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
"马骏同志,请谈谈你对这个岗位的理解。"
面试官的声音让我猛地抬起头,十年了,这个声音我居然一点都没忘。目光对上考官席中央那张熟悉的面孔,我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是她,是林雪琪。
考官席上三个人,左边是工会主席老李,右边是办公室主任,中间这位女处长,十年前在边防线上,我曾在暴风雪里救过她。
"马骏同志?"林雪琪又喊了一声,声音依然清亮,和十年前在风雪中听到的一模一样。她微微蹙眉,目光和我的对上,却仿佛全然不认得。
"报告首长!"我下意识地立正,脱口而出的称呼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老李笑着打圆场:"马同志是从部队转业的,应该还不太适应企业的面试流程。"
林雪琪点点头,神色如常:"请继续回答刚才的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一刻,1983年那个寒冬的记忆,如同冰雪解冻般涌上心头......
那是我在边防线上的第三个年头,正赶上东北最冷的一个冬天。腊月二十七那天,我值夜哨,零下三十多度的风吹得脸生疼。老葛来换岗时还说:"骏子,今年这雪忒大,都快把哨所埋了。"
"啥时候不大了,咱再说。"我裹紧军大衣,接过热水壶:"你要冻着了,今晚谁给我们讲故事?"
老葛是个话匣子,每到夜里值班,总要给我们讲些民间故事解闷。他摆摆手:"得,我这就回去暖和暖和,一会儿给你讲《梁山伯与祝英台》。"
"得了吧,都听几十遍了。"我笑着推他:"快回去吧,外头风大。"
风越刮越大,雪粒子打在脸上跟针扎似的。我缩在岗亭里,数着时间。也就是那时候,我听见了风里混着的一声微弱的呼救。
起初我以为是风声,可仔细一听,确实是人声。我握紧枪,循着声音的方向摸过去。雪地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蹒跚着向哨所这边走来。
"站住!"我大声喊道:"举起手来!"
人影停住了,慢慢举起双手。风雪中,我听见一个女声,带着哭腔:"同志,救救我......"
我打开强光手电,看清了来人——是个年轻姑娘,穿着厚棉袄,整个人却已经被风雪糊成了白色。她的脸冻得通红,嘴唇发紫,身子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你是哪个生产队的?怎么跑这儿来了?"我赶紧上前扶住她。
"我是三岔口生产队的知青,叫林雪琪。"她说话时牙齿直打颤:"去邻村送年货,走岔了路......"
我二话不说,脱下军大衣裹在她身上。她想推辞,我板起脸:"现在是紧急情况,请服从军事指挥!"
她怔了一下,然后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是,同志同志!"
我背起她,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她很轻,但这种天气,走路如同踩棉花,每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
"你叫什么名字?"她在我背上问。
"马骏。"
"马骏同志,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歉意:"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职责所在。"我喘着气说:"再说,你这不是赶得巧吗?要是再晚点,换了老葛值班,他可背不动你。"
她在我背上轻轻笑起来:"为什么呀?"
"老葛都四十多了,腰还不好。"我调整了一下姿势:"别说话了,省点力气,马上就到哨所了。"
风雪中,我听见她小声说:"马骏同志,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一股热乎乎的大米香......"
"那是军大衣的味道。"我说:"每次洗完都是晒在厨房边上。"
这一段路,我走得异常艰难。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不足两米。要不是平时巡逻时记熟了地形,这天怕是真要出事。好在最后,我们总算看见了哨所的灯光。
"马骏!"老葛的声音在风雪中格外响亮:"你小子跑哪去了!"
"老葛!"我大喊:"快打电话叫医生,有人受困......"
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转眼已是十年。我看着面前西装革履的林雪琪,她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只有那双眼睛,还和当年一样明亮。
那晚,老葛火速叫来了连队卫生员。林雪琪除了轻微冻伤,倒是没什么大碍。我们给她煮了一碗热腾腾的挂面,她捧着搪瓷碗,脸被热气熏得通红。
"你说你一个姑娘家,这么大的雪天往外跑啥?"老葛一边添煤炉子一边唠叨:"要不是遇上我们骏子,今儿这可真悬了!"
林雪琪低着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去给晓华送复习资料的。她和我一起备考,可这几天发烧下不了地......"
听她这么说,我才注意到她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包里除了一些年货,装的全是书本笔记。
"你们备考?"我好奇地问。
她点点头,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磨得发白的《高等数学》:"我们在自学,想参加明年的高考。"
那时候,能不能参加高考还不太确定。知青返城的问题刚刚开始解决,很多政策都在变动。可林雪琪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你说这农村姑娘,咋还想着上大学呢......"老葛嘀咕了一句。
"为什么不能上?"我打断了他:"现在政策好了,只要有本事,谁都能考!"
林雪琪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马骏同志说得对。我爸是老教授,文革时被下放到农村。他临走前告诉我,知识才是最可靠的东西。"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倔强。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这种天气也要去送资料——这个女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抗争命运。
"来,再喝点。"我给她续上热水:"学习这事,有个伴总是好的。"
她笑着摇摇头:"够了够了,我得赶紧回去,生产队那边该着急了。"
"这么大的雪,今晚哪都去不了。"老葛说:"我已经打电话给你们队长了,就说你在我们哨所避风雪。"
那一晚,林雪琪就睡在值班室的行军床上。我和老葛守在外间,听着风雪声,说着话。
"骏子,你说她真能考上大学吗?"老葛问我。
我看着窗外的风雪:"能,我觉得她一定能。"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我们派人送林雪琪回生产队,临走时,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马骏同志,等我考上大学,一定要请你喝酒。"
"好啊,我等着。"我笑着说:"不过你得考个好学校,别到时候丢人。"
她眨眨眼:"放心,我考上了,肯定比你官大!"
那时候我们都笑了,谁能想到她说的是真的。
1993年的春天,我转业到这家大型国企。那时国企改革刚开始,很多人下岗待业,能找到工作已经很不容易。面试那天,我穿着借来的西装,握着档案袋的手心都是汗。
"林处长,这位同志的条件不错。"工会主席老李翻着我的材料:"当过班长,还立过三等功。"
林雪琪点点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为什么选择来我们企业?"
我深吸一口气:"因为我相信,只要有本事,在哪都能干出一番事业。"
她的眼神动了一下,这句话,正是十年前我对她说过的。可她的表情依然平静:"马骏同志,你知道这个岗位的主要职责吗?"
我挺直腰板:"知道。这是企业安保科的基层管理岗位,主要负责......"
林雪琪依然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马骏同志,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有点紧张。"
她低头在文件上写着什么,语气依然平静:"紧张是正常的。不过据我了解,当过兵的同志,都特别靠得住。"
面试结束后,我站在企业大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这里和边防站岗的地方太不一样了,没有刺骨的寒风,没有漫天的风雪,只有穿着工人服的匆匆走过。
"马骏同志。"
身后传来林雪琪的声音,我转过身,看见她站在台阶上。阳光很好,照在她肩头的灰色职业套装上。
"林处长。"我立正,下意识地要敬礼,又生生忍住。
她笑了:"还是叫我小林吧,那天晚上不就这么叫的吗?"
我愣住了:"你...你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她走下台阶:"那可是我最狼狈的一次经历。"
我们在企业门口的小花园里坐下。她问我抽不抽烟,我摇摇头:"戒了。老葛得了肺气肿,我就不敢抽了。"
"老葛?就是那个爱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老班长?"她居然还记得这些细节。
"对,他去年转业到东北制药了。"我低头搓了搓手:"刚才在里面,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在犹豫。这个岗位竞争很激烈,如果让别人知道我们认识......"
我明白了,她是怕别人说闲话。也是,她现在是企业管理层,我只是个求职的。
"你后来是真的考上大学了?"我转移话题。
她点点头:"考上了北大中文系。毕业后分到这里,一步步走到现在。"她看着我:"这些年,你怎么样?"
"还行吧。"我抬头看着天空:"该打仗时打仗,该站岗时站岗,活得挺踏实。"
她突然说:"其实这个岗位不太适合你。"
我心里一沉,她这是来委婉拒绝我的。
"保安科长这个位置,说实话有点屈才了。"她接着说:"我们物资部缺个副主任,专门负责仓储安全和运输调度。你在部队管理过汽车连,经验很合适。"
我愣住了:"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打断我:"这不是因为我们认识,而是因为你确实合适。马骏同志,我记得你说过,只要有本事,在哪都能干出一番事业,对吧?"
阳光照在她脸上,我忽然看见了那个在风雪中执著求学的姑娘。十年过去,她眼中的光芒一点都没有改变。
"报告首长!"我站起来,正正经经地立正敬礼:"请给我这个机会!"
她也站起来,俏皮地回了个礼:"准了!"
我们都笑了。春风吹过,带来几片花瓣,轻轻落在肩头。
"对了。"她转身要走时,突然回头:"记得吗,我欠你一顿酒。"
"记得。"
"今天晚上,就在老街的尚禾居。正好也庆祝你入职。"她眨眨眼:"别迟到,不然扣工资。"
看着她走远,我在心里默默盘算:从这里到尚禾居,步行大概需要四十分钟。这让我想起在边防时,每次换岗都要提前半小时出发,因为暴风雪会让简单的路程变得异常艰难。
有些事情,一晃就是十年。可有些品质,却始终没有改变。就像她说的,当过兵的同志,都特别靠得住。而我,也始终记得站岗时的那份责任:守护希望,即使在最黑暗的风雪中,也要保护那些追梦的人。
晚上七点,我提前二十分钟到了尚禾居。推开门,看见林雪琪已经坐在那里,桌上放着两瓶老白干。
"挺准时的。"她笑着说。
"是啊。"我在她对面坐下:"站岗的习惯,改不了了。"
窗外华灯初上,街上人来人往。我们举起酒杯,杯子相碰的清脆声响,恍惚间和着那年风雪的呼啸。今晚的酒,我们等了整整十年,但一点都不晚。
因为有些相遇,本就值得等待。而有些坚持,终将会被岁月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