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里的所谓恶人就是险恶环境里的普通人。
只知要钱的王婆,看她跟西门庆的自我表白,她黑道白道做过不少营生,显然并不是懒惰之辈,但她风烛残年还要靠自己刨食,并没任何社会保障。当然,王婆似乎也没有缴税记录。
西门庆是个顺风顺水的坏人,他这只股票从开场就一路走高,到生命戛然而止正好到最高点,过后还余韵绵绵,死后有官员上门。
潘金莲这个恶人肯定是因为心理不健康,她从小被卖来卖去,缺乏亲情关爱,还一心向往跟谁一心一计已经是奇迹。
大凡有点机会,谁都愿意自己堂堂正正做个好人,哪个愿意当恶人呢?
今天来说说那个众说纷纭的性骚扰事件。
事件的男主角是二娘李娇的弟弟里李铭,女主角是潘金莲的丫头春梅。
李娇儿家的侄女李桂姐是名妓,弟弟李铭是小优,都工弹唱,西门庆家的酒宴上总少不了李铭的身影,尤其在西门庆梳拢了李桂姐后,李铭更受西门庆器重。
那回西门庆发现李桂姐偷着接客,头一天打破了李家门窗户壁,第二天李铭就上门来缓和关系。
西门庆听说李铭来了教他进来,开口就说:“你往那里去来?来得正好。”
他昨晚动粗,今天想跟李家的人讲讲理。
李铭回道:“小的没往那里去,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记挂着爹娘内姐儿们,还有几段唱未合拍,来伺候。”
此时西门庆还没乌纱帽,刘公公对他来说也是个人物,虽然只管酒醋;李铭又说记挂他家的事,西门庆想兴师问罪倒不好开口,于是将手中的木樨茶赏给李铭,让他唱一曲。
兵法有个说法叫一鼓作气,西门庆开局太软。
李铭得到了机会,他“一面下边吃了茶上来,把筝弦调定,顿开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绛都春》”。
艺术最能抚慰心灵,李铭唱完,西门庆“令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拿壶满斟,倾在银珐琅桃儿钟内。”
这是有一个好兆头,不仅比先前气氛缓和,还表明李铭并未受李桂姐事件的影响。
“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
书中多次提到李铭跪着回话,另一个小优郑奉也这样。
他们的身份地位高于乐工低于妓女,能拢住客户的渠道不多,只能卖力给客户提供高高在上的感觉。
李铭如此,蔡京之流也如此。
李铭的谦卑打动了西门庆,他“又叫在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盘子托着与李铭。
那李铭走到下边吃了,用绢儿把嘴抹了,走到上边,直竖竖的靠着槅子站立。”
李铭这个直竖竖很有意思,让人无法判断他是吃撑了,还是另一种谦恭的表示。
现在西门庆得到了机会,把昨晚的事讲了一遍。
李铭的反应非常自然,说:“小的并不知道,一向也不过那边去。想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恼他,等小的见他说他便了。”
话虽不多,非常到位。
先把李桂姐摘出来,只要西门庆不恼李桂姐,别的都好说,其次表明自己要有所行动,替西门庆说话。
一场风暴让他云淡风轻一说,西门庆再叽歪就显得小气了。
第二天应伯爵受李桂姐之托强拉了西门庆去院里,有李铭的话在先,西门庆对李桂姐已没了那么大气,及至两人见面,自然就涛声依旧了。
当时潘金莲正跟李桂姐势同水火,作为潘金莲心腹的春梅牢记在心,一天终于找到个报仇的机会。
腊八那天,李铭早起就跑到西门庆家教春梅等弹唱,西门庆临出门赏了他半壶酒。
迎春、玉箫、兰香三个偷懒跑到别处玩耍,剩了春梅跟着李铭学弹琵琶。
“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骂道:好贼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忘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
于是好戏开场,春梅千王八万王八,一路骂到后面去,早吓得李铭一溜烟跑了。
《金瓶梅》时代跟现代社会都有这样的现象:不论什么人受了别人骚扰,第一选择是秘而不宣,尤其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说出来不仅得不到公正评判,还很可能被泼污水。
有个极其混蛋的逻辑是:你要是好的,人家为什么单挑你骚扰。
春梅反其道而行,大嚷大叫起来,自有她的缘由。
李铭到底有没有骚扰春梅,答案很肯定:没有。
书中确说李铭有了酒,这点酒的作用是他见春梅手被袖子兜住,忘了避嫌动了手,且“按重了些”,李铭对春梅并没非分之想。
之所以敢这样肯定,一是李铭根本没胆量在西门庆这个太岁头上动土;二是李铭靠到人家卖唱为生,具备相当的职业道德素养,他犯一次这样的错误,知情不知情的主顾都会拒他于千里之外,这行里他铁定混不下去了;三是春梅跟潘金莲跟李家有“仇”,具备小题大做抹黑李家的动机。
春梅后来的说辞也证明了她编造事实。
从后面走到前面,对潘金莲说时,她对李铭举动的描述就改为“忘八见无人,尽力把我手上捻一下。吃的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呆笑”,显然添油加醋了。
这一段文字描述十分有趣,张竹坡数过,春梅加上潘金莲两个人共骂了二十一个“王八”。
当时宋蕙莲正混在潘金莲孟玉楼中间做准姨太太梦,听到春梅潘金莲骂李铭,也跟着说:“论起来,你是乐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该调戏良人家女子!照顾你一个钱,也是养身父母,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侍着。”
她也没想想,如果说起职业道德,自己又比人家好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