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展览开始不到十个钟头时,发生了两桩意外。
一是原本要为展览站台的明星罗依无故失联,二是用于展出的一把古董椅,在运送中被损坏,无法修复。
作为艺术策展人,林青深知不管事先准备得多周密,总会有一些突发情况。
办展览的艺术家唐可具有国际性声誉,有的是附庸风雅的小明星愿意蹭热度,临时再抓一个就行。
然而想要在短时间内找一把让唐可满意的替代品椅子却绝非易事。
林青联系了几个熟悉的中古家具商,同时在自己的小某书账号上向粉丝们求救。
家具商那边要不没货,要么现有的椅子唐可全都不满意。
在某粉丝的建议下,林青驱车来到闹市区新开的一个家具店,名为木隐堂。
店铺也不知用了何种隔音材料。一进去,闹市喧嚣就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寂然无声。
室内到处都摆放高大绿植,空气湿润清新,却不见任何用于出售的家具,估计都放在了里间。
店主是个年轻英俊的白皙男子,身着墨绿色中山装,气质中透出不属于这个浮躁时代的沉静优雅。
看了那张损坏椅子的照片,店主点点头,“有类似的椅子,不过要等十一分钟三十秒。”
看看时间,十一分三十秒后就是十点整。
估计老板需要从别处调货,但为何恰好要等十一分半,真够古怪的。
店主倒了两杯茶,在林青对面落座,却并无寒暄之意,只是抬头盯着墙上的挂钟,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桌面。
时间的流速似乎变得格外缓慢。
差两分钟到十点时,里间忽然传出一阵异响。
乍听是巨大的呼吸声,如浪如潮。这动静眨眼间就衰弱下去,转变为像是响尾蛇抖动尾巴发出的,细碎而连续的咔咔声,只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又仿佛是某种巨兽正在舒展身体,关节发出一连串爆竹似的脆响。
十点整,所有异响骤然停止。
店主起身,从里屋搬出了一把圈椅。
林青眼前一亮。
这椅子虽然跟被损坏的那把不完全一样,并且左侧扶手有两道明显的刮痕,但看得出是个老物件。透雕的山水人物牡丹,大气华贵,绝对符合唐可的品味。
果然,唐可看到她发过去的照片后,大加赞赏。
“请签个字。”店主递过来一张印刷精美的卡片。
卡片上标注着椅子使用须知:
二十四小时内,坐椅子的时间不得超过一小时。
倒计时结束时,必须离开。
违反使用规则者,后果自负。
林青跟许多家具商打过交道,明白这就是一种营销手段,为了让自己的货品显得与众不同,给顾客留下鲜明的记忆点。
她摸了摸椅子,木质温润光滑。不知怎的,林青顿觉疲惫不堪,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坐上去歇歇的冲动。
这椅子看着硬邦邦,坐起来却比陷入真皮沙发还舒服。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好似被柔软的手托举着,令人昏昏欲睡。
她的眼皮开始发沉。
手机铃声大作,是唐可打来的,催她快点回去。
林青立刻睡意全无,她急匆匆在卡片上签了字离开。
展览如期举行。主题就是各种各样的椅子。
儿童汽车座椅,描绘牡丹花的古旧小板凳,西式古董丝绸扶手椅,中式太师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现代主义椰壳椅和棉花糖椅……
“椅子是情绪和记忆的载体,是最为人格化的家具。每把椅子都能代表一个或是一类人。”唐可如此诠释自己的艺术理念。
林青纯熟地切换到商业吹捧模式,举着香槟频频点头微笑。
展览非常成功。唐可真心实意地感谢了林青,并将椅子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林青素来喜欢中古家具,况且这椅子也不算昂贵,就欣然接受。
工作结束回到家中时,已是晚上十点。
林青打电话让丈夫郑智下楼帮忙搬椅子,却来了两个人——还有婆婆。
虽然跟公婆同住一个城市,但因公婆早年离婚,林青和他们之间的来往仅限于节日的礼节性拜访。
婆婆不年不节突然上门,就只意味着一件事:借钱。
果然,婆婆开口就借五万。
结婚两年,这已是婆婆第六次向他们借钱。
每次原因都一样:还信用卡。
婆婆目前无业。她喜欢谈起自己过去做生意,相对富裕的那段时间。买劳力士、好车,天天下馆子。
如今生意早已破产,背负沉重债务,婆婆却依然保持着过去的生活水准。动不动跟姐妹们出国旅游,讲排场好面子,费用全包。
跟以前一样,婆婆称只是暂时周转,下月一定还。
这种话林青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婆婆的承诺,从未兑现过。
“妈,我知道您有难处。可我和郑智每月也得还车贷房贷,也想攒点钱为了要孩子做准备。您看……”林青斟酌着开口。
“妈,这事儿我们想办法,您就甭管了。”郑智干脆俐落地剪断了她的话头,给婆婆夹了一大块锅包肉。
林青冷眼注视着这对母子,一口菜不动。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们先吃。”林青离开餐桌,躲进了卧室。
这种行为当然很可笑,又能逃避到几时呢?
之前已经数次妥协,这回应该有个了结。不管婆婆和郑智说什么,她都不会再照办了。
那把椅子被她放在了卧室角落。木质色泽温润,姿态典雅,像一个安静端坐之人。
虽然椅子旁边就是柔软的沙发,但林青被一种强烈的冲动淹没。她只想坐上这把古董椅,刻不容缓。
刚坐上去,椅子就晃动了一下,像摆放在风浪中的甲板上。
就在林青以为地震了的时候,晃动停止。
她身下仿佛出现了一个旋转的黑洞,一下就将她吸入了梦境。如坠入柔软的、吞噬一切的流沙。
熟悉的卧室像融于水中的油彩,逐渐淡去,转换成了另一个房间。
此处简陋局促,但阳光充沛,布置温馨。
一个瘦瘦高高,宽肩窄腰的男人背对她站在窗前,缓缓转头。
那是郑智。准确地说,是刚跟她认识时的郑智。婚后他胖了三十多斤,曾经的英俊轮廓早已被虚浮的脂肪淹没。
林青看看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的时钟,在倒计时一个钟头。
如果说这是梦,那未免也太过真实,就是一段记忆活生生的再现。
三年前的一个周末,林青去找闺蜜蓝悦玩,刚好遇到闺蜜的远房表哥郑智过来看她。
事情就这么戏剧性,三人被突如其来的封控关在了一起,整整待了两个月。
每天清晨,他们都被楼下做核酸的大喇叭声惊醒。三人顶着蓬乱的头发,睡眼惺忪地裹了外套下楼做核酸。
然后就是居家办公,做饭吃饭。
蓝悦是个全靠外卖过日子的主儿,家里有多少食物存货都搞不清。
林青始盘点现有食物,按照保质期贴标签。
蓝悦转来转去,什么都帮不上。倒是郑智用一包干粉丝加一些碎肉,加上林青在小区换物群弄到的调味品,做了一大盘蚂蚁上树,三人吃得盘子雪亮发光。
社区供应的蔬菜包种类少,有时也不怎么新鲜,但在郑智手中,总能花样百出。
他用胡萝卜加豆腐丁拌馅儿做包子,还能用平底锅鼓捣出马芬小蛋糕,泡黄豆生豆芽,拌酸辣小凉菜。
林青没想到,郑智这个看起来足够当大学校草的人物,烹饪手艺居然如此出众。
蓝悦啥也不会,就负责吃,以及洗碗。
某天吃过晚餐,蓝悦在厨房收拾,林青和郑智一起瘫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俩都很喜欢某个导演的电影,满满的黑色幽默。
林青因为某个情节大笑时,下意识地看向郑智。
他也正在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久久没有分开。
天色已经暗下来,晃动的电视光影里,郑智的脸时明时暗,像是黑白老片里英俊深情的男主角。
林青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咚咚咚”地轰击着胸膛。
从那天开始,似乎一切如常,又好像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滴滴滴。
手机闹钟响起,倒计时结束。
必须在倒计时结束时离开。卡片上的使用规则在林青脑海中浮现。
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天花板上凭空出现了一道白色的门,缓缓开启,门外透入清冷的白光。
林青漂浮起来,径直穿过了那道门,像是经过漫长的泅泳,即将冒出水面。
林青睁开眼时,听见郑智母子还在客厅里絮絮说话。
不可思议的,方才那些不甘和愤懑,都像是火堆边的冰雪一样消融了,唯余欢喜和平静。
她定了定神,把郑智叫进来,从支付宝里转了五万给他。
由于婆婆频繁借款,他俩的工资支付完贷款所剩无几,全凭林青周密筹划,处处节省,才攒了这些钱,作为应急资金。
婆婆自然是欢天喜地地告辞了。
林青要去厨房洗碗,郑智连忙阻止,说她来月经别碰凉水,又泡了黄芪、党参和当归配成的热茶端上来。
看来郑智是记得她的月经日子的。只是他妈不借钱时,他并不会特别关照。
唰啦。
结婚时贴在客厅墙上的米老鼠喜字,分为男米奇和女米奇。其中的男米奇掉了下来,飘落在沙发上。
林青腹内的寒意凝结起来,向四肢蔓延。
这个男米奇的喜字,半年内已经掉了三次。
林青用强力胶再次把喜字贴了上去,并且让它跟女米奇靠得更近。这才又坐下,继续喝郑智为她泡的养生茶。
茶是甜的,暖的,熨贴的。
闻着当归的味道,她的灵魂好似离开了躯体,不知归去何处。
一晃半年过去,婆婆再没来过。所谓的暂时周转,下月就还,自然又成了空话。
期间她托朋友给婆婆介绍过几份工作。林青总觉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婆婆多挣点,也就逐渐可以自己还债。
可婆婆百般推脱。其中一个理由是,她现任老公的母亲已经九十多岁,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
“我妈身体不行,干不了那些工作。你别瞎张罗了。”郑智相当不以为然。
林青想到婆婆的朋友圈里发的那些照片,她跟老姐们一起徒步登山,到处逛街购物,品尝美食,不由得无语。
“我妈那么要强一个人,拉下脸求人,自己也难受。咱们现在缺了这五万,不至于过不下去,但她缺了就不行。她有钱一定会还的。”郑智把削成小兔子的苹果块递过来,粲然一笑。
苹果入口很酸,嚼了嚼倒也品出一点甜味。
林青淡淡笑了笑。
因为唐可的推荐,林青得到了一个法国客户的认可。对方邀请她去欧洲为一位新锐青年摄影师办展览,为期半年。
她迫不及待地跟郑智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大部分时间回复很快的郑智,这次却足足隔了好几个小时才发来一句:回家细说。
郑智到家时,眉头紧锁。整个人像褪了色,显得灰扑扑的。
“我知道这是让你施展才华的好机会,可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他脸上阴霾重重。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这么大个人,再说也有别的同事去呀。”林青错愕。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智仰头喝了大半杯红酒,“就是觉得吧,结婚这么久,你的心还一直在空中飘着,没踏实过日子,总想着出去玩。”
“玩儿?那是我的事业机遇!”林青无法理解郑智的脑回路。
他自己出差就是工作,她出差怎么就成了玩儿?
郑智又不吭气了。
绝望感包裹住了林青的心。到底是谁,把豁达爽快描述成一种男性的专属美德?实际上男人一到关键时刻就吭吭哧哧,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林青压着火气,柔声问了几句,郑智依然装哑巴。
以前婆婆借钱,妥协也就罢了。这次的欧洲之行关乎她后半生的事业发展。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哪怕这辈子就一次。
林青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心里火烧火燎,手脚都没地方安放。
最终她还是坐在了那把古董椅子上,仿佛跌进一个巨大柔软的怀抱。
这次梦境里出现的不是那个出租公寓,而是几年前她出差时居住的酒店。
彼时封控已经结束。林青和郑智依然会经常约饭,看展览电影,无话不谈,但双方似乎都沿着一条线小心翼翼地行走,谁也不会轻易越界。
林青也曾考虑过,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度过一段时间,对彼此产生好感,或许只是另一种吊桥效应,所谓爱情就是幻觉。
直到那次出差,她跟着领导应酬,被灌了不少酒。在酩酊大醉、胃里翻江倒海之时,拨通了他的电话。
郑智的声音,让她感到平静。
可没说几句,林青就忽然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郑智守在她床边,为她削苹果。苹果都削成了小兔子的形状。
当时电话中断,他以为她出了危险,立刻根据她之前发的朋友圈里提到的酒店地址,买了机票飞过来。
后来她才知道,郑智第二天有个很重要的面试。可为了她,郑智放弃了。
猛烈的情绪是比酒更上头的东西。
林青嚼着脆甜的苹果,在轰隆作响的心跳声里,聆听到了一个追寻许久的答案。
闹钟响起。
天花板上的门再次出现。林青双脚离地,向上飘起。
这一次,她却把门关上了,于是又缓缓地降落回梦境,落到了一条长长的林荫路上。
盛夏骄阳透过树叶,被筛成无数暴雨般的光斑,洒落下来。
封控结束后不到三个月,他们就领了证。
结婚的那天热浪袭人。林青和郑智办完手续,手拉手去吃两人都爱的云南菜。
他们走过这条长长的林荫路,边走边相视而笑。
闹钟声再次响彻天地。
眼前的景物晃动起来,郑智温柔的笑脸也扭曲如鬼面。
所有的景物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模糊滤镜,唯有那扇白色的门是清晰的。
林青不得已漂浮起来,穿过了天空中那道发光的门。
在古董椅上醒来时,落地窗外,不知何时已是雪片纷飞。
房间里暖气不算充足,弥漫着清冷的气息。
一阵隐隐的抽泣声从虚掩的门外传来。
原来,是郑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哭泣。
她缓缓走过去,把手放在他肩头。
“林青,我今天被裁了。”他的声音和身体一起发着颤。
“老公,我不出去了,在家陪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扑进郑智怀里,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
冬日暖阳洒落客厅,空气中弥漫着花草茶的温热香气。
蓝悦眼中却透出钉子般的尖锐冷意,“你疯了?去法国的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郑智嘴上说欣赏你的才华,却排斥你的自我实现。
“我家对这个远到没边儿的表哥也不了解。要知道他妈和他本人是这个熊样儿,打死我都不同意你们结婚。”
“他失业也难受。过了这段再说吧。”林青叹口气。
“反正你记着,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蓝悦冷哼一声,随手打开了最近上线的一部爆火仙侠剧。
这部剧的主演正是前些日子失踪的罗依。花絮里讲到他热爱传统文化,热衷于拍汉服写真,收集古董等等。
蓝悦是个娱乐圈资深撰稿人,跟罗依有点私交。
她说罗依相恋多年的女友因车祸去世,电影节本该属于他的奖项又被一个资本家的丑孩子夺走了。从那之后,他就深陷抑郁症,状态一直不佳,说不定是躲清静去了。
林青也想躲,可躲到哪里,才能避开现实呢?
起初郑智投简历还很积极的。后来一直没结果,他也就逐渐懈怠,经常窝在书房里打游戏,一打就是一整天。
每天林青回到家,面对的经常是堆积如山的外卖盒,以及到处乱扔的脏衣服和袜子。
对于郑智这样一个年过三十,专业技术也不算过硬的人来说,找工作必然艰难。大环境如此,林青不忍苛责。
林青的收入不足以覆盖全部日常开销,所以又找了一份给小学生线上教英语的兼职。
除了吃饭,郑智总在书房里打游戏。就算晚上林青不回卧室睡觉,他也不会多问一句。
好在,每天只要一坐在椅子上,陷入温柔的梦境里,所有的疲惫都会暂时消退。
起初到了一小时,林青就会按照规则离开,但自从上次超过一小时,也没出现什么意外开始,她每次都会多逗留一会儿。
早先,梦里的世界无法品尝味道,无法闻到气味,触感也不明显。
可如今,她跟梦里的郑智喝热红酒,尝到的味道,已经跟现实中无异。
婚后他们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不像以前,聊家常、八卦或是电影和文学,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后来林青发现,郑智对她喜爱的那些电影文学艺术,其实丝毫没兴趣。他所有的观点都是来自各种公众号和某音观点的拼凑。
只是处于热恋期时,林青选择性忽略了这一切。
梦里的郑智则不同,能真的跟她聊一些深入的话题,且并无任何指点江山的爹味。
他们像初恋时一样,久久地静默对视。
“郑智”忽然凑过来,给了她一个满含柠檬、橙子和苹果气味的吻。
林青猛然惊醒。
她不由自主地去摸嘴唇,梦里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其上。
现实中的郑智在书房里打游戏,大呼小叫。
她从后面搂住了郑智,“老公,睡觉吧。”
声音似乎滴下了粘稠的蜜糖。
郑智浑身一僵,像是变成了一大块木板:“你先睡,我现在还睡不着。”
声音冰冷,质地坚硬。
他不知几天没洗澡,脖颈里窜出一股酸臭汗味,混了烟味,直冲鼻腔。
林青松开了他,回到卧室,反锁房门。
站在穿衣镜前,林青脱掉所有衣服,仔细观察自己的身材,捏捏腰间的赘肉,又凑近镜面观察眼角和额头的细纹。
终究是叹口气,关掉了大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几乎一夜无眠。
从那之后,林青和他的交流越发稀少。除了偶尔取快递和交物业费,他们微信对话框中就没了别的内容。
那天她接到郑智的一笔转账和电话时,正在跟一众民工师傅沟通展览的灯光布置问题。
她偶然发现民工比她工资高,情绪崩溃了几秒钟。
原来,郑智找到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收入虽然比不得以前,但至少跟林青的薪水加起来,能覆盖他们的日常开支了。
这笔转账数目不大,但却是婆婆还的钱,虽然还不到总欠款的十分之一。
婆婆决定去找一份工作,还清债务。
那天他们在家做菜庆祝,开了一瓶平日里不舍得喝的好酒。
酒酣耳热之际,林青和郑智相拥窝里在沙发里,裹着一条柔软的毯子。
郑智讲了好多。规划他们未来的生活。何时要孩子,何时换大房子,何时换车。
“最多两年,不,一年半,咱们的生活就会好起来。”
郑智的声音轻轻地从头顶飘落下来,好似一粒粒种子落入她的心间,会在未来某一天开出繁盛明艳的花朵。
可惜美好未来尚没降临,一桩意外先不期而至。
春节前夕,郑智的后奶奶去世了。
老太太有两个儿子,一个业已成年工作的孙子。
然而,这家人却说掏不出办葬礼的费用,一分没有。
老太太的两个儿子,哪个看着都不像缺钱的人,居然真能做到一毛不拔。
满屋子亲戚们都沉默着,似乎等待神兵天降,收拾这尴尬的局面。
最终,婆婆打破了沉默:“你们都不管,那我来管。”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汇聚。有的惊讶,有的充满讥笑,有的麻木冷漠。
“您做事可太敞亮了,真是这个。”后奶奶的长子忙不迭竖起了大拇指,语气浮夸。
次子则面露微笑地热情附和。
婆婆似乎非常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
虽然林青对婆婆大包大揽的行为不以为然,但毕竟这是她自己的事儿,别人管不着。
谁知下一秒,婆婆就向郑智走来。
“能不能再帮妈一次?老人总得安葬呀。妈现在手头紧,借两万就够了。妈知道你这孩子,打小就最仁义,善良,最能体谅妈的难处。”
显然,就连郑智也没料到他妈能提出如此离谱的要求,嗫嚅了半天道:“我刚找到工作,工资还没发呢。”
后奶奶的长子和次子依然扮演着人肉背景板,笑嘻嘻的,一言不发。
婆婆见自己儿子不接招,转向了林青:“孩子,你看情况都到这儿了,能不能帮帮妈?妈有钱肯定就还给你。”
显然,婆婆当着众人请求,就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让她不得不答应。
可林青从未听说过有这种道理。老人在子女双全的情况下,要由儿子二婚妻子的儿媳妇承担全部葬礼费用。
婆婆极度好面子,此时就是想要在亲友们面前挣一个慷慨善良的好名声。
不管谁为婆婆的行为买单,那个人也不该是她。
“妈,不是不借,我是真的没有。”林青咬紧牙关。
“你前些时候不是要去法国?虽然没去,但我可听说,签证的条件之一,是银行里至少要有三万人民币的存款且需要存半年以上。这笔钱应该还没动用吧?拿来给妈救个急不行吗?”
怒气结成一个火球轰然冲上头,林青怒极反笑:“既然您这么明白,银行密码应该也知道了,不如直接自己取吧。”
这笔款还是为了出国,提前跟蓝悦周借的,这些情况郑智知道得清清楚楚。
一直保持聋哑状态的郑智,忽然就恢复了听说能力,把目光转向她:“你怎么能这样跟我妈说话?”
我。你。再平常不过的字眼,此时似乎生生砸开了一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
满屋子那么多人,挨挨挤挤,她却觉得好像置身旷野,孤立无援。
林青转身就走。
隐约听得郑智在柔声安慰他妈,说他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无非是背负更多的债务。
未来一片漆黑,不见一点光亮。
明净的玻璃贴上了红彤彤的剪纸窗花。
今年,林青要跟爸妈好好过个春节。
林青是独生女,婚后每个年都在夫家度过。
郑家全体上下,没有一个人询问过她是否也想回去陪陪父母。
明明就住在同一个城市,可她每次提议郑智跟她一起回去过个年,他都百般推脱,最多也就是在初五之后拜访。
得知她要回来,爸妈十分欢喜。买了整整一冰箱她喜欢的食物,又把她的房间布置得整洁温馨,还翻出了她高中时最喜欢海洋氛围小夜灯摆上。只要一开灯,房间就会被蓝盈盈的光线淹没。
见郑智没一起来,爸妈自然要问来问去。
林青简单提了几句,父亲就切换到了教育模式。
“你这个年纪了,不能这么幼稚。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忍一忍就过去了,都是小事儿。”父亲当了一辈子老师,教训人的口吻已是深入骨髓。
郑智后奶奶葬礼的事情,她本不想让父母知道,此时实在憋气,忍不住都吐露出来。
平日里遇到什么事儿都要长篇大论的父亲,极为罕见地哑火了。
“别听你爸的。这事儿可不小。郑智他妈这种做法就是不讲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妈都支持你。不草率就行。”母亲给她盛了一碗热汤。
父亲去了卧室,拿来一个漂亮盒子,放到林青面前。
盒子里是一把林青心仪许久,但始终没舍得买的大马士革刀。
林青偏爱没有实用价值的刀具,单纯就是欣赏刀本身的做工和造型。
为此没少被郑智嘲笑过,说她的爱好根本不像个女人。
刀柄为海象牙化石,用牛筋皮包裹装饰。刀身布满雕琢精细的波浪花纹,映照着灯光,宛如一道道蜿蜒闪光的河流,繁复华美。
“这是我们托人从国外买的,本来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提前送你吧。”母亲笑嘻嘻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林青眼眶发热想落泪,但讽刺的是,她刚打完肉毒的脸,根本没办法皱起来。
待到初五,林青回了自己家。
家中冷清清的,没有丝毫新春的气氛。
那把鸡翅木古董椅,依旧静静地待在卧室角落。
林青再次坐上了椅子。她无法抗拒这种冲动,就像是重回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
之前的梦里唯有出租公寓这一个场景,窗外的景色从来都是模糊的,如今却无比清晰,正是租住过的那个公寓所在的小区,还有一些行人来去,乍看跟现实世界别无二致。
郑智提议出去散步。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梦里走出这间公寓。
小区内的景色跟她记忆中的并无分别,连那个人工湖都全然复制过来。
湖面漂浮着落叶,潮湿的冷气扑面而来。她努力寻找跟现实不符的细节,但不得不承认,此处的一切都毫无破绽。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郑智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你能感受到的,就是真的。”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
或许因为梦里的郑智太过完美,愈发让她感受到,现实中的郑智,内里早已朽烂。
她竭尽全力想要抓住当时他们相爱的感觉,但那种感觉却越来越飘忽,如风似水,再努力也留不住。
或许,是时候该放手了。
他们继续在清冷深秋的城市里散步,跟行人们擦肩而过。
偶然一瞥,林青停住了脚步。
在人群中,她看到了那个失联了一段时间的男明星罗依。
罗依神色茫然,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随着人流向前。他的四肢僵硬如木条,关节似乎不会打弯。
再观察其他行人,也几乎都是一个样子。他们身体僵直,神态麻木冷漠。有人双腿裸露,膝关节竟然是反过来的。
骤然涌起的恐惧,淹没了林青。
空气波动,眼前的一切像是被干扰的视频画面,万事万物都诡异地扭曲起来。
一阵巨大的呼吸声响彻天地。呼吸声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怪异的卡巴卡吧声。
恍惚之间,她看到罗依的身体扭曲成了活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势。他的表情极致痛苦,嘴巴大张,似乎在惨叫,但林青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的身体扭曲着,竟逐渐变成了一把椅子。透雕的山水人物牡丹,精致玲珑,就是她从木隐堂买的那把!
其余行人也都在刹那间变成了椅子,成排摆列,静默如大片墓碑。
刹那间,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要回去了。”方才的异象虽然只有几秒钟,却令她感到寒入骨髓。
“这么急?”梦里的郑智挑起嘴角,抓住了林青的双手,“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他的手冰冷坚硬,缺乏人类皮肤应有的柔软触感。
林青心中大骇,想要离开,却发现双腿动弹不得。
她的双足,不知何时已经生出了根系,深深扎根入大地,哪里还能动弹分毫?
手机闹钟响起来。
那扇通往现实的白色大门近在咫尺,但她无法迈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