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梨雪寄情:万亩花海的私语
春,是灌阳最奢侈的画家。一夜东风掠过灌江,便抖开一卷素白长绢,从江东的秀凤村一路铺展至大仁村。万亩梨花带,正是这绢上最灵动的笔触。枝头未染尘埃的梨花,像是被月光揉碎的雪,又似云絮跌落人间。花苞低垂时,如少女含羞敛眉;盛放时,则恣意舒展瓣尖,任风掠过时簌簌洒落几点碎玉。花影深处,老农牵着黄牛缓缓而行,蹄印踏碎的落瓣,竟比新雪更显晶莹。




友人笑言:“若爱一人,便该带她来看灌阳的梨花。”此言非虚。花海如潮,人立其间,只觉天地皆被素色涤净。偶有桃李杂生其间,绯红与鹅黄零星点缀,倒似素绢上不慎滴落的彩墨,平添三分俏皮。镜头在此失了分寸——向左是满枝琼葩堆雪,向右是远山含黛如眉,索性弃了取景框,任由双目饱蘸春色。





二、山苍子林:苦寒淬炼的黄金诗
转过梨花带的隘口,忽见右侧山峦披挂金甲。那是山苍子林,早春最倔强的诗人。当万物尚在冬眠时,它的枝桠已悄悄攒起千百粒花苞,如黄玉籽儿缀满虬枝。立春的晨雾还未散尽,花苞便次第炸开,顷刻间漫山遍野皆是细碎的金铃。风过时,花枝摇曳如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广袖翻卷处,暗香织成无形的网,将行人温柔困住。


老樵夫蹲在石阶旁卷烟:“这花啊,专挑苦寒时蓄力。”果然,近看花瓣边缘微蜷,似被霜雪咬过的伤痕,却更衬得花心明艳如熔金。有人折一枝赠予伴侣,笑称“比玫瑰更配岁月”。花影斑驳里,几对白发夫妇携手而立,恍若山苍子与梨花的对望——一者炽烈如焰,一者清冷如霜,却在春的调色盘中达成奇妙和解。




三、官庄桃夭:灼灼其华的秘境
沿新圩镇乡道驱车向南,忽见天际泛起绯色云霞。官庄村的桃林,正以三千树胭脂叩击春的门扉。这里的桃树生得野性,枝干虬曲如狂草,偏又缀满娇嫩欲滴的花朵。深红、浅粉、雪青……花色竟有七种渐变,像是打翻的晚霞浸染了整片山谷。游人在花径穿梭,衣袂拂过处,惊起几瓣落红,竟分不清是花沾了人面,还是人面映红了花。



最妙在黄昏。夕照将桃林染作琥珀色,有农妇挎竹篮穿行其中采摘野菜。篮中蕨芽青翠,肩上落英缤纷,俨然古画《采薇图》中的场景。忽闻山歌乍起,粗犷调子惊飞一群麻雀,扑棱棱掠过花枝时,抖落的芬芳凝成空中一道虹桥。


四、油菜织金:大地的鎏金长卷
灌阳镇的春天,总爱把最灿烂的颜料泼向田野。上王村至秀凤村的二里阡陌,被油菜花染成流动的熔金河。花浪随风起伏时,仿佛有隐形巨手在抚弄一匹柔软绸缎。田埂上立着戴斗笠的老汉,黑布鞋沾满花粉,却只顾眯眼眺望远处——那里,几树雪梨花开得正盛,恰似金毯上缀着的白玉盘。



长坪村的缓坡更是神来之笔。油菜花顺着山势倾泻而下,褶皱处裸露出几道赭色沟壑,倒像是金丝裙裾被风撩起的缝隙。坡顶有少女撑油纸伞而立,鹅黄衫子与花海融为一体,唯有伞面上几枝水墨桃花泄露踪迹。此景入镜,竟让城里来的摄影师弃了单反,喃喃道:“该用顾恺之的蚕头燕尾描……”





五、茶花禅韵:血色与风骨的寓言
杨柳井的山茶,开得惊心动魄。新圩镇的山庄内,碗口大的花朵压弯枝头,红若鸽血,白如凝脂,更有异色者瓣生七彩,似将霓虹裁剪成衣。茶花树下立着石碑,镌刻湘江战役的往事。当年红军的血浸透这片土地,而今山茶怒放,恍若万千英魂化作了花魂。


“虽是富贵姿,而非妖冶容。”归有光的诗句悬在茶室檐下。驻足细观,果然发现端倪:那血红茶花瓣缘带着锯齿,像战士的剑锋;白玉般的品种则挺立如矛,任雨打风吹绝不垂首。暮色中,看园老人点燃烟斗,火星明灭间轻叹:“花啊,比人更懂什么叫风骨。”

六、江口古韵:三江汇流的时光胶囊
马山江与安乐源江在此相拥,共同投入灌江的怀抱。江口村的老街,便在这水脉交织处静静沉睡。青砖墙沁着水汽,卵石路被岁月磨出包浆,连石拱桥缝里的野草都带着古意。最妙是临江的吊脚楼,推开雕花木窗,可见垂柳蘸水写字,一笔“绿”字蜿蜒数里。


穿行古巷,忽见阿婆坐在门槛上拣艾草。竹筛里的青叶还沾着晨露,身后木门贴的褪色门神却已守护了百年光阴。转角传来叮当声,银匠铺里老师傅正在捶打苗银,飞溅的火星与江面粼光交织,刹那间模糊了古今界限。




七、小龙秘境:千年情侣林的絮语
入选“中国最美乡村”的小龙村,藏着春天最温柔的隐喻。千年情侣林中,银杏与樟树盘根交颈,松柏共枫香比肩而立。更奇的是村中二十余对双胞胎,仿佛古树精魄投胎转世。春雾缭绕的清晨,树梢萌发的嫩芽像无数翡翠小铃,风过时沙沙作响,似在重复亘古的誓言。

偶遇村中老翁,他抚着双生银杏笑道:“树也讲缘分。你看这两株,根在地下牵了手,风雨再大也不怕。”言罢指向不远处嬉戏的孪生孩童,恍然惊觉——原来生生不息的密码,早已写在年轮与血脉之中。

八、望月桃霞:石山上的柔肠铁血
文市镇望月岭的桃林,是刚柔并济的奇迹。昔日的石漠荒山,被能人点化成千亩花海。嶙峋灰岩缝中,桃枝倔强地探出,粉白花朵与冷硬山石形成极致反差。更有红军古道蜿蜒花间,石板缝隙里野花丛生,仿佛先烈的热血开出了春的印记。

登高远眺,花海如霞霭铺陈至天际。有湘商后裔在此摆茶摊,粗陶碗里浮着桃瓣,饮一口,竟尝出岩石的凛冽与桃蜜的甘甜。老者遥指山巅:“当年红军过此地,刺刀挑落的可不止桃花。”语罢,一阵风过,落英纷纷扬扬,恍若天地同祭。


九、杜鹃泣血:高山之巅的炽烈情书
灌江在麒麟山下折出半月形碧湾,山腰的映山红便成了这弯蓝绸上的红璎珞。与温室杜鹃不同,野生的映山红花瓣更薄,色泽却浓烈如血。攀至山梁,县城全貌尽收眼底,江水如玉带缠腰,而身后花枝在逆光中通透如琉璃。某处断崖忽现整坡杜鹃,开得不管不顾,似要把积攒三季的热望在春日燃尽。

宝盖山巅的映山红更具野性。1935米高处,花丛与云雾痴缠,恍若天上宫阙遗落的红烛。采药人背着竹篓穿行花间,哼着古老的山谣:“莫道山花贱,一朵一乾坤……”余音散入风里,惊起几只蓝尾鸲,翅尖掠过花蕊时,抖落一串朱砂色的光斑。


十、莲溪幻境:水墨长卷里的桃源
大湾村的莲溪庐,是造物主私藏的砚台。青石垒就的水坝将溪流截成银瀑,古樟垂荫处,木屋半隐半现。最惊艳是那地下河,碧水从岩缝涌出时,竟带着地心的幽蓝。溪上石拱桥爬满薜荔,桥洞倒影中,穿蓝布衫的村童正用竹竿拨弄落花,涟漪荡碎了一溪翡翠。


暮色四合时,水雾自河面升腾,远山化作黛色剪影。庄园主人端来山泉酿的米酒,陶杯未举人先醉。忽见对岸亮起灯笼,暖光透过宣纸灯罩,将夜雾染成朦胧的橙纱。此情此景,纵是陶渊明再世,也要掷笔长叹:“桃源何须寻,此处即永恒。”


十一、湿地遗珠:灌江颈间的翡翠链
熊家寨湿地公园,是灌江赠予大地的呼吸孔。柳林栈道曲径通幽,卵石滩上白鹭闲庭信步。观鸟屋里,老摄影师的镜头对准芦苇丛——那里,一对鸳鸯正交颈梳羽,粼粼波光为它们披上碎钻长袍。忽然幼童欢笑掠过栈道,惊起群鸟齐飞,霎时间碧空铺开黑白水墨,翼影遮天蔽日。


江心洲长着野杨梅树,这个时节尚未结果,却已有蜜蜂围着嫩芽打转。守林人坐在茅草亭里修补渔网,尼龙线穿梭的节奏与江涛声暗自应和。问他可觉寂寞,老人指指对岸沙洲:“白鹭在这里恋爱,绿头鸭在那儿孵蛋,我呀,天天看连续剧哩!”


十二、三峡春酩:山水缱绻的永恒叙事
灌江小三峡的春,是液态的翡翠。游船犁开碧波时,两岸青山次第舒展画卷:芋头塘的粉墙黛瓦半掩竹海,红石头村的晒茶架缀成空中棋盘,苗源寨的吊脚楼倒影被鱼群搅碎又重圆。船过急弯处,忽见峭壁斜伸野樱桃树,落花顺流而下,竟在船尾拖出一条香雪溪。


最难忘淮滩渡口。摆渡人是个跛脚老汉,竹篙一点便离岸数丈。问他可曾数过渡过多少人,他大笑:“江水记得清!”夕阳西沉时,他忽然亮嗓唱起渔歌,沙哑嗓音惊起江鸥盘旋。那一刻,山与水都成了和声,整个春天在旋律中微微震颤。


终章:落樱成箴
临别那日,我在江口老街购得一只陶罐。卖罐的阿婆随手摘几枝将谢的桃花插入其中:“灌阳的春天啊,要这样带走。”夜宿莲溪庐,忽闻雨打芭蕉。推窗望去,满溪浮红流翠——原是山雨打落早樱,万千粉白顺流而下,恍若星河坠入凡间。
晨起雨霁,陶罐里的桃枝竟萌出新芽。忽然懂得:灌阳的春从来不会终结。当万亩梨雪化入夏泥,当山苍子的金铃摇成秋实,那最初的一缕花魂,早已潜入陶土,藏进卵石,随着灌江的每一次潮涌,在岁月里循环往复地醒来(图片来源于老向微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