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的思想被顾宪成称为“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具有高度自我意识

史海撷英 2023-11-22 16:35:34

李贽(1527年——1602年),汉族(一说回族),福建泉州人。明代官员、思想家、文学家,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

李贽初姓林,名载贽,后改姓李,名贽,字宏甫,号卓吾,别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等。嘉靖三十一年举人,不应会试。历共城教谕、国子监博士,万历中为姚安知府。旋弃官,寄寓黄安(今湖北省红安县)、湖北麻城芝佛院。在麻城讲学时,从者数千人,中间还有不少妇女。晚年往来南北两京等地,最后被诬下狱,自刎死于狱中。

李贽在社会价值导向方面,批判重农抑商,扬商贾功绩,倡导功利价值,符合明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要求。其重要著作有《藏书》、《续藏书》、《焚书》、《续焚书》、《史纲评要》。他曾评点过的《水浒传》、《西厢记》、《浣纱记》、《拜月亭》等等,仍是至今流行的版本。

李贽于明世宗嘉靖六年十月廿六日(1527年11月23日)出生于福建泉州府南门外。其祖先是元朝以后迁来福建。李贽幼年丧母,随父读书,学业进步迅速。自幼倔强,善于独立思考,不信回教,不受儒学传统观念束缚,具有强烈的反传统理念。他在社会价值导向方面,批判重农抑商,扬商贾功绩,倡导功利价值,符合明朝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要求。

李贽12岁就写出《老农老圃论》,把孔子视种田人为“小人”的言论大大挖苦了一番,轰动乡里。26岁中举人 。30岁至45岁为官,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 北京礼部司务、南京刑部员外郎和郎中,最后出任云南姚安知府。

林载贽

万历九年(1581年),李贽从云南辞职回家到湖北黄安,住在朋友耿定理家,撰写一些读史的文章,并教授耿家子弟。李贽倡导绝假纯真、真情实感的“童心说”。李贽在麻城还多次讲学,抨击时政,针砭时弊,听任各界男女前往听讲,并受到热烈的欢迎。

万历十二年(1584年),耿定理去世,他移居麻城。第二年派人送家眷回泉州,自己一人住在麻城芝佛院,致力于读书、讲学和著述,历十多年,完成《初潭集》、《焚书》等著作。揭露道学家们的伪善面目,反对以孔子的是非观为是非标准,批判的锋芒直指宋代大理学家周敦颐、程颢、张载、朱熹。

万历十六年(1588年)夏天,李贽为芝佛院的常住客户和职业作家。书写到高兴处,索性剃发留须,故意摆出一副“异端”面目,俨然是个搞学术的老和尚,如此便是10年。工部尚书刘东星亲自接他去山东写作;历史学家焦竑替他主持新书发布会;文坛巨子袁氏三兄弟跑到龙湖陪他一住三个月;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和他进行了三次友好的宗教交流;全国各大城市轮流邀请他去做访问学者。李贽一开坛讲学,不管哪座寺庙,还是深山老林,和尚、樵夫、农民、甚至连女子也勇敢地推开羞答答的闺门,几乎满城空巷,都跑来听李贽讲课。一下子,李贽成了横扫儒、释、道的学术明星。沈铁《李卓吾传》说:“载贽再往白门,而焦竑以翰林家居,寻访旧盟,南都士更靡然向之。登坛说法,倾动大江南北。北通州马经纶以御史谪籍,延载贽抵舍,焚香执弟子礼、而燕冀人士望风礼拜尤盛。”这对传统思想造成了强烈的冲击,被当地的保守势力视为“异端”、“邪说”,群起围攻,要把他驱逐出境。李贽旗帜鲜明宣称自己的著作是“离经叛道之作”,表示:“我可杀不可去,头可断面身不可辱”,毫不畏缩。

李贽的一生充满着对传统和历史的重新考虑,这也是明朝后期社会思想变革的一个聚焦般的体现。

李贽是个奇人,从他在世到他去世后的三百年里,始终处在被夸和被骂之间,他的思想被正统者视之为异端,即使是思想开放人物,也同样对他贬斥有加,比如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颜元、纪晓岚以及到近代的章太炎等,都以李贽的观念为非,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

有人夸就有人赞,比如他的好友焦竑就认为:“可肩一狂字,坐圣人第二席”,这等高尚的评价,蔡尚思先生还认为不足,其在《李贽思想体系——汉后一位反旧传统的伟大思想家》一文中称:“我却认为他实应当坐圣人第一席,在君主专制时,他是比孔子还要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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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李贽突然大放异彩,对于李贽思想的研究,成为学术界的重要话题,而对李贽的评价也同样是步步升高,不知李贽若地下有知,他会不会高兴自己几百年后又被夸赞为思想博大精深,以他那特立独行的性格,李贽应该不会感到有什么惊奇吧。

同样是李贽,为什么历史对他的夸赞不是捧上天就是贬入地?这当然要从李贽本身去找原因。当年,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在《束高景逸书》里对李贽有这样一句评价:“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败为是非而已。学术到此,真是涂炭,惟有仰屋窃叹而已!如何如何!”由此可知,李贽的怪异之处就是喜欢跟别人反着说:凡是天下认为对的事情,他都说不对;反过来,天下人普遍认为错的事情,他却认为对。孙康宜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下编中,对李贽的评价最有意思。该书中给李贽身份命名是“职业作家”,这样的一个头衔远远赶不上近几十年来中国学术界所给出的评价。

对于李贽与人不同的思想方式,该书将其解读为“好辩”:“那么,该如何理解李贽招牌式的好辩姿态?他为何故意挑起卫道者的辩驳呢?他真的相信自己笔下的所有一切吗?不得而知。但是的确知道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辩论家身份,他的谋生之道便是颠覆正统观点。他不受传统羁绊的人格角色具有高度的自我意识,所以他才将自己的散文集命名为《焚书》。”

李贽为什么在思想观念上专门与他人作对呢?该书认为李贽是想通过这种声音引起出版界的注意:“李贽的经历突显了晚明文学文化的某些显著特征。致仕以后,他凭着成为公众人物而谋取生活,其名望通过出版界建立起来。与他在体制内的处境相比,李贽通过大张旗鼓地抨击官方体制过上了更好的生活。”通过出版来赚取稿酬,而后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样的思维方式倒也真是接地气。《剑桥中国文学史》一书认为,李贽早期的生活一直很窘迫,他有八个孩子,其中七个都去世了,这些孩子“都死于营养不良”。看来,李贽退休后,很想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后来事实证明,他的做法很成功:“甚至他某些方面的性格怪癖也表明他拥有相当舒适的物质条件:李贽素有洁癖,据说他雇用了好几位仆人全天候清扫庭院,‘数人缚帚不给’。”

这部书的解读很有意思,它从李贽有洁癖说起。李贽每天雇好几个人清扫院落,应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他能够负担得起,从这个侧面来印证,他通过标新立异的观念争取到社会的影响力,而后出版商关注到了他,于是他的作品热卖,从此过上了好生活。这样一个完整的逻辑链在其他的研究著作中却未曾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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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贽的履历来看,确如《剑桥中国文学史》中所言,他早年的日子过得有些拮据。按说李贽的官儿当得也不小,曾经做过姚安知府,这个职位是正四品,他在此任职三年,离开姚安时,带走的财产仅是一些图书,并且他在此还写了一副楹联:听政有余闲,不妨甓运陶斋,花栽潘县;做官无别物,只此一庭明月,两袖清风。这副楹联也表明,他在姚安知府任上的确没有攒下什么积蓄,反过来说,这也证明了李贽是位清官。

李贽退休之后,他的一些举措让人发现确实与众不同。万历十六年,李贽突然削发为僧。他为什么这么做?历史上有着不同的记载,袁中道在《李温陵传》中说:“一日,恶头痒,倦于梳栉,遂去其发,独存鬓须。”

袁中道的这个说法在汪可受所作《卓吾老子墓碑》中得到了印证:“岁己丑  ,余初见老子于龙湖。时麻城二三友人俱在,老子秃头带须而出,一举手便就席。……余曰:‘如先生者,发去须在,犹是剥落不尽。’老子曰:‘吾宁有意剥落乎?去夏头热,吾手搔白发,秽不可当,偶见侍者方剃落,使试除之,除而快焉,遂以为常。’爰以手拂须,曰:‘此物不碍,故得存耳。’众皆大笑而别。”

李贽剃光头的真实原因,恐怕并非如此,他在《与曾继泉》中说出了实情:“其志以落发者,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实则以年纪老大,不多时居人世故耳。”

原来,李贽落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家人再来烦他。李贽退职时,把妻儿老小送回了老家,他只身一人来到了湖北麻城,但家人常常来探望他,这让他很烦,所以他落发之后就跟家人说自己出家了,以此就可以不再理世俗之事。而他的这段话又透露出了另一个细节,那就是在当时就有很多人认为他是个另类,李贽说:既然被别人看成另类,不如就做得更另类,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让李贽下定决心落发为僧,但他也明说:其实出家不是他的本心。即此可知,李贽出家是多种因素促成者,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异端思想已经在社会上产生了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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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遭到那么多的骂名,那么,他是怎样看自己的呢?他曾写过一篇《自赞》:“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亲热。其与人也,好求其过,而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藉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迕,口与心违。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昔子贡问夫子曰:‘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若居士,其可乎哉!”

徐朔方、孙秋克在《明代文学史》里认为李贽的《自赞》“这篇奇文,可与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媲美”。李贽在该文中剖析了自己性格,同时也直言自己的历史观与他人不同,徐、孙认为李贽的这篇《自赞》是“以反语为自己画像”,不知这算不算一种自嘲精神。但他的一些行为的确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其中就包括他跟女弟子梅淡然之间的关系。万历十六年(1588年),李贽在麻城认识了梅国桢,而后他又认识了梅国桢的二弟梅国楼。这位梅国楼后来给李贽提供了不少帮助,当年李贽跟耿定向发生了观念上的冲突,梅国楼在李、耿二人之间做了一些调解工作,后来麻城当局准备抓捕李贽时,也是梅国楼及时通风报信劝李贽赶快离开者。

梅国桢的三女儿名叫梅淡然,她在年少时接受了刘家的聘礼,但还没来得及成婚,刘就去世了,梅淡然也不想再嫁人。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李贽开始扩建龙潭寺,淡然听说过就写信给李,说自己也想出家。可能李贽并不希望淡然这么做,所以没有支持她的这种想法。然而梅国桢却很支持女儿的想法,他在麻城北街为女儿修建了一座绣佛精舍,以此供梅淡然念佛和刺绣,而后淡然正式削发为尼,李贽听到这件事后就写了首《题绣佛精舍》的诗作:“闻说淡然此日生,淡然此日却为僧。僧宝世间犹时有,佛宝今看绣佛灯。可笑成男月上女,大惊小怪称奇事。陡然不见舍利佛,男身复隐知谁是。我劝世人莫浪猜,绣佛精舍是天台。天欲散花愁汝著,龙女成佛今又来。”

李贽在这首诗中夸赞淡然为“女中丈夫”。而后李贽还写了一篇名为《豫约》的文章,以此来说明他不视淡然为弟子,而是彼此之间称师。

虽然李贽的女弟子不止淡然一位,梅家的大媳妇以及其他的几位女士也同样拜李贽为师,但人们还是对李贽跟淡然之间的故事感兴趣。当然,这样的兴趣定然给李贽带来了骂声,直到当代,黄仁宇在著名的《万历十五年》一书中还提到了这件事:“梅国桢有一个孀居的女儿梅淡然曾拜李贽为师,梅家的其他女眷也和李贽有所接触。这种超越习俗的行动,在当时男女授受不亲的上层社会里,自然引起了众人的侧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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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仁宇在此段话之后,有很长一个段落叙述人们对李贽的攻击:“但是李贽对舆论不加理睬,反而毫无顾忌地对淡然和她的妯娌大加称赞……他在著作中,理直气壮地辩解自己和她们的交往完全合于礼法,毫无‘男女混杂’之嫌,但是又不伦不类地写下了‘山居野处,鹿豕犹以为嬉,何况人乎’这些话……反对者举出十余年前李贽狎妓和出入于孀妇卧室的情节,证明他的行止不端具有一贯性;对这种伤风败俗的举动,圣人之徒都应该鸣鼓而攻之。”但李贽的这种做法究竟对不对,黄先生没有给出断语。而事实上,李贽跟淡然之间的关系确实很亲密。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李贽身在南京,他写了四首名叫《却寄》的诗,而后寄给了麻城的淡然:“一回飞锡下江南,咫尺无由接笑谈。却羡婆须蜜氏女,发心犹愿见瞿昙。持钵来归不坐禅,遥闻高论却潸然。如今男子知多少,却道官高即是仙。盈盈细抹随风雪,点点红妆带雨梅。莫道门前车马富,子规今已唤春回。声声唤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动尘。欲见观音今汝是,莲花原属似花人。”

对于这四首诗,许苏民在《李贽评传》中分别作了简述:“第一首写淡然想见到李贽,而李贽也很想念这位异性知己。其中‘婆须蜜氏女’即是指淡然女士,而‘瞿昙’(佛)则是淡然女士对李贽的推重。第二首写李贽见到淡然的来信,不免有几分感伤,感伤得潸然泪下,同时盛赞淡然女士的见识超过世间多少男子——那些‘却道官高即是仙’的男子,——正因为淡然女士见识高,所以值得自己仰慕。第三首诗前两句赞颂淡然女士的体态轻盈和花容月貌,而后两句则以‘子规’寓自己将返回湖北去与她相会之意(‘春夏有鸟曰子规,其鸣如曰不如归去’)。第四首是说自己和淡然都有共同的精神追求,并说见到了淡然女士也就是见到了观音菩萨,盛赞淡然女士貌美如花而心地善良纯洁,犹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无论李贽是真出家还是假出家,他给一位女尼写这等富有深情的诗,也确实无法让别人作他解,更何况他在诗中说自己很快就会去看淡然。转年的夏天,他也确实实现了自己的承诺,重新回到麻城去见淡然。他的这个做法被当地人称之为“僧尼宣淫”。

当时主要攻击李贽的人叫黄建衷,此人为什么要这么干?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有一段记载:“麻城人黄取吾(建衷),素负时名,早登公车,风流自命。时,同邑梅湘衡司马长女,嫠居有才色,结庵事佛,颇于宗门有悟入处,即李卓吾所称澹然师者是也。黄心欲挑之,苦无计,其爱妾亦姝丽能文,乃使诡称弟子,学禅于澹然,稍久亦喜其慧黠,甚眷念之,因乘间渐以邪说进,且述厥夫殷勤意。澹然佯诺,谋于司马,姑勿露机,反更厚遇之,因令入司马家晤语。初亦伺司马他出始一来,既而习熟。司马忽戒远游之装,澹然与订期,俾弟子先至,而黄续赋多露可也。其妾甫及门,则女奴数辈竟拥香车入司马曲房,自是扃闭不复出,而澹然亦不复再过其旧庵矣。黄羞赧不敢言,为乡里所诮。初以雉媒往,不特如皋空返,且并媒失之。黄后登辛丑进士,从户部改兵部,近罹计典谪去,然其人材器可用也。黄字季主,己卯与张江陵公子状元懋修同乡举最厚,在公车二十三年始第。”

黄建衷曾经在兵部任职,他通过关系找到了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经过黄建衷的一番游说,冯应京也认为李贽的做法有些伤风败俗,于是决定“毁龙湖寺,置从游者法”。在官府行动之前,有人得到消息,马上安排李贽避难,而后有一批人冲进了龙湖寺,他们在这里没有找到李贽,于是纵火烧了此寺中的芝佛院。原本李贽将芝佛院视之为自己的终老之地,他在此院中已经给自己建造起了舍利塔,这帮人冲进来之后找不到李贽,于是将此塔砸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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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风波使得李贽没有了栖身之处,后来他在朋友的邀请下去了通州。然而他的离开并不能让那些人善罢甘休,有个叫张问达的人向万历皇帝上了奏折,列出李贽的许多罪状,其中之一就是他在麻城时的一些所为:“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之恤。”

对于这封奏折上的说法,许苏民在《李贽评传》中认为“这都是张问达发挥其想象力编出来的”。可能是万历帝觉得这些指责事出有因、查无凭据,以此来逮捕李贽似乎证据不足,但他又觉得李贽的这些做法,会导致异端思想在社会上的传播,于是皇帝下令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罪名,命人将李贽逮捕。

在监狱中,李贽仍然在写作,其中他写了一些诗作,最著名者则为《系中八绝》,这首诗的第五首为《书能误人》:“年年岁岁笑书奴,生世无端同处女。世上何人不读书,书奴却以读书死。”看来他也明白自己是因为读书而死者,其实更确切地说,应该把这个“读”字换成“写”,因为他的著作在社会上流传极广。

万历三十年三月十五日(1602年5月6日),有位侍者到监狱中为李贽剃头,而后李贽拿过剃头刀就自割喉咙,虽然血流满地,但当时并没有断气,侍者问他痛不痛,但他已说不出话,就用手沾着血写了“不痛”二字。侍者问他为什么要自杀,他又写下了“七十老翁何所求!”第二天半夜他就去世了。李贽毕竟是个读书人,他应当明白自己的这些异端言论,很可能给自己带来大麻烦,更何况他在自杀之前也已几次遇险,这足以提醒李贽:再这么走下去,其结果肯定不好。即使这样,李贽依然我行我素,难道他是在用生命换取金钱吗?我还是觉得李贽的所作所为,更多的是一种思想观念上的特立独行,他的这些言论后来因为出版而带来了经济上的收入,这应当是意外所得的副产品,而不太可能是主观形成的一个结果。

从思想观念上来说,李贽应该没有脱离王阳明的观念,因为他以王学反朱学,同时又以佛学反儒学,而后到其晚年,他又强调“三教归儒”,看似矛盾的这些言论也可看出他的心路历程。

童心‍

李贽的主要思想观念就是他的《童心说》。关于何为“童心”?他有大段的解释,于此不再啰嗦,但是他把这种观念用在了文学思想上。李贽的《童心说》中有这样的段落:“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

李贽在《读律肤说》中这样认为:“淡则无味,直则无情。宛转有态,则容冶而不雅;沉着可思,则神伤而易弱。欲浅不得,欲深不得。拘于律则为律所制,是诗奴也,其失也卑,而五音不克谐;不受律则不成律,是诗魔也,其失也亢,而五音相夺伦。”他认为作诗用不着被格律束缚,但完全不讲格律又不能称之为诗,他把辩证法应用在了写诗的方法论上。

更有意思的是,李贽把历史上的大诗人分成“狂者”和“狷者”两类:“李谪仙、王摩诘,诗人之狂也;杜子美、孟浩然,诗人之狷也。韩退之文之狷,柳宗元文之狂,是又不可不知也。汉氏两司马,一在前可称狂,一在后可称狷。狂者不轨于道,而狷者几圣矣。”李贽还把苏轼和苏辙两兄弟分为了两类,他认为苏轼是“狂者”,而苏辙是“狷者”。这种分法确实奇特。

李贽特别夸赞杜甫,他认为杜甫有真性情,并且说杜甫的人格比其诗更好。当年李贽在杜陵池畔写过《南池二首》:“济漯相将日暮时,此地乃有杜陵池。三春花鸟犹堪赏,千古文章只自知。水入南池读古碑,任城为客此何时。从前祗为作诗苦,留得惊人杜甫诗。”

李贽把杜甫的诗视之为千古文章,并且以“惊人”来形容杜甫的诗作,可见其对杜甫是何等的夸赞。同时他还认为古人中只有谢灵运、李白和苏轼能够称为“风流人物”,他在《藏书》中写道:“古今风流,宋有子瞻,唐有太白,晋有东山,本无几也。必如三子,始可称人龙,始可称国士,始可称万夫之雄。用之则为虎,措国家于磐石;不用则为祥麟,为威凤。天下后世,但有悲伤感叹悔不与之同时者耳。孰谓风流容易耶?”他把这三人称之为“人中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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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李贽有着极其反潮流的思想,但他同时也有看透人生的一面,比如他在《评三国志演义》中称:“曹家戏文方完,刘家戏子又上场矣,真可发一大笑也。虽然自开辟以来,哪一处不是戏场,哪一人不是戏子,哪一事不是戏文,并我今日批评《三国志》,亦是戏文内一出也。呵呵!”他认为人生如戏,一切都用不着认真,比如他落发为僧之后,仍然喝酒吃肉逛妓院,但是他在《焚书》中又说:“出家为何?为求出世也。”

那么,他哪句话才是真的呢?他的矛盾所言均是出自其本心,只是不同的时段作出不同的解释罢了,他眼前的一切只是触景生情的感受,正如他作的一首六言诗《云中僧舍芍药》:“芍药庭开两朵,经僧阁里评论。木鱼暂且停手,风送花香有情。”

看来,出家与风情对李贽来说,圆融无碍。

虽然李贽在性格上极其反叛,但他却是位视书如命的人,汪本钶《续藏书》序就说:“先生一生无书不读。”他把自己的读书观写成了一篇《读书乐》:“天生龙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龙湖。龙湖卓吾,其乐何如。四时读书,不知其余。读书伊何,会我者多。一与心会,自笑自歌。歌吟不已,继以呼呵。恸哭呼呵,涕泗滂沱。歌匪无因,书中有人。我观其人,实获我心。哭匪无因,空潭无人。未见其人,实劳我心。弃置莫读,束之高屋。怡性养神,辍歌送哭。何必读书,然后为乐。乍闻此言,若悯不谷。束书不观,吾何以欢。怡性养神,正在此间。世界何窄,方册何宽。千圣万贤,与公何冤。有身无家,有首无发。死者是身,朽者是骨。此独不朽,愿与偕殁。倚啸丛中,声震林鹘。歌哭相从,其乐无穷,寸阴可惜,曷敢从容!”

李贽说他天生就是个读书人,除了读书不知道还能够干什么,因为读书乃是与古人交谈,他能为之哭,也能为之笑。有人问他何必如此,劝他应当快乐地享受这个世界,用不着去苦读书。李却认为这些古人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著作,才得以不朽。

相比于他的文学作品,他对古书的评点其实更受后世瞩目,比如左东岭在《李贽与晚明文学思想》一书中说:“认真地讲,李贽在文学成就上最为世所重者是其文学批评而非其文学创作。他的文学批评又以其强烈的主观性为主要特色。他文学批评的主要目的乃自适自娱。”这段话既概括了李贽的文学最高成就,同时也点评了他的文学批评特色。那李贽为什么特别喜欢评点古书呢?他在《寄京友书》中作了这样的解释:“《坡仙集》我有披削旁注在内,每开看便自欢喜,是我一件快心却疾之书,今已无底本矣,千万交付深有来还我!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

苏轼

李贽特别喜爱的古人之一,就是苏东坡,他对苏东坡的文集有过许多批点,每次翻看时,都会心生欢喜,他在信中明确说,评点是为了自娱自乐,并非是评给他人看。但尽管这样,他还是认定自己的评点能够传之后世,影响他人。

至少是他的所评之书,都会拿给好友焦竑看,比如他所评点的《东坡文集》,就曾出示给焦竑,焦竑看过之后大为赞赏:“故先生之文,学者未尽读,即读而弗知其味,犹弗读也。卓吾先生乃诠择什一,并为点定,见者忻然传诵,争先得之为幸。大若李光弼一入汾阳之军,而旌旗壁垒,无不改色,此又一快也。”

明代周晖在《金陵琐事》中说:李贽“常云:‘宇宙有五大部文章:汉有司马子长《史记》,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苏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浒传》,明有李献吉集。’余谓:‘《弇州山人四部稿》更较弘博。’卓吾曰:‘不如献吉之古。’”

且不管李贽的观念是否正确,但这代表了他的好恶观。对于苏轼,李贽一向倾慕,他在《复焦弱侯》一书中说:“苏长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只以文章称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由此可知,他认为文章好的前提是人品好。同样,他对杨慎的夸赞,也是本着这样的观念:“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终身不得一试,故发之于文,无一体之备,亦无备不造,虽游其门者尚不能赞一词,况后人哉!”

站在李贽的视角,既然少有人有东坡那样的人品和经历,那当然也不可能写出东坡那样的奇文,如此说来,那后世的人还能不能写文章呢?李贽认为当然可以,但要能写出好文章来,必须要具备一定的条件,他在《二十分识》一文列明了这些条件:“有二十分见识,便能成就得十分才,盖有此见识,则虽只有五六分才料,便成十分矣。有二十分见识,便能使发得十分胆,盖识见既大,虽只有四五分胆,亦成十分去矣。是才与胆皆因识见而后充者也。空有其才而无其胆,则有所怯而不敢;空有其胆而无其才,则不过冥行妄作之人耳。盖才胆实由识而济,故天下唯识为难。有其识,则虽四五分才与胆,皆可建立而成事也。然天下又有因才而生胆者,有因胆而发才者,又未可以一概也。然则识也、才也、胆也,非但学道为然,举凡出世处世,治国治家,以至于平治天下,总不能舍此矣,故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林载贽

对于李贽的这段话,左东岭在其专著中予以了这样的解读:“李贽在此强调的是才、胆、识缺一不可。有才无胆,则怯弱不敢行事,此犹上所言缺乏狂傲之气与独立精神者,一生总不能成就任何事情,则亦空有其才而无所用;有胆无才,则更可能导致其胡行乱为。但仅有才与胆而无识则尤不可,盖才与胆皆因识见高超方能充实。但仅有才与胆则亦无才与胆。”由这段话可知,李贽强调要能写出好文章,必须要具备才、胆、识。既然有这样的素质要求,那李贽自己是否做到了呢?他在该书中继续写道:“余谓我有五分胆,三分才,二十分识,故处世仅仅得免于祸。若在参禅学道之辈,我有二十分胆,十分才,五分识,不敢比于释迦老子明矣。若出词为经,落笔惊人,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呜呼!足矣,我安得不快乎!虽无可语者,而林能以是为问,亦是空谷足音也,安得而不快也!”

这段话表达出了李贽少有的谦虚,他说自己的胆是五分,才是三分,但见识却是二十分,他说这样的才、胆、识在处世时仅仅是能够免祸,如果从参禅学道这个角度来论,他重新给自己打分就是:二十分胆、十分才、五分识。他说自己在这方面不敢跟释迦牟尼相比。对于写文章,他却十分地自信,二十分为他每一项评价的满分,而李在这里竟然将此三项都给了满分,可见他对自己的文章有着何等的自信。

李贽的评点之文确实是和他人不同,比如他所喜爱的《水浒传》,李贽在《忠义水浒传序》中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贤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兵部掌军国之枢,督府专阃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否则,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干城腹心,乌在乎?在水浒。此传之所为发愤矣。若夫好事者资其谈柄,用兵者藉其谋画,要以各见所长,乌睹所谓忠义者哉!”

水浒传

这段话简直像一篇推荐文章,他认为无论是皇上还是宰相,也不管是军政大人还是地方官员,人人都要读《水浒》,为什么呢?因为《水浒》的主旨就是讲“忠义”二字,如果国君读了《水浒》,那忠义就来到了君旁,宰相读了《水浒》,忠义就进了朝廷,以此类推,谁读了《水浒》,谁就具备了忠义。

他的这个观点可谓发前人所未发,以至袁中道在《跋李氏遗书》中评价说:“卓吾李先生,今之子瞻也。才与趣,不及子瞻;而识力、胆力,不啻过之。”至少,袁中道认为,李贽乃是当今的苏东坡,但中道又称,李贽的才与趣虽然比不上东坡,但他的见识和胆量却超过了东坡。

李廷机在《祭李卓吾文》里说:“心胸廓八肱,识见洞千古。孑然置一身于太虚中,不染一尘,不碍一物,清净无欲,先生有焉。盖吾乡士大夫未有如先生者,即海内如先生者亦少矣”。池方显的《谒李卓吾墓》感叹:“半生交宇内,缘乃在玄州。闽楚竟难得,佛儒俱不留。世人同喜怒,大道任恩仇。我亦寻知己,依依今未休。”冯元仲《吊李卓吾先生墓诗》说:“手辟洪蒙破混茫,浪翻古今是非场。通身是胆通身识,死后名多道益彰。”李敖在《李敖快意恩仇录》里写道:“人物中我偏好‘性格巨星’式,像东方朔、像李贽、像金圣叹、像汪中、像狄阿杰尼斯(Diogenes)、像伏尔泰、像斯威夫特(Swift)、像萧伯纳、像巴顿将军(Gen.George Patton),我喜欢他们的锋利和那股表现锋利的激情。”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的最后一章专论李贽说:“李贽的悲剧不仅属于个人,也属于他所生活的时代。传统的政治已经凝固 ,类似宗教改革或者文艺复兴的新生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孕育。社会环境把个人理智上的自由压缩在极小的限度之内,人的廉洁和诚信,也只能长为灌木,不能形成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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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撷英

史海撷英

历史不在神坛,也不在地狱,将一切历史拉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