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我捏着退伍命令,在值班室的门口站了很久,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仿佛要带走这四年的军旅时光。
"班长,班长!"小虎踩着粗笨的岗鞋,一路小跑过来,"通讯连的曹班长说今晚请你去他们连喝酒。"
我笑着摇摇头:"今晚值班。"
"可是......"小虎急了,"你都拿到退伍命令了,让我替你值呗?"
我扭头看了看这个刚满十八岁的新兵,他棱角分明的脸膛被太阳晒得黝黑,眼睛却亮得像十月的星星。这孩子三个月前还穿着高中校服,现在已经能把武装带系得笔挺,大褂也伸展得一丝不苟。
"替班是大忌。"我正色道,"何况是值班员换岗哨兵。"
小虎缩了缩脖子,讪讪地笑了。他当然记得,入伍第一课就是《内务条令》,里面明确规定替班的后果。
值班室里,破旧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我翻开工作日志,再次核对今晚的工作安排。十二个岗位,每个岗位四班倒,从战士到班长,每个人的名字都整整齐齐地写在表格里。
"马班长。"指导员老季忽然出现在门口,"来,我办公室坐坐。"
老季的办公室里永远都是浓浓的大前门香烟味。他递给我一支,我婉拒了。四年前,他在我的入伍申请书上签了字,让我从一个怯生生的农村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士官。
"复员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老季问。
我愣了一下:"还能考虑什么?回家呗。"
"省军区首长看过你的材料,觉得你可以提干。"老季深吸了一口烟,"你的条件都符合,学历够,表现好,年龄也合适。"
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提干,这是多少战友梦寐以求的机会。可是家里的情况......
"不用现在答复。"老季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今晚值完班,好好想想。"
夜色渐渐笼罩军营。我穿上军大衣,拿起值班日志,开始今晚的例行检查。脚步声在寂静的营区回响,皮靴擦得铮亮,和四年前第一次值班时一样一丝不苟。
远处的抢修连传来阵阵发动机的轰鸣,那是夜间紧急出动演练的声音。记得去年,我和通讯连的曹班长一起参加师里的比武,在抢修环节创下了新纪录。那时候,首长说我们有军人的样子。
宿舍楼前的路灯下,几个战士正在擦拭装备。看到我走过来,都立正敬礼:"班长好!"我点点头,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当初也是这样,每天把枪擦得锃亮,生怕在检查时露出一点疏忽。
检查完三个哨位,我回到值班室。墙上的时钟指向九点十五分,再过一刻钟就要交接班了。我打开保温瓶,准备泡一杯浓茶提提神,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班长!"小虎连滚带爬地冲进来,"不好了!抢修连的油库......着火了!"
我腾地站起来,抓起通讯设备就往外跑。夜空中已经能看到远处闪动的火光,衬得秋夜格外惊心动魄。
火光在夜空中跳动,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我一边跑一边按下通讯器:"报告值班室,油库起火,请求支援!"话音未落,防空警报的轰鸣已经划破夜空。
老季的声音很快从对讲机里传来:"马松,你立即组织现场警戒,注意疏散周边人员。增援马上到。"
"是!"我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四年军旅生涯的条件反射,让我在危急时刻依然保持着军人的冷静。
"小虎,你立即通知三号、四号哨位的同志,负责东南方向的警戒。"我一边跑一边布置任务,"注意观察风向,随时准备转移。"
"是!"小虎敬了个军礼,转身就跑。他的背影稳健有力,完全不像个新兵。我心里涌起一股欣慰,这孩子确实在快速成长。
油库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抢修连的战士们正在紧急搬运物资。我认出了同批入伍的老熊,他现在是抢修连的技师,正指挥着几名战士使用灭火器材。
"老熊!"我冲到他跟前,"情况怎么样?"
"起火点在配电箱!"老熊抹了把脸上的汗,"妈的,线路老化,早就说要换了!"
我环顾四周,火势还在蔓延。仓库里存放着大量的零配件和油料,一旦引燃,后果不堪设想。突然,我注意到仓库深处传来一声闷响。
"不好!"老熊脸色大变,"里面还有压力罐!"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冲了进去。浓烟呛得我直咳嗽,但军装特有的质地给了我些许防护。四年前的搜救训练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快速判断方位。
"马松!你疯了吗!给我出来!"老熊的吼声从身后传来。
我顾不上回答,凭着对仓库布局的熟悉,很快找到了压力罐的位置。火舌已经舔到了附近,温度高得吓人。我咬着牙,用军大衣裹住手,开始搬运第一个压力罐。
"班长!我来帮你!"是小虎的声音。不知何时,这个小战士居然跟了进来。
"出去!"我厉声喝道。
"不!"小虎固执地抓住压力罐的另一端,"《内务条令》说了,战友之间要相互支援!"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小子,居然用我说过的话来顶我。我们配合着,把第一个压力罐搬了出去。等搬完最后一个,我的军装已经被汗水湿透。
"都他妈给我让开!"消防车的呼啸声由远及近,随后是强劲的水柱喷射声。我这才发现,整个营区的人都出动了。
老季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现场,正在指挥疏散。看到我们出来,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后板起脸:"好小子,回头再收拾你们!"
火势在众人的努力下终于得到控制。我站在原地,看着被熏黑的墙壁和地面,一时有些恍惚。如果今天不是我值班,如果我答应了去通讯连喝酒......
"班长,你的手!"小虎忽然叫了起来。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右手已经被烫起了水泡。
"没事。"我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却被老季抓住了。
"去医务室!"他的声音不容置疑,"这是命令!"
医务室的灯光格外刺眼。女军医小张一边给我包扎,一边念叨:"你们这些大老爷们,真是不要命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躲闪着她责备的目光。
"嘶......"一不留神,碘酒沾到了伤处。
"班长!"守在门口的小虎紧张地探进头来。
"我没事。"我冲他笑笑,"你倒是挺机灵,知道用《内务条令》堵我的嘴。"
小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是您教得好。"他顿了顿,"班长,您要是走了,谁教我们啊?"
我一时语塞。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我,还有一个重要的决定要做。
天亮了,营区又恢复了往常的秩序。我的右手缠着绷带,坐在值班室里写着事故报告。昨晚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油库的火光、小虎倔强的眼神、老季焦急的呼喊......
"马班长。"门口传来通讯连曹建国的声音,"昨晚的酒没喝成,今天中午必须来。"
我抬头看他,这个一起并肩作战了四年的战友。记得新兵连时,我们比赛叠被子,他总是输给我一点点;比武场上,我们互相较劲,逼着对方跑得更快、射得更准;野外拉练,他把最后一口水给了我,却嘴硬说自己不渴。
"建国,"我放下笔,"记得那年我们在新兵连,教导员问我们为什么当兵吗?"
"记得。"他笑了,"你说想像你爷爷一样,守好祖国的大门。"
我点点头。爷爷是老八路,在腿上留着弹片,每到下雨天就隐隐作痛。但他从不抱怨,只是常说:"打仗那会儿,咱们多少战友都长眠在了战场上,活着的人,就得好好活着。"
"建国,我可能......"我斟酌着措辞,"可能要留下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早就猜到了。就你那个死脑筋,看到昨晚那事,还能安心回家?"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确实,昨晚的事让我彻底想明白了。那一刻的选择,不正是军人的本能吗?
"班长!"小虎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指导员让您去找他。"
老季的办公室里,大前门的烟味似乎淡了一些。他看着我手上的绷带,难得没有批评我昨晚的冒险。
"想好了?"他问。
我挺直腰板:"想好了。请指导员帮我写一份留队申请。"
他露出欣慰的笑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我昨晚就写好了。"
我接过文件,突然有些哽咽。这个总是板着脸的老指导员,原来一直都懂我的心思。
回到宿舍,我摸出压在铺板下的那封家书。是两个月前爹写来的,说村里的砖厂缺会计,给我留了个位置。那时我就琢磨着,自己这点文化,在村里也能过个安稳日子。
可是现在,我要给爹重写一封信了。
"爹:
您说过,男子汉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想了很久,决定留在部队。您别担心我,这里就是我的家,战友就是我的兄弟。昨晚值班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您常说的那句话:干一行,就要爱一行......
至于您给我留的会计位置,要不让小弟去试试?他记账的本事可比我强多了......"
写完信,我站在窗前,看着操场上训练的新兵们。小虎正在教他们叠被子,动作标准得不能再标准。阳光下,他挺拔的身影和那天我刚见到他时判若两人。
"马班长!"老熊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来,帮我看看配电箱的改造方案!"
我笑了,大声回答:"来了!"
军装的口袋里,那张退伍命令还在。但它已经不再是我的选择,而是一份珍贵的见证。见证我在本该离开的时候,选择了留下。
许多年后,当我已经成为连队的指导员,常常会遇到即将退伍的战士来问我:班长,您当年为什么留下来?
我只会笑笑不说话。我只是知道了什么是军人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