生的顾知均。
此后,我遭受了六年的严重家暴。
可母亲为了面子,坚持不肯让我离婚。
她的控制欲,毁了我一辈子。
顾知均是妈妈为我挑选的丈夫,市里最优秀的内科医生。
长相温文儒雅,待人谦逊有礼。
甚至对待他的患者,也永远是一副如沐春风模样。
我出嫁的前一晚,妈妈和我抵足而眠。
那一晚,她和我说了很多的话,唯有一句让我印象深刻。
“阿芷,知均是个好孩子。你能嫁给他,那是你的福份。你要惜福。”
黑暗中,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指却无意识地抓紧了一下被子。
我不喜欢顾知均,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莫名地排斥。
但是顾知均是妈妈喜欢的人,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细细想来,从小到大又有哪件事,我能做得了主?
生活,让我早早学会了认命。
我顺从地嫁给了顾知均后,我明显地感觉到,妈妈脸上的笑意都多了几分。
妈妈眼中的顾知均,温柔体贴,懂事孝顺。
事实上,的确如此。
家里无论大事小事,都能看到顾知均的身影。
连周围的邻居都忍不住夸,李玉芝为女儿挑选夫婿,是真真用了心。
每每这个时候,妈妈都会故作矜持地谦虚上几句,眼里的骄傲却半点都藏不住。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她眼里那位满分的女婿,是表里不一,爱家暴的畜生。
从二十二岁嫁给顾知均起到二十八岁,我足足遭受了六年的长期家暴。
第一次遭受家暴,是我们大婚的当晚。
喝了点酒的顾知均,待亲友散尽后,冷笑着上前,二话不说就给了一下耳光。
“贱人,你不是挺能的吗?逃啊?你咋不逃了?
“叶芷,你他妈咋就这么贱呢?非得和老子玩这一套,你他妈就是欠收拾……
“存心给老子戴绿帽是不是?会勾引男人是吧?就凭你这残花败柳这种货色,是怎么能做出那么恶心的事情来的?”
我捂着脸,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那一巴掌,让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骂累了的顾知均,毫不怜惜地上前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推倒在床上。
他粗鲁地扯碎了我身上的衣衫,随即沉重的身躯压了下来。
我泪流满面屈辱地挣扎着,却惹得顾知均更加疯狂。
等我醒过来,浑身的疼痛和床单上那一抹刺目的红色,让我意识到,我度过了怎么样的一个新婚之夜。
顾知均已经离开了,我如同死鱼一般,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内心苦涩到了极点。
十分钟后,穿戴整齐准备出门的顾知均,走进房间俯下身,贴在我耳边。
“叶芷啊叶芷,你做得还挺齐全。哭什么?嫁给我委屈你了?要不,你再去把那层膜再修补一下?”
顾知均说完直起身子,露出一个恶魔般的笑容,从公文包里掏出几张钞票,扔到我脸上扬长而去。
他走后,我流着泪,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你哭什么?是不是和知均吵架了?刚刚结完婚你耍哪门子的脾气?知均那么好的一个人,你知道外面多少人,想要嫁给他?叶芷,你好自为之!”
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很冷,甚至没有给我开口说话的机会。
我握着电话,那天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了很久很久。
我忘了,我的妈妈,从来不愿意相信自己会做错。
晚上,顾知均回来的时候,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承认是因为喝了一点酒,心情不好才动的手,并保证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说完,他又温柔地给我上药。
我本能地有些抗拒,在看到他阴翳的眼神后,不自觉地打了冷战,最终还是顺从了。
三天后,我和顾知均回娘家,带回去的礼物塞满了车子的后备箱,给妈妈赚足了面子。
吃饭的时候,妈妈不断地给顾知均夹菜,笑容满面。
顾知均有问必答,在妈妈说话的时候,甚至放下了筷子,认真聆听。
大约,这是我见过最和谐的丈母娘和女婿的相处画面。
“知均你是个好孩子,把阿芷交给你,我就放心了。阿芷以前任性了点,也有些不懂事,你多担待些。”
母亲微笑着对顾知均说完这句话后,转头给了我一个警告的眼神。
我的眼睛,瞬间起了雾气。
这一刻,妈妈和顾知均更是母子,而我像是一个外人。
“你哭什么?我怎么就说不得你了?还是说,你还想要再逃一次?”
妈妈皱起了眉头,筷子一扔,毫不顾忌顾知均还在,厉声训斥我。
结婚前三天,选择了逃婚。
大约是我二十二岁以来,最勇敢的一次,却最终以失败告终。
自从六岁那年,爸爸离开后,我就失去了可以做主的权利。
小到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大到上哪所学校,选择和谁结婚。
我没有说话,含着眼泪低头夹菜。
明明一桌子的丰盛饭菜,我却味同嚼蜡。
“妈,不要怪阿芷,是我不够好,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她的。”
顾知均伸出手揽住了我的肩膀,那力道大得让人生疼。
顾知均的话,让妈妈的神情放松了下来,眼里却依旧难掩失望之色:“阿芷,能遇上知均这样的人,你该惜福。”
我点了点头,大口大口扒饭,生怕眼泪掉下来。
顾知均是妈妈亲自挑选的人。
在她的眼中,我这般行径,是不识抬举,不知好歹。
那天顾知均一直拉着我的手,坐在妈妈的身边,陪她谈笑。
饭桌上那点小插曲,仿佛没有发生过。
好几次,我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妈妈刚离开,顾知均的脸色就沉了下来,风雨欲来。
他一言不发,大步往前走,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我。
果然,回到家后,甚至连房门都还没有关上,顾知均反手就给了我两巴掌。
“贱人,刚刚你摆脸色是给谁看?你非要下我面子是不是?”
瞬间,我的口里涌起了一股腥咸的味道。
我用伸手抹了抹嘴角,却抹了一手的鲜血。
“顾知均,你要不想过下去,那就离婚,为何要折磨我?”我绝望地朝他大吼大叫。
“离婚?贱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别忘了,你逃婚那天,可是你妈亲自把你抓回来,交到我手上的。你以为你妈会让你离婚?”
顾知均冷笑一声,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拖拽进洗手间,用力捏住我的下巴,逼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我望着镜中,头发凌乱、一身狼狈的自己,突然就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
我的妈妈一生都是个悲剧,而我的悲剧又是妈妈一手造成的。
打从我有记忆起,爸爸和妈妈总是在无休止地争吵,甚至当着的我的面毫无顾忌地动手。
六岁那年,爸爸再次提出离婚时,妈妈神情激动,又吼又叫摔了一屋子的东西。
发泄过后,她开车将我带到了高桥架上,要我跳进那滚滚的江流。
妈妈说,她要叶南君后悔一辈子。
那时,因为年纪小,我望着脚下滚滚河水,害怕得嚎嚎大哭。死死地抱着护栏,不愿松手。
妈妈拼命地撕打咒骂我是胆小鬼,孬种。
她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手指,眼神里全是疯狂。
直到被尾随追来的爸爸将我抢下来,并保证永远不再提离婚,妈妈的脸上才露出一副得逞的笑容。
那一场闹剧明面上,妈妈赢了。
实则上,却输得一败涂地。回到家,受了点惊吓的我,躺在床上瑟瑟发抖。
母亲去洗澡的时候,父亲轻轻地拥抱了我。
他眼角含泪,反复说着一句话:“阿芷,爸爸对不起你。这样的日子,爸爸过够了。”
说完,他就出了门,甚至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爸爸当时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有一种感觉,爸爸似乎要离开我了。
洗完澡出来,得知爸爸出了门,妈妈再次疯狂起来。
她拼命地拨打爸爸的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电话。
打不通电话的妈妈,开始骂人摔东西。
她骂叶南君是个白眼狼,是个负心汉。
她众叛亲离和叶南君走到一起,叶南君却不知好歹,敢提离婚。
骂完叶南君,她又开始骂我没用,叶南君要出门,我没有进行阻止,骂我不会讨叶南君的欢心。
我看着面容扭曲疯狂摔东西的妈妈,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妈妈开始用刀片划自己的胳膊,然后拍照给爸爸发信息。
然而,如同石沉大海般,毫无回音。
见这招行不通,妈妈又将目光放到我的身上。
她全然不顾我当时的叫疼和求饶,摁着我,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划向我的胳膊和小腿。
片刻清醒过后,妈妈哭着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手忙脚乱地给我包扎伤口。
做完这一切后,她一脸颓废,捂着脸痛哭。喃喃自语着说叶南君狠心,连女儿都不顾了。
以前,只要她一拿我威胁叶南君,叶南君总会无条件妥协。
然而这次,直到天亮,爸爸都没有回来。
妈妈又开始暴躁了,她甚至忘了我身上还有伤,再次拉着我去跳桥。
她不信叶南君,真的会舍弃我这个唯一的女儿。
可惜,这次妈妈没能如愿。
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叶南君失踪了,失踪在那条冰冷的江河里。
警察打捞吊起了那辆熟悉的车时,母亲瘫软在地上,流着泪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通过查证,警方那边很快就下了结论。
检查过汽车没有问题,开车的人是存了死志。过桥时,故意加速从桥上撞下去的。
至于父亲的尸首并没有找到,但警方的意思大概率是凶多吉少,那条河流湍急,河况复杂,生还机会渺茫。
妈妈始终不愿接受,爸爸已经离开了这个事实。
更准确地说,她不接受的是爸爸以生命作为代价,也要离开她的残忍真相。
那天以后,她锁起了爸爸那间画室,从不让任何人靠近。
她一遍一遍往警局跑,打探爸爸的消息。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爸爸失踪后,这些年偷偷接济着妈妈的外婆来过一次。
外婆一身珠光宝气,出现在我家里,劝妈妈将我送走,跟她回李家。
妈妈气急败坏,这些年的生活将她折磨得早已形象全无。
她像泼妇一样,将外婆赶了出去,却很没有骨气收下了那张巨额银行卡。
她从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婚姻的失败者。
爸爸和妈妈的故事很俗套,一个是自小生活环境优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
一个是郁郁不得志,与世俗格格不入的落魄画家。
我妈妈李玉芝爱上了爸爸的才华和身上的那股傲气,爸爸叶南君则是看上了妈妈生在富裕人家,却始终保持着天真烂漫的与众不同。
两人的结合,遭受了巨大的压力。
李家极力反对,认为爸爸和妈妈二人,门第悬殊不适合。
我妈妈却铁了心要跟着叶南君,甚至不惜与娘家反目成仇,自逐家门。
李家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
婚前的风花雪月,变成了柴米油盐后,两人早已没了当初的缠绵绻缱。
残酷的生活,让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娇小姐,活生生变成了蓬头垢面的家庭主妇。
妈妈指责爸爸心比天高,学不会向生活低头。成天只会画,那些卖不出去的破画。
爸爸厌烦妈妈疑心病重,说话不懂委婉,浑身公主病,不像是个会过生活的人。
当初对方身上的优点,变成了放大十倍后的缺点。
直到一向多疑的妈妈,在偷偷查看爸爸的手机时,发现了一条暧昧至极的信息,两人的关系更是跌到了冰点。
平日里,因为有外婆的偷偷接济,家里的生活尚可过得去。
妈妈干脆雇了一个保姆,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接送我上学。
而她只有一个事情,那就是从早到晚,盯着爸爸的一举一动,不放过半点蛛丝马迹。
只要爸爸外出,她必然尾随而去。
最疯狂的时候,甚至花了一大笔钱请私家侦探,调查爸爸的行踪。
爸爸最开始还会激烈反抗,言辞锐利。次数一多,他也就麻木了。
期间爸爸六次提出离婚,其中三次妈妈要与他同归于尽,三次妈妈以自残行为收场。
“叶南君,你想要甩了我,门都没有!我李玉芝的字典里,只有丧偶没有离婚!”这是六岁以前,他们争吵时,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后来,爸爸彻底放弃了挣扎,整天将自己关在画室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直到他开着车,义无顾反地从桥上撞了下去。
一年又一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爸爸始终没有消息,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妈妈也变得愈加喜怒无常,她辞了那个保姆,专门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偶尔,她会用力搂着我,咒骂叶南君,毁了她的人生。
骂完后,又失声痛哭,逼问我如果那天,她没有逼叶南君,是不是叶君南就不会去寻死?
我诚惶诚恐,紧张地汗水湿透了衣裳。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无数次,没有一次能让妈妈满意。
以前,我察颜观色,回答“是”这个答案。
妈妈勃然大怒,给了我两巴掌。
“叶芷,你就是个白眼狼。你忘了这些年,我是怎么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现在连你也认为是我逼死了你父亲?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
我跪在地上,哭着认错。
我给了妈妈一个否定的答案,妈妈仍然怒气难消。甚至怒火更盛。
她抓起衣架就往我身上招呼。
“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不学好!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了。叶南君就是我逼死的,你为什么不敢说?你和那个短命鬼父亲一样,撒谎成性,你没救了!”
我无论怎么回答,总归是少不了一顿打。
长大后我才明白,刚刚丧失丈夫的妈妈,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的理由。
是什么答案,根本不重要,或者说,那个答案早就在她心中了。
后来,我学会了沉默。
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那个问题终于再没有被提起过。
我的父亲叶南君,却成了家里的禁忌。
上学之余,我所有的时间被妈妈安排得满满的。
各类补课班才艺班,风雨无阻一节都不曾落下过。
妈妈舍得花大价钱让我学习各种才艺,唯独禁止我学画画。
她旗帜分明地告诉我,她讨厌与李南君有任何关联的东西,包括红色的物件。
因为爸爸以前的画作里,总喜欢用红色作为主色调,热情又张扬。
我衣柜里的衣服,从爸爸离开后,就只剩下了黑白灰三色。
连老师都不止一次,和妈妈说孩子就应该多穿一些颜色鲜艳的服装,才会有些生气。
妈妈嘴上应着,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
最离谱的是,在我上初二那年,因为学校换了红色的班服,妈妈二话不说,就给我转了学校。
爸爸以死换来解脱,妈妈却因为爸爸的骤然离去,终其一生都被束缚其中,却不自知。
爸爸离开后,我和妈妈独自生活的日子里,早餐无论吃什么,桌上总会有一杯玉米汁。
睡觉前,会喝一杯纯牛奶。
妈妈好像忘了,我从来不爱喝玉米汁,也不爱喝热过的纯牛奶。
这些,都是爸爸以前的习惯。
妈妈更不知道,我热爱画画,非常狂热的那种,连老师都夸我极有天赋。
我还爱红色,爱极了红色的张扬、活力和热情。
这正是我生命里所缺失的东西。
面对妈妈的喜怒无常,我顺从地收起了所有的锋芒。
我的妈妈,终究也只是个可怜人。
想到这里,我宽恕了这个世界对我所有的不公。
殊不知,我才是彻头彻尾的可怜虫,甚至不敢为自己而活。
一晃,我上高中了。
学习开始繁忙,妈妈依旧拒绝了我想住学校的要求。
从初中起,我争取过无数次,没有一次成功,这次也一样。
有了经验的妈妈,轻而易举地从医生那里给我弄了一份病历,亲自说服校长让我外宿。
说到她一个单身妈妈的不易,说到一个妈妈对女儿的担扰。
动情处声泪俱下,将头发花白的老校长,感动得泛起了泪花。
他感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然后大笔一挥,批准了妈妈的申请。
妈妈只是怕,怕我像初三那年脱离她的掌控。
必须将我放在眼皮底下,她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初三那年,我终究是输给了内心的欲望,我瞒着妈妈偷偷报了学校的美术培训班。
有了专业老师的指导,我学得更快,也有了更大的进步。
在一次市里举办的美术比赛上,我毫无意外地获得了第一名。
我穿着美术老师送给我的那条红色裙子,走上了领奖台,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美术老师忍不住给我拍了张相片,发给了我妈妈。
年轻的美术老师,只是想说服妈妈,不要放弃我这么一个有天赋的好苗子。
画画和红色,我一次触碰了妈妈的两个禁忌。
这张相片引起了轩然大波。
妈妈赶到学校,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大吵大闹,
她用画画会影响我的学业为由,严厉地表示美术老师怂恿我学画画这件事,她会追查到底。
年轻的美术老师,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场就吓哭了,她掉着眼泪,一个劲地去道歉,那眼神里满是愧疚。
因为我曾经对她说过,对于我学画画这事,要求她保密。
她只是好心办了坏事,我并不怪她。
相反在美术班的日子,我从画中体验到了,过去我从未得到过的平静和愉悦。
美术老师在校领导的要求下,被逼着向我妈妈道歉。
我在那天,却因为有了一个刁蛮不讲理的母亲,而声名扫地。
在学校耀武扬威过后,妈妈将我带回了家,而我身上还穿着那条红色的裙子。
回到家,妈妈让我将衣服脱下,穿着内衣内裤跪在地上。
她让我好好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
随后,当着我的面,将那条裙子剪碎,那个一等奖的证书被撕成了碎片。
我的心也随着那撕裂的证书和裙子,碎了一地。
“如果爸爸还在,他肯定不会这样对我!叶南君就是被你逼死的!”受了刺激的我口不择言,第一次起了反击之心。
妈妈显然没有想过,一向温顺乖巧的我,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她的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坠。
沉默了好一会,她转身进了房间。
那一晚,低沉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从房间里传出来。
我又懊悔、又自责,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道歉。
知女莫如母,妈妈实在太了解我了,她将我拿捏得死死的。
她只是用另一种方式,逼我就范和妥协。
第二天,妈妈却亲自找到那个老师道了歉,并一口气给我买了十几条红色的裙子,以及大批的画画材料。
只是她的脸上,再也没有过笑意,如同行尸走肉般。
总是无端发呆,默默流泪,却从来不和我说一句话。
她又开始自残的行为,用刀片割胳膊,用烟头烫手背。
她无时不刻,用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对我进行无声的要挟。
我认命了,向她低头认错。
我主动退出了学校的培训班,新买回来的画笔和颜料,也被我含泪锁进了柜子里。
那些红色的裙子,全部转送给了班上的同学。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红色的东西,都会引起强烈的心理不适。
每每这些色彩出现我面前,我就会想起妈妈身上那些纵横交错,冒着鲜血的刀口划痕。
第一次对妈妈的反抗,来得快,去得也快。
也是就是那一次,让我深刻意识到,我只要稍有反抗妈妈的意愿,她就能用更偏激的行为将我拖入地狱。
我每天喝着妈妈亲手为我端上来的玉米汁和热牛奶,穿着妈妈亲自挑选的衣服,逐渐麻木。
性格温和,勤奋好学,多才多艺,懂事孝顺是身边认识的人,给我贴的标签。
进入高中后,妈妈依旧每天坚持到学校接送,风雨无阻。
三年高中生活,我从来不敢有半分松懈。
我犹记得有一个学期的期中测试,老师打电话告诉妈妈,我数学考了70分,是全班唯一一个考了70分的学生。
话还没有说完,妈妈就挂了电话,冲到了学校。
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妈妈阴沉着脸,完全没有给老师说话的机会,上来就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她说,是自己疏于管教,让老师费心了。
在一众惊愕的目光中,我无地自容,恨不得有地洞让我马上钻进去。
老师好不容易插上话,告诉她,这次测试的试题超纲,70分已经是全班的最高分了。
她却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150分的试卷,你只考了70分,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阿芷,原本你可以更优秀。”
我低头着,从头到尾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老师好说歹说,把妈妈送了出去后,她看我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叶芷,你已经很优秀了,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妈妈对你要求太高了些,好好沟通一下吧。”
数学老师这话一出,我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清楚地知道,妈妈并不是对我要求高,而是因为爸爸,她病了。
而因为妈妈,我也病了。
那是一种心理上的病,时时让我压抑又窒息。
药石无医。
自那以后,每次考试,我的成绩从来没有落过80分以下,即使是超纲的试题。
在学校里,我没有任何的朋友,也不敢交朋友。
我是班上同学眼中的另类,学习优秀,独来独往。
我上高二那年,有一个胖胖的同学,主动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
内向的我,特别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
胖胖的女同学,叫笑笑。人如其名,开朗又热情,笑起来眼睛像一汪弯弯的明月。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笑容都不自觉地多了几分。
有一天周末,妈妈来接我。我和笑笑正有说有笑往校门口走,手里还拿着笑笑送我的两颗巧克力。
我丝毫没有注意到早早等在校园门口人群中的妈妈,
直到她满脸怒意,冲上来,狠狠打掉我手中的那两颗巧克力。
“谁让你吃这些垃圾食品的?你是不是忘了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看你交的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我送你来学校是来上学的,不是让你来交狐朋狗友的。”
妈妈声色俱厉,完全不顾门口来接送学生的家长,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笑笑脸色变了,她勇敢地站出来,替我打抱不平。
妈妈只是轻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开口就是一个爆击。
“这位同学,你是看上我家叶芷什么了?你是农村出来的吧?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攀附有钱人的手段,倒是学得挺溜。”
我哀求着妈妈,不要说了。
她却甩开我的手,一脚踩在那两颗巧克力上,冷冷地对笑笑说:“垃圾就应该和垃圾呆在一起!”
她侮辱笑笑的言语,像刀子一样扎进了我的五脏六腑,痛得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这巧克力是笑笑妈到城里一个亲戚家做客带回来的,她妈妈舍不得吃,给她带了回来。
同样地,她舍不得吃,三颗巧克力,她分了我两颗。
而我注定不会再遇到手里有三颗巧克力,会毫不犹豫地给我两颗的人了。
笑笑终究是个脸面薄的学生,她抹着眼泪,转身跑了。
我伸出想要挽留笑笑的手,在对上母亲那眼里逐渐疯狂的神色后,终于无力垂下。
我的第一段友情落下了帷幕。
我自觉地疏离着所有人,不想再有人因为我而受到无妄之灾。
笑笑事件之后,妈妈看我就看得更紧了。
我放学时,稍微晚出来五分钟,她就能连环夺命call,直接把电话打到班主任那里。
班上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控制欲极强、行为偏激的妈妈。
在学校里遇上,同学们都会下意识地绕着我走。
我已经麻木了,靠近我的人都会变得不幸。
比如那个美术老师,那天妈妈大闹校园之后,第二天明面上是去道歉,实际上却是在对学校施压。
用的是李家的名义,李家在当地有钱有势,这个名头当真是好使。
一个星期后,那个老师就从学校辞职了。
比如笑笑,那天在学校门口被妈妈辱骂过后,没多久就转学了。
妈妈私下找到了笑笑的父母,拿出了十万块,条件是让笑笑转学。
那对老实巴交的农村夫妇,在钱权面前低下了头。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有那么一刻,我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不敢反抗,不敢说不。如同牵线木偶一般,苟延残喘地活着。
只要稍微对妈妈露出一丝反叛的行为,妈妈就会用自残后血淋淋的伤口和我无声对峙。
而每一回,我都不争气地很快缴械投降。
后来,我又遇到了一个笑容纯净,笑起来眼里有星晨大海般的男孩。
男孩的出现,让一直在泥潭中生活的我,感觉日子也不是那么难过了。
他像我生命里的一束光,温暖得让我贪婪。
妈妈再次出现了,她把我的那束光亲手掐灭了,无情地打碎了我的美梦。
我暴怒,疯狂,歇斯底里。活成了我最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我学着妈妈的样子,用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划向自己胳膊和手腕。
我竟然莫名地感觉到了一丝疼痛中的快感。
妈妈惊慌失措,流着泪苦苦哀求我,不要伤害自己。
她甚至主动提出要送我去学美术,答应我可以自由地穿任何颜色的衣服,我喜欢住宿舍,就让我住宿舍……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残原来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就像妈妈每次用这种方式逼我低头一样。
所有人都说我病了,妈妈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她给我申请了休学,带我去看最好的精神科医生,也不再逼我喝玉米汁和热牛奶。
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妈妈好像是真的很爱我。
病好后,我和妈妈生活各自归位。
之前的短暂的温柔和迁就,仿佛是一场梦,风一吹,梦就碎了。
高考后,我如妈妈所愿考上了她想让我去的大学。
而妈妈,则向学校申请了校外租房陪读。
我没有反对,我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
大学毕业后,妈妈已经给我找好了工作的单位。
我的生活好像自由了。
这些年来,妈妈和李家的关系有所缓和,我们的生活跟着上了一个档次。
妈妈甚至很慈爱地,给了我一把另一个房子的钥匙,意味着我可以独立生活了。
我欢欣雀跃,高高兴兴前往我的新住所。
仅仅只住了三天,我又搬了回来。
妈妈淡定地给我搬东西,脸上的表情似是早有预见,只是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时间真的会潜移默化改变一个人。
我明明有了可以挑选衣服颜色的权利,可还是会下意识地买下黑白灰。
我明明很讨厌喝玉米汁和热牛奶,但一旦不喝的时候,总感觉有一件什么事没有做完。
习惯是件可怕的事情,习惯就是依赖,是不断降低底线妥协的过程。
从六岁到二十二岁,妈妈用了16年的时间,削去了我一身的锋芒。
这些年来,无论怎么折腾,我始终都是在她可控的范围内。
当菟丝花当久了,也就慢慢失去了自力更生的能力。
妈妈拿捏我的手段,相当高明。
对于嫁给顾知均这件事,我甚至怀疑妈妈,并不单单是因为顾知均是个医生。
更重要的是顾知均的名字里有个“均”字。和爸爸李南君的“君”字同音。
爸爸明明已经离开了十六年,他却好像无处不在。
直到现在,妈妈也没有注销爸爸的户口。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对着户口本,目露凶光:
“叶南君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了?做梦!你就是死了,也只能和我呆在同一个户口本上。”
妈妈,应该也恨我。
因为我的存在,是李玉芝和叶南君有过一段失败婚姻的证物。
所以,她肆意操控、摆布我的人生。
从第一次见到顾知均起,他那像是猎人遇见猎物般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