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一种哲学实践,哲学是一种美学实践
“实践”是被哲学家、人类学家和形形色色的理论家挥霍过度的一个词汇。与任何术语一样,“实践”有它的用途,却也标志了一个灰色地段,在这里,理论的车轮往往会失去牵引,开始自由运转。
我父亲是建筑师,他在纽约开了间酒吧。他常说他接手酒吧的时候并不认为自己离开了建筑行业。对他来说,经营酒吧就是一种建筑实践。我猜他的意思大概是,酒吧嘛,是为人们准备的空间,而建筑呢,则是室内空间的艺术。
我母亲是陶艺师。从20世纪50年代末,她就开始从事制陶工作,就是那种传统的英式美式陶器。但她是在生产陶瓷,并不做陶瓷雕塑,她抟土造瓷——饮水杯、盛食物的餐盘餐碟以及各种家用的瓷器。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她只是一个工匠,一个手工艺人,但我坚持认为,她所做的是一种艺术实践。
因此,经营酒吧可以是建筑实践,而制作陶瓷碗碟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实践。
本章,我想唤请大家注意:无论是作为实践还是作为领域,在艺术与哲学之间,都存在着更为深刻的渊源。
艺术与哲学共同具备的第一个显著特点是,它们都没有题材的限制。的确,一些传统的话题吸引了哲学家的关注——例如,身心问题、公正的本质——而艺术家也有一些特别倾心的关注,尤其是在媒体(油画、印刷、水彩等)和主题(依然是生活、肖像等)方面。
但当然,这些界限与归类并不能表明艺术与哲学作为学科的真正疆界。事实上,哲学家的哲学表现在各个领域及环境中:物理学、神经科学、化学、语言学、经济学,还有谈话、决策、爱慕、知悉、忧虑、宗教——所有这些地方都可能成为哲学的生发之处。
艺术也是这样。没有人可以因为这不是艺术的恰当主题或这不属于艺术创作的范围就说“这不是艺术”。爱、神、政治、幽默、领悟、视觉、美食,你大可继续列举下去,艺术家可以在所有这些领域找到灵感。
因此,这是哲学和艺术的一个显著特征。这种实践不像历史要受到史实的限制,不像物理学要局限于物理现象;它们没有主题的限制。如果艺术与哲学有什么同一性,那恰恰是因为它们都是实践。它们有着共同的传统,对于方法、价值和进行方式有着共同的关注。艺术与哲学就像是一次漫长的谈话,参与的人进进出出。有的人在即将结束时加入进来,有的人从一开始就加入了,有人来晚了却坚持要了解先前说过的话,还有人半路插进来却并不完全清楚现场状况。或者,艺术和哲学也可以被比作武术:一个门派的同一性就是师承的同一性;它是真正的人的关系——徒弟与师父、与师父的师父、与师父的师祖,如此等等。
那么,哲学究竟是什么?每一代哲学家都要面对这一问题,而且是非常迫切地面对。学习哲学的时候,我们似乎不可想当然地以为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知道自己在学什么,因此哲学家在书写哲学史时不仅仅是在报告事实或讲述故事,同时也是他阐释哲学的一种方法。因此,哲学家,无论是现在还是2000年前,总是要质疑哲学并质疑哲学的价值。哲学在不断地更新,不断地修正,不断地发展演变,不断地重新思考自己。哲学对其自身就是一个问题。
艺术恰恰也是如此。艺术心心念念的一个核心话题便是:什么是艺术?杜尚的《泉》(Fountain)是艺术吗?是,为什么?或者,它怎样成了艺术?他到纽约的一家五金店买了一件现成的小便器,这小便器成为艺术是因为艺术家的购买?还是因为艺术家在上面的签名?还是因为这是一个杜撰的签名?或者是因为他把它送去展示,使得一件卫浴用具变成了一件艺术品?或者可以说,一件卫浴用具根本不是艺术品,让其成为艺术品的是对小便器的改装。的确,这作品是一种展现。杜尚的作品提出的正是这样的问题,他的作品在问:艺术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重要?这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典型特例,独具现代特色。但是所有的艺术,总是在以完全相同的方式令其他艺术家孜孜以求、苦思冥想,也令艺术的本质扑朔迷离。
如此,与哲学一样,艺术也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地更新、修正、复原和再造自己。
还有一个事实令人瞩目:在哲学与艺术中,我们可以谈论沿革、历史甚至发展,但我们不可以论及进步。这是因为,在这些领域中不会有突破、发现、结果或成果之类,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发现会抵消或废弃以前的发现,或为未来的发现做出铺垫。
我们阅读哲学典籍或论文不会去找它的基准线(bottomline)。“哲学家X认为怎样怎样”“笛卡尔认为我思故我在”“康德认为空间和时间都是直觉的形式”。首先,这些不是让所有同行都感到满意的、公认的、确立不移的命题,相反,它们是一次重要谈话中的动议(moves),但它们都不能结束对话;其次,这种哲学论题没有能够自立(self-standing)的内容,若不是追随哲学家的思辨旅程,你不会懂得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简而言之,哲学没有基准线,而且没有任何独立的哲理箴言可以与数学、物理学和生理学的发现一样骄傲地并立在科学的圣殿之中。
一篇哲学文章更像是一个总谱(score),而不像是对事实或发现的记录。当实证科学家公布一个发现时,他们会报告之前为之所做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写作摘要只是一件微末小事。一份哲学摘要却总是闪烁其辞、含糊暧昧。一篇哲学文章本身就是哲学,而不是一份实验报告。像总谱一样,哲学文章是作者以自己的风格或见地从事哲学思考的工具;阅读哲学文章就是追随作者的思想、感受和迷惑,参与它们的表演。
就算一个外星人来到地球并发现解码哲学典籍的方法,他仍然读不懂它们。因为他们不会有共同的迷惑与好奇、共同的困境与纠结,而这些正是哲学的前提。对于没有哲学忧虑并不会为之所困的人来说,哲学文本毫无意义。
而只要恰当地稍作改动,所有这些也同样适用于艺术。诚然,有些艺术家制作物件,所有艺术家都会创作或鼓捣点什么。这些作品并非现成的就能放在博物馆档案中收藏的天生自足的成就,虽然说起来这有点不太体面,但作为一种文化我们的确是这么想的。只能说,它们是一些契机,对于那些心怀意念要用它们做些什么的人们,它们提供了积极参与的契机;艺术作品又没有物质上的同一性,对此,我们还能怎样解释?一个小便器与画布上的作品,或是一首歌、一座建筑、一件祭坛装饰有何共同之处?艺术作品本身死气沉沉,就像是单纯的声音或无用之物。是我们赋予了它们生命,让它们在参与思考、对话和鉴赏中焕发活力。它们要表现力量,就如笑话要表现力量一样,是作为棋步参与到交流与反思的棋局中。创作者与公众要共同承担起这一任务,才使得艺术成为可能。
我们可以说,艺术与哲学都是实践。它们的价值并不在于它们的结果;方法和结果同等重要。因此,重述一遍:我们可以谈论历史、发展和影响,以及重大的成长与变革——就如我们在探讨一次交谈、一个人的感悟或一种文化实践时用到这些概念一样——却永远无法更为肯定地谈论进步。因为艺术家所做的不是发现;而且他们的所为,离不开自己的自然场景:好奇、困惑、陶醉与渴望。在某种意义上,杜威说的完全正确:博物馆是与艺术对立的。就好像只要盯住它看或者通过记下录音或讲解员的话,你就能看到艺术一样!好像艺术的价值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传达出来了!艺术品不会只是静静地待在博物馆里,闪耀光芒等待世界来发现它。观众与创作者需要通过艺术家创造的机会彼此交融、共同参与;我们在感知艺术的同时更要去践行艺术。
正是这些关于艺术与哲学的事实使得艺术和哲学成为文化问题。艺术品与艺术家都是质疑的对象,哲学家亦如是。是的,的确有一个艺术市场,但它疯狂、缺乏理性,与艺术缘何重要并无必然联系。因此,无怪乎,在这样一个还有太多迫切需要、太多高昂花费的世界里,政府和基金机构要千方百计地寻找理由来证明他们资助艺术或哲学的合理性。
那么,既然哲学研究永远也不会产生什么公认的定理或确定的理论,那它又怎能成为一件有价值的事?它又凭什么让人们投入大量的资源,结果生产的产品,却因其本性使然,完全不可付诸应用或服务于这样那样的领域?这一切值得吗?
对此,柏拉图的解答是,哲学的价值并非源自于辩论的结果,它的价值在于转变我们的理念:看我们原本持有的不同的观念、信念和价值观,如何在突然之间互相关联得到了统一。在哲学讨论的过程中,你得到转变。开始你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正义、什么是个人身份,而最终,面对你与你的对话者可能想出的观点的明显缺陷,你意识到你并不知晓。但是,你的不知正是因为你已有所领悟。可能你并未学到任何新东西,但你会发现你原本知道的东西展露出一种全新的光彩。哲学不会改变任何事物,它听任事物保持其固有的状态;但它重新组织我们思考和推理的方式,哲学改变的是我们。哲学的目的不在发现,而在领悟。
现在看来,一次审美体验,与苏格拉底或柏拉图式的哲学对话有着完全相似的结构:它也是有感而发、有为而作的;有思索,有机辩,有交锋,有交流。起初,我们对存在的东西视若无睹,但是通过观察、探询和质疑,我们开始有所发现。作品激发我们去重新组织我们的发现、我们的期待与我们的思想。艺术的工作,与哲学的工作一样,是对我们自己的重新组织。而这种重组,这种工作,其目的也在于领悟。
我听到有反对声:艺术不像哲学一样充满学识,它不是思想的游戏。我们怎么可以将阅读哲学典籍与观看舞蹈表演相提并论?或者,跳舞又怎能与写作哲学书籍相比?
正如我们前面所提到过的,在这一反对中有一个不言而喻的错误,即哲学被错误地描述为冷漠的。哲学充满智慧,是的,但这并不意味它冷漠;哲学是由情感驱动的,有困惑、有迷茫、有好奇,它热情洋溢。
同时,如果你认为舞蹈艺术家不能解决问题,不进行研究或提出问题,那他们的工作就完全被低估了。
关键是,正因为哲学与艺术事业所涉及的问题无比重要——我们已然发现,这两项事业没有边界——我们的参与才有重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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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是一种哲学实践(反之亦然),由这一观点来看,我们可以解释艺术的3个特征,这是以别的方式(尤其是神经心理学理论)很难解释的。
首先,如第10章中提到的一样,艺术有个显著且永恒的特点:它总是让我们争论;这是一个充满争议的领域。我们要讨论,作为艺术,这个或那个好在哪里;首先要讨论它是不是艺术,然后讨论艺术究竟是什么;假设我们认为我们知道艺术是什么,我们又要讨论它是否具有真正的价值。
如果你真正关心艺术,那么这些问题的确炙手可热。对于艺术问题的态度会划出人们之间的界限,这一界限标志着我们能否彼此理解,能否彼此相处;它也标志着人们在更大尺度上的文化和历史的差异。
我的主张是,审美分歧是一种哲学上的分歧(或者说哲学实际上是美学争议的领域)。与数学或物理学不同,哲学中没有求证程序,但这并不是因为问题不真实存在,而是因为这些问题并不生成新的事实或产生的只是逻辑上的因果。哲学困惑关注的是,我们身处何地,以及我们所知的有哪些可以居之不疑。哲学辩论有说服性也有教育性,同时它们又很现实。它们关注的问题是,(在这个或那个知识或实践领域)我们该怎样继续进行下去。
如果说艺术是哲学的一个亚种,或者——如我所述——两者同属一个更大的属种,那么,当我们发现艺术如哲学一样,是一个富有争议的领域,我们便不再感到惊奇。艺术与哲学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自我转变,实现领悟。
其次,艺术家制作东西。他们敲敲打打,他们舞台呈现,他们建造房屋,制作模型,塑造、浇铸、描画、构筑,无所不能。但我们都知道,他们绝不仅仅是制作者,他们制作东西绝不仅仅是为了画一张更好的图画或让人们得到更多娱乐。绘画艺术家,从我的观点来看——对此,后面我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是在利用绘画技术把图画以及图画在我们生活中发挥的作用展现出来,其目的是唤起人们对它们的注意。这并不是说对艺术家来讲有时创作一幅逼真或漂亮的图画无关紧要,但这远非故事全部。
刚刚探讨的观点帮助我们渐渐领会到:艺术作品是哲学之物,如果说我们值得用图画去阐释哲理,那也是因为,图画对我们很重要。我们的生活中的确离不开图画,它们的确组织了我们的生活。事实上,它们是如何做到的,我们却并无真正地领会与掌握。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图画,我们却认为理所当然。画家——也就是说,那些以绘画为职业的人,关键是,并非所有的画家都以绘画为职业,比如巴内特·纽曼、阿德·莱因哈特(AdReinhardt)、埃尔·赫尔德(Al Held)——是在相关形式的困惑与需要发生的地方做哲学,并将之付诸于描绘行为。
最后,正如我们之前一直所探讨的,艺术可能会非常枯燥;它常常让人无聊到想哭。如果艺术作品是奇特的工具,如果艺术的发生一贯以破坏为己任,总是要求我们以不同的方式观看且努力发现我们并不确切知道该怎样去看的东西,那么无怪乎我们往往会一无所获,只是发现自己被困,眼前的作品遥不可及,甚至我们的生活都远离了我们。
这种枯燥的常态,这一独特的陷阱,恰恰也是哲学的标志。哲学结出的果子不会帮你实现你在做哲学之前为之奋斗的目标;它不会生产治愈要命疾病的良药,也不能帮你终结全球变暖;但它会帮你以不同的方式看世界,使你能够再创自我,重塑自我。
并非所有的艺术都枯燥,哲学也是如此。但是,枯燥是活生生的可能,它就在那儿,以完全相同的方式,等待着艺术与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