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回里,通过袭人的判词、蒋玉菡的酒令、袭人的花签、宝玉传递的茜香罗汗巾等等等等,暗示出袭人最终将离开宝玉、别嫁蒋玉菡。这,是读者的公论,没有争辩的必要了。
也有些读者提出疑问:“袭人委身宝玉,早非完璧,蒋玉菡为何不嫌弃她,还愿意娶她为正妻?”
于是另有些读者回答:“蒋玉菡不过是个戏子,社会地位低下,俗称‘下九流’,有什么资格挑剔?”
是的,蒋玉菡没有资格挑剔妻子出身,这个回答是合情合理的。但,“没有资格挑剔”也未必就一定要接受最差的。柳湘莲那么穷了,不也很挑剔吗?贞洁是隐性的条件,但他“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难道就不是高标准了?
让我们再仔细读书。八十回是屡有暗示,袭人将嫁蒋玉菡,但,什么地方说,袭人嫁过去是做正妻了?
(你当然可以拿高鹗的续书说事。我不能否定高鹗的确是这样写的。不过我现在讨论的是八十回,以及基于八十回的推测,续书不在我的讨论范围之内)
《红楼梦》惯用一言成谶的巧合,很多无心之言都是未来的暗示。让我们看看这句话,也许可以提供另一种思路。
当初在第十九回时,袭人母亲和哥哥提议要替她赎身,袭人坚决地表示拒绝。她是这样说的:“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
古人说话,就是这么弯弯绕绕的。母兄打算替袭人赎身,纯粹是好意,袭人当然明白。可是不能不用激烈的语气来反对,否则就是半推半就、顺水推舟了。就像《怨女》里嫂子问小姑子是否同意婚事,银娣先是“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就这么一句话,嫂子就明白她已经同意,可以“恭喜姑娘”了。
袭人激烈地拒绝母亲和哥哥的提议,不是不领情,而是她与宝玉的事情不能明说——他们已经有了“云雨情”,这还不能决定袭人的升迁之路,但也“有几分成手”。因为贾母王夫人都不是慈禧太后,不会硬塞给儿子一个讨厌的女孩子。也就是说,宝玉喜欢,未必能做姨娘;但宝玉不喜欢,肯定做不了姨娘。现在袭人得到了宝玉的喜欢,又在众人中有那么好的口碑,她当然可以寄希望于“争荣夸耀”的未来。
可是,和宝玉的“云雨情”也好,对未来的并非十足的把握也好,袭人怎么跟母亲和哥哥明说?只好用激烈的语气来拒绝了。也难怪后文母亲病重,袭人探母时要穿戴得那样华丽,实在是身份未明,只能用华贵的服饰来暗示自己的待遇,让临终的母亲放心了。
又好像鸳鸯拒婚,对嫂子破口大骂。平心而论,鸳鸯嫂子虽然势利,对这个得宠得势的小姑子绝不敢有半分怠慢,言语之间也十分客气尊重。鸳鸯这么大骂嫂子,倒不是多厌恶嫂子本人,而是借此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因为只要稍微客气一点,嫂子就会误会她的拒绝是害羞,就会更惹麻烦了。
为了坚决拒绝,袭人还提到了这样一句话:“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意思是如果家族需要,她不介意、甚至是自愿再被卖一次,再牺牲一次。
可是,要再卖一次,就需要赎身出来。用第二次的卖身钱,偿付第一次的赎身费,收支相抵,怎么能解决家里的“艰难”?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给出了解释:“初卖为婢,赎出来再卖大价钱,当然是作妾为娼”。袭人的意思是“如果真的穷,再被卖一次也愿意”,虽然不过是说说,也博得脂批“孝女义女”了。
是的,袭人也不过是说说,在贾府还繁荣、花家也“整理得家成业就”的情况下,说出“愿意作妾为娼”的话来,可见这个人心机深沉、思虑周全,除了坚持自己的意愿,还要顺便刷一波好感、收获一波好评。
可是,按照《红楼梦》“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写法,这句话会不会暗示了什么含义?
蒋玉菡是戏子,社会地位低下,但是并不贫穷。在八十回中他已经在紫檀堡“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买房置地了。稍后虽然被忠顺王府拿回,但像王夫人撵晴雯时连衣服都扣下的情况毕竟少见,忠顺王会惩罚蒋玉菡,却不大可能褫夺他的私人财产。
以后蒋玉菡还会积累财富。所以到八十回以后,他从忠顺王府出来的时候——他是唱小旦的,特别吃青春饭,年纪稍长就不能唱了,也势必失宠,到时候就可能找机会“出来”了——,完全有可能成为大富之人。
袭人为什么会离开宝玉?不是被撵,而是主动,一方面跟着不求上进的宝玉看不到出路,贾府穷下来也让袭人难以忍受,另一方面,袭人还是对宝玉宝钗有感情的。如果能赎身能得到一笔钱,替宝玉夫妻缓解经济压力,顺便给其他丫鬟做个表率,就可以冲淡袭人对宝玉的愧疚心理。
可能还是要经过花家的。花自芳听说有个富人想重金买妾,自己的妹妹恰好“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又有“行事大方,心地老实”、“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等优点,托媒人一说,那富人就答应了。花自芳就拿着富人给的聘礼,去充当袭人的赎身费。
花自芳有没有收回扣,咱们不好说。但他肯定有替妹妹打算的因素:一样是做妾,跟着姓蒋的富人,远比跟着败落下来、不懂谋生的宝玉强。而这个筹谋,袭人也显然是接受的。
袭人只知道自己的松花汗巾被宝玉送了“混账人”,并不知道是给了谁,当然也不知道这“姓蒋的富人”与自己、与宝玉有何瓜葛。花自芳也不知道。宝玉宝钗当然更不知道。但也只有买妾才能如此随意,娶妻多半是要三媒六聘、来历清楚的。
如果蒋玉菡娶袭人是做正妻,婚前一定会打听清楚袭人的来历,而一打听就不免传到宝玉耳朵里。
这就是我推测袭人嫁蒋玉菡可能也是做妾的原因了:宝玉允许袭人离开自己、被哥哥赎身是一回事,知道她要嫁的是从前亲亵过的戏子,还能答应,那未免太令人难堪了。
尤其是第二十八回回首,还有这样的批语:“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预示袭人别嫁之后,宝玉夫妻进一步贫困下去,还要接受蒋玉菡与袭人的“供奉”的。
如果宝玉知道是蒋玉菡,还答应袭人出嫁,后来又得其供奉,那简直是与袭人合谋骗财了。宝玉的形象太令人不齿。
琪官袭人供奉宝玉夫妻,绝不会是有意的筹划,一定是意外的巧合;既然是巧合,那袭人嫁的是蒋玉菡,宝玉就一定不能事先知道;而连丈夫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嫁了过去,如此草率,多半是做妾,很难是正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