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滢,名陈源(1896年-1970年),字通伯,陈西滢是他的笔名,江苏无锡人。是一位文学评论家、翻译家。20世纪20、30年代,和鲁迅进行过激烈笔战,被鲁迅骂得很惨。
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八日,陈西滢给徐志摩写了封信,说鲁迅是“他是中国‘思想界的威权者’,轻易得罪不得的。”而后是用三千多字对鲁迅进行攻击。
此信于当月三十日发表在徐志摩等人主办的《晨报》副刊上,而后引起了鲁迅更猛烈的回击。下面是这封信全文,现在庄严仍能看到当时双方敌对的激烈情形。
〖志摩:
前面几封信里说起了几次周启明先生的台兄:鲁迅,即教育部佥事(注:北洋政府时期,政府各部职位有总长、次长、参事、司长、佥事、科长、科员)周树人先生的名字。这里似乎不能不提一提。其实,我把他们一口气说了,真有些冤曲了我们的启明先生。他与他的令兄比较起来,真是小巫遇见了大巫。有人说,他们兄弟俩都有他们贵乡绍兴的刑名师爷的脾气。这话,启明先生自己也好像会有部分的承认。不过我们得分别,一位是没有做过官的刑名师爷,一位是做了十几年官的刑名师爷。
鲁迅先生一下笔就想排陷人家的罪状。他不是减,就是加,不是断章取义,便捏造些事实。 他是中国“思想界的威权者”,轻易得罪不得的。 我既然说了这两句话,不能拿些证据来。可是他的文章,我看过了就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说句体己话,我觉得它们就不应该从那里出来——手边却没有。只好随便举一两个例吧。
好在他每篇文章都可以做很好的证据,要是你要看的话。
远一些的一个例。他说我同杨荫榆女士有亲戚朋友的关系,并且吃了她许多的酒饭。实在呢,我同杨女士非但不是亲戚,简直就完全不认识。直到前年在女师大代课的时候,才在开会的时候见过她五六面。从去年二月起我就没有去代课。我从那时起直到今天,也就没有在任何地方碰到过杨女士。
近一些的一个例。我在《现代评论》增刊里泛论图书的重要。我说孤桐先生在他未下台以前发表的两篇文章里,这一层“他似乎没看到”。(增刊六三页)鲁迅先生在前一两星期的《语丝》裹就轻轻的代我改写“听说孤桐先生到是想到了这一节,曾经发表过文章,然而下台了,很可惜。”你看见吗?那刀笔吏的笔尖?
再举一个与我无关的例吧。李仲揆(注:即李四光)先生是我们相识人中一个最纯粹的学者,你是知道的。新近国立京师图书馆聘他为副馆长。
他因为也许可以在北京弄出一个比较完美的科学图书馆来,也就答应了。 可是北大的章程,教授不得兼差的。虽然许多教授兼二三个以至五六个重要的差使,李先生却向校长去告一年的假,在告假期内不支薪。他现在正在收束他的功课。
他的副馆长的月薪不过二百五十元。你想一想,有几个肯这样干的。然而鲁迅先生却一次再次的说他是:“北大教授兼国立京师图书馆长、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光。”
好了?不举例了。不过你要知道,就是这位鲁迅先生,他是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首领”。
有人同我说,鲁迅先生缺乏的是一面大镜子,所以永远见不到他的尊容。我说他说错了,鲁迅先生的所以这样,正因为他有了一面大镜子。你见过赵子昂——是不是他?——画马的故事罢?他要画一个姿势,就对镜伏地做出那个姿势来。
鲁迅先生的文章也是对了他的大镜子写的,没有一句骂人的话不能应用在他自己的身上。要是你不信,我可以同你打一个赌。
不是有一次一个报馆访员称我们写“文士”吗?鲁迅先生为了那名字几乎笑掉牙。可是后来某报天天鼓吹他是“思想界的权威者”,他倒又不笑了。
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枝冷箭,但是他自己常常的说人“放冷箭”并且说“放冷箭”是卑劣的行为。
他常常“散布流言”和“捏造事实”,如上面举出来的几个例,但是他自己又常常的骂人“散布流言”“控造事实”,并且承认那样是“下流”。
他常常的无故黑人,要是那人生气,他就说人家没有“幽默”。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
他常常挖苦别人家抄袭。有一个学生抄了洙若的几句诗,他老先生骂得刻骨镂心的痛快。可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入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其实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原谅,只要你书中有那样的声明。可是鲁迅先生就没有那样的声明。在我们看来,你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也就罢了,何苦再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可是他还尽量的把人家刻薄。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是自古已有的道理。
他在《出了象牙之塔》的后记裹, 说起之愿译文学者和政治家一文的理由。他说,“和中国现在的政客官僚们讲论此事,却是对牛弹琴;至于两方面的接近,在北京却时常有,几多丑态和恶行,都在这新而黑暗的阴影中开演,不过还想不出作者所说似的好招牌。”你看这才不愧为“青年叛徒的领袖”!他那种一见官僚便回头欲呕的神情,活现在纸上。可是啊,可是他现任教育部的佥事。
据他自己的自传,他从民国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从没脱离过。所以袁世凯称帝,他在教育部,曹贿选,他在教育部,“代表无耻的彭永彝”做总长,他也在教育部,甚而至于“代表无耻的章士剑”免了他的职后,他还大嚷“佥事这一个官儿倒也并不算怎样的‘区区’”,怎么有人在那里钻谋补他的缺,怎样以为无足轻重的人是“慷他人之慨”,如是如是,这样这样——这像“青年叛徒的领袖”吗?其实一个人做官也不大要紧,做了官再装出这样的面孔来可叫人有些恶心吧了。现在又有人送他“土匪”的名号了。好一个“土匪”。
志摩,你看, 这才是中国“青年叛徒的领袖”,中国的青年叛徒也可想而知了。这才是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中国的思想界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才是中国的“土匪”,我不得不也来庆祝中国的土匪!
志摩,不要以为我又生气了。我不过觉得鲁迅先生是我们中间很可研究的一位大人物,所以不免扯了一大段吧了。可惜我只见过他一次?不能代他画一幅文字的像这也是一种无聊的妄想吧了,不要以为我自信能画得出这样心理繁复的人物来。
说起画像,忽然想起了本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裹林玉堂先生画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有看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不过林先生的打叭儿狗的想象好像差一点。我以为最好的想象是鲁迅先生张着嘴立在泥潭中,后面立着一群幸幸的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不是俗语么?可是千万不可忘了那叭儿狗,因写叭儿狗能今天跟了黑狗这样叫,明天跟了白狗那样叫,黑夜的时候还能在暗中猛不防的咬人家一口。
不写了,不写了。无聊的话也说够了。以上的二三千字已经够支持人家半年的攻击了。我现在也要说几句正经话了。
常常有人来问我,人家天天攻击我,他们不懂为什么。人家为什么攻击,我也不十分明了为什么。可是我为什么不回答,我是有理由的。
中国人私人相骂,谁的声音高就是谁的理由足。所以我宁可受些委曲,不愿意也不能与人相骂。打笔墨官司的时候,谁写得多,骂得下流,捏造得新奇就谁的理由大。所以我也宁可吃些亏,不愿意也不能与人家打官司。
第一,我们不会捏造无中生有的事。第二,我们想不起那样的下流的字眼。第三,人家有的是闲功夫,好在衙门裹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们不做事便没有饭吃。第四,人家能造种种的假名,看来好像人多势众,就是你所谓朋友也可用了假名来放两枝冷箭,我们却做不出这机的勾当。第五,他们的喽啰也实在多,我们虽然不是不认识人,可是他们既然对我们有几分信任,我们总不肯亦不忍鼓励他们去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第六,他们有的是欢迎谩骂的报纸,我们觉得自己办的一个报纸如只能谩骂,还不如没有。
可是,志摩,还有一个顶大的原因。就是你所说的“漆黑一团”很容易把你围进去。我常常觉得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泥潭裹有的是已经陷下去的人,有的在浅处,有的已经没到了口鼻。他们在号着,叫着,笑着,骂着。你要是忍不住他们的评斥,一停足,一回头,也许就会忘了你的目的地。你要是同他们一较量,你不能不失足,那时你再不设法拔你的脚出来,你也许会陷,陷,陷,直到没头没顶才完毕。这就是我一向不爱与人较量的理由。
我觉得我们的才具虽小,我们的学问虽浅薄,究竟也有它们的适当的用处。爝火虽然没有多大的光,可是不能因为了有太阳便妄自菲薄,何况还没有太阳。所以我一向总想兢兢业业的向前走,总想不让暴戾之气占据我的心。可是,志摩,这次也危险得很了!这一次我想,我已经踏了两脚泥!我觉悟了。我大约不再打这样的笔墨官司了。
昨晚因为写另一篇文章,睡迟了,今天似乎有些发热。今天写了这封信,已经疲乏了。就打住吧。希望你恳切的指导我。
源 十五,一,二八。〗
信中最让鲁迅先生气愤的,就属其中说他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入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中的内容,这如何不让鲁迅气恼,以至于这封信让他们之间的笔战持续了十年之久,因之,陈西滢也屡次尝到鲁迅先生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