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曙光:画家邹建平

潇湘晨报 2022-11-27 10:57:42

画家邹建平

龚曙光

邹建平

老邹又办了画展,名曰“凝固的信仰”。他打了几个电话来,说是在一个叫纸本美术馆的地方,约我去看看。

那里原是一位藏家朋友的内部展厅,面积不大,平素也不怎么办展。那么小的一个空间,主题却如此宏大凝重,总觉得有些违和感。加上一个月前他刚刚办过一个展,取名“传世的庄严”,也是震慑人心的主题。那次是在李自健美术馆,弄了一个十分隆重豪华的开幕派对,到场的人摩肩接踵。那天我没去,那种场合,没法看展。后来我悄悄去了,一个人在那里呆了一下午。

老邹大学和我同校同系,只是比我高了几届,属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回了老家娄底,不知怎么没搞文学却去了美协。老邹的文字好,美术评论真正本色当行,在那个时代绝对凤毛麟角。我读他的文章时,还没见过他的画,一直当他是文艺评论家。我到省文联主持理论研究室后,还时常将他引为同行。后来我弄明白,湘中一带素尚美术,当画家是读书人改变命运出人头地的一条捷径。湖南好些大画家,都是从这条路上走出来的。后来老邹跑去专业美院进修,并由理论转向创作,选的就是这条路。

《向古格致敬》2021年 200cmx300cm 综合材料

我认识老邹,是在他调进美术出版社之后。那时,他常在文联大院里窜进窜出,一头披肩长发,面色黝黑,脸上的皱纹如同木刻,看上去苍老而遒劲。四十来岁的人,估年龄怎么也过了半百。走路有点晃,是那种乡下人进城踌躇满志走海路的样子。平常一脸的傲慢和庄严,见了人却极谦和,且执旧礼,先是深深地鞠上一躬,然后灿烂一笑,笑得每一根刀刻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一朵满开的大丽菊。那笑容坦诚而厚重,让人感受到这个小个子身上,蓄满了一种执拗而善意的力量。

真正与老邹交往,是在我到了通程管酒店。他们有一帮人,李路明、章小林等等,时常从社里跑出来,没日没夜在夜总会K歌。啤酒一大堆,女孩一大群,酒酣歌歇时,便东倒西歪地睡在包房里。那时通程斜对面开有一家洗脚城,装修颇堂皇。中午他们常去,偶尔会打电话邀我。老邹一伙和那里洗脚的妹子很熟,经常说要给她们画像,一群一群的带出去。像是一定画了,是否还画了其它的什么,你只能从他们彼此的调笑中去意会。大家也不申辩,哄堂一笑,照旧喝酒。

与老邹深交,是我到出版集团当了董事长后。那时,他已是美术社的副社长。社里想在北京七九八开个画廊,他便隔三差五来找我。这件事,我压了大半年,一是因为缺少人才,二是担心管理出漏洞。老邹信心满满,却找不到过硬的理由说服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便带我去看美术社的藏品,还有社里老中青画家的作品,用以说明美术社既有这个需要,也有这个能力。

《远方的塔》2022年 120cmx90cm 综合材料

那次,我也看了老邹的画。当时,他主攻当代水墨,主要画都市女性的生活起居,有点李津画饮食男女的意思。笔墨说不上老到,但慵懒变态的一堆女性胴体背景上,的确有一种不同凡俗的意蕴在。那东西不完整、不强烈,是从那些变形的人体和混乱的场景中渗透出来的,星星点点,丝丝缕缕,似有似无,却又分明存在。那是一种隐约的精神光亮,不同于惯常的优雅或震撼,是一种往心里渗透、挥之不去的东西,或许你并不情愿称之为美,但你也给不出别的什么定义。

老邹说起这些画,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归纳。他原本就是搞艺术评论起家的,加上又在编辑方向上力推当代艺术,对这套语码和标签稔熟于心,当然能把自己的艺术主张,说得庄严而自洽。而我觉得,老邹作品的魅力,恰恰在于其质朴强健的生命力与其当代艺术语言间的不自洽,两者间存有的深深浅浅的裂纹,甚至沟壑,如同他脸上刀刻似的皱纹,赋予了庸常的形体一种特殊的张力,或者是一种神性。

还有他的静物,其中有一个蓝色系列,在一种深度静默的空间里,赋予具体物像以生命感。记得有一幅深蓝背景的黑色花卉,不好具象地辨识是牡丹还是玫瑰,简洁孤傲的两枝,寂默得你能听见花瓣舒张的声响。

在老邹的一再游说之下,七九八的圣之空间开了张,在北京的艺术圈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美术社在画坛的地位,也因之得到进一步的巩固。老邹移居北京,在京郊安置了新的工作室,获得了更好的创作氛围,更多的创作时间。

《简单的表象》2021年 300cmx200cm 综合材料

后来再见老邹,他已在画佛教题材了。佛头,佛手,佛像全身,这个过程大约有十多年。有两件事,大概是他转向这一题材的契机。其一是编辑《世界佛教艺术图说大典》。这套大书是星云大师主持编辑的,涵盖了建筑、雕塑、绘画种种。早期佛教艺术的那些作品,给了老邹巨大的震撼和启示。其二是他对佛教艺术遗存的实地考察和写生,使他编辑的那些图片,以生动鲜活的艺术生命呈现在他面前。庄严与神圣,雷电般击中了他生命中原本蛰伏的良善与神性。那是一种警醒,一种照亮,一种恍然大悟和唾手可得。他义无反顾地抛弃了传统水墨的材料,抛弃了当代水墨的技法,由纸本而木本而泥本,由水墨而油画原料而砂石泥土,他的材料越来越随地可取,也越来越具有自然的神性。也似乎只有这种构造大地、养育人类的砂石泥土,才足以超越时间,承载人类的精神图腾。那不是对宗教教义的认同和礼拜,而是对文明庄严与生命超越的颖悟和表达。这是一种绝对的传统,也是一种绝对的创新,就像砂石之于云冈石窟,那是时间与砂岩的关系;就像泥土之于敦煌壁画,那是黄土与时间的关系。老邹发现了传统佛教艺术材料的神圣性,并探索以这种大自然的神性,去唤醒和拥抱生命的神性。老邹画作里的任何佛像,都不再是某个具体的佛教神祗,而是一种超越的心像,一种神性的心像!至此,老邹的画不再有主题和理念,不再有材料和技法,也不再有物像和精神、人性和神性的分野。老邹的创作,因之一变而为心像在砂石与泥土中的自然生成,一变而为人世庄严与自然神性的自我呈现。

年逾七十的老邹,和当年我第一次见他时,精力和形态几乎没有变化,短小精干的身躯,依然敏捷有力,沟壑纵横的面孔,仍旧是五十岁的样子。前不久,他又结了婚、生了子,说起女人,依旧激情澎湃、言辞坦荡。唯一的变化,是削去了那一头披肩的长发,留了一个毕加索似的光头。大抵老邹这一辈的当代艺术家,毕加索是一个绕不开、挣不脱的生命魔咒,不仅仅是艺术成就,而是整体的生命状态,不是要画成毕加索,而是要活成毕加索。

离开展厅时,老邹没忘记说:“你买我一幅画哈!”我笑一笑,没有应承。他又说:“那下回打麻将,我只带画不带钱呵!”我说:“那如果我输了,画照样拿走?”

老邹灿烂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得像一朵大丽菊。

2022年11月26日于抱朴庐

来源:红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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