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数载风雨,永日不可暮,寒岁雪难融;
在这乱世凶年,有谁不是挣扎在这场炼狱之中;
你我苦等太平年月,再共赴茂奚之约,瞭望崤山之巅,安得万里风。
永元元年,三月初三,傍晚起了大风,少女坐在厅堂里看着管家老林和家仆顶着风将厚重的大门阖上,门口的匾额被吹的啪啪作响。
细一看,一身鹅黄衣衫衬的少女肤色胜雪,芙蓉面上未施粉黛,却眉目如画,一双秋水剪瞳形似桃花、羽睫如扇,眼眸中透着股清气,当真左家娇女、容色俏丽。
此时她有些心绪不宁,甚至手心都泛起了冷汗......这个时候父亲早该回家了呀......
难道还留在宫里么?......风这般大,老林一会要是没听见敲门声可如何是好?
大风卷起宅院里的落叶,还将母亲悉心照料的盆栽吹翻在地,老林弯着有些驼背的身躯抱起盆栽收回屋内。
“嘭”的一声脆响,惊得少女猛然回头,原是自己的小妹不慎摔落了杯盏,一旁的大哥赶忙抱起幼女远离碎片,担心的查看着小妹的双手。少女轻蹙起眉,转回头,一手托腮,满脸的疑惑......
怎么就起风了呢.....?
黑暗逐渐从四边笼罩而来......厚重的乌云遮挡住夜间唯一的柔和光线,连星星都好像不见。
可冲天的黑烟却裹挟着燎灼的烈焰,吞噬了原本静谧的夜空,也吞噬了身后赖以生存的家……空气中炙热的气流呛入口鼻,直教人窒息,不知是被烟幕遮挡还是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四周,只觉满目赤红,是火,手中湿热黏腻的触感却又在提醒她,还有血。
那身红紫衣裳矗立在夜间若隐的门庭下,绝望的诏令如同鬼魅席卷一方,那些银灰兵甲映衬出灼人火光,陌生的脸庞在昏暗的黑夜里浮现。
她跪坐在宅院前全身脱力,一向较他人灵敏的耳朵听不见身旁妹妹的哭喊、听不见二哥忿恨的怒吼也听不见怀中母亲奄奄一息的嗓音......
只余下轰天的耳鸣占据了自己的大脑....
自那以后江半夏一直认为火焰是这世上最难控制之物,它可以取暖照明也可摧毁一切。
不过眼下......在这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尤其是在山雾缭绕朝阳未出的清晨,半夏还是很希望此时有一点火种能温暖自己冰冷的身体......她从寒冷幽暗的梦中悠悠醒来,短短一个时辰的休息并不能缓解任何疲劳,她面容憔悴、眼神无光,十指甚至被冻的有些僵硬。
她木然的环顾一圈四周破败又漏风的茅草屋,随即迅速的起身,不料却引起眼前一阵发黑,她默默等待脑中的眩晕散去,走出了这半山腰上被遗弃的小屋。
重峦叠嶂的崤山上树木丰茂遮盖天空、百草蒙蒙隐来去归路,脚下难得还有依稀可见的被前人踩踏而出的羊肠小道,半夏抬头北望,那藏于云雾中的山峰应该就是她所要寻找的云海峰了。
太阳逐渐升起,阳光开始透过层层树叶缝隙带来稀薄的温度与光亮,这渺无人烟的山上隐蔽着各种奇虫异兽,它们或悠然的盘旋树上或警惕的藏匿枝叶后看着陌生的女子踩过它们的地盘、踏上它们的领地,用只有自己同类才能听懂的语言肆意交流。
半夏心下明白得小心行进,却在面对难行之路时无法停止越来越焦躁的内心,越往上,她的步履越发艰难,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去休息,明明是迫在眉睫的紧要关头。
半夏紧蹙眉头,开始加快脚步,在已无明显山路痕迹的树林间穿行。
传闻秦岭崤山北部有一座云海峰,峰顶有一座茂奚阁,阁内有一位妙仙人,他善歧黄之术,医术高超、神秘莫测,几乎无人见过他的真容。
永明年间,云海峰山脚下的陈家村突发怪病,村民病状古怪无药可医,是茂奚阁下山送药医治好了众人。当年传的神乎其神,说他们是脚踏白云周身金光的出现,村民被病痛折磨的口不能言,一碗药喝下就周身舒畅、恢复如初了。
此事一经传扬出去,便有好多人都来云海峰求医。可当年这样菩萨心肠的茂奚阁后来却不再收治病人,那阁楼隐藏在云海中,终日不见其精致的楼宇,不过数年便成为了坊间传说。
但近几日大家又都开始相传有人亲眼目睹茂奚阁里的人出现,一身白衣翩若上神,治病就医缓百姓之苦。
半夏小时候只当这能治百病的茂奚阁是唬小孩的编撰故事,现在却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明知希望渺茫仍不远千里赶来,如若求不得医,半熙她......
无暇多思,时近午后,江半夏终被眼前的一截断崖阻拦,约莫三人叠加的高度且崖壁陡峭并无任何枝杈与嶙峋突出的石头,她心下愤恨、紧握双拳,随后深深呼出一口气,试图压下纷繁的思绪。
只见江半夏将身上已被荆棘勾坏的裙摆用力撕下,防止攀爬时不慎踩踏,并从腰间抽出缚衣的细绳一分为二,将两边袖摆紧紧束起。她抬头,不慎被崖壁上方的刺眼阳光直入了双眼,她赶忙闭上眼睛,羽睫颤动不已,几乎要被逼下泪来。半夏再一次深深呼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分明燃起了不屈的怒火。
她无法抬头直视太阳,只能仔细靠双手排摸出可以攀爬的点,双臂因为负重、双腿因为紧张纷纷止不住颤抖起来,每攀一步脚下就不断有碎石掉落,她并无把握,仅凭着一股劲,虽然心绪清明,双手却被汗液浸润,湿滑的手无法好好的抓住岩壁上细小的凹坑,右脚刚要抬起,不慎双手打滑,半夏整个人失去控制重重向后摔去。
地面上经年累月起的厚厚枯败树叶缓冲了下坠的伤害,但她的后背仍火辣辣的疼,半夏咬紧唇,甚至连声轻呼都没有,赶忙爬起身,熟悉的刺耳声音又开始在脑内轰鸣,她捂住自己的耳朵,那虫鸣一般的响声仿佛在嘲笑她的可怜可悲。可她不能再浪费时间去想无关的事了,半夏活动了下手腕,她,必须得上去!
站在云海峰巍峨的峰顶上可以饱览秦岭绵延的山脉,也可以将远处天地一线的浩瀚山河尽收眼底。当半夏终于攀上了峰顶,太阳已经西沉,残破衣衫狼狈身形的她在看到夕阳下楼宇的剪影时几乎惊呼出声,那一定就是茂奚阁了!
她丝毫顾不上周边的景色也顾不上自己身上多处细碎的伤口,一瘸一拐的奔向前方。可随着靠近,半夏脸上的激动逐渐僵硬。她确实找到了一座楼阁,但这楼阁却破败不堪、只余废墟,残垣断壁上长满了捆石龙,窗框脱落、歪七扭八,木门也只剩半扇,内里更是杂草丛生、一派荒凉,显然是荒弃已久、多年未有人烟的模样。
连日的奔波早已让江半夏疲惫不堪,粗略算来,从那一日起至今已半月有余,她每天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突如其来的变故、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已击垮了这个平时几乎不出闺门的江家大小姐。她目睹母亲与大哥的死亡,面临流放的危机、恶人的觊觎,逃到襄阳后又失去二哥的消息,而小妹半熙更是因连日高烧而命悬一线,她如今所有活下去的期望就是救活半熙!
襄阳城里这么多大夫皆言半熙已药石罔效,可她不信!她抱着缥缈的传说来寻找最后的可能,却只能得来这样的结果么?!
老天爷......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让我江家承受如此的磨难......为什么......
天旋地转,半夏透支的体力在高海拔的稀薄空气里终于支撑不下去。
那冲天的火光......那烫伤肌肤的灼热......
只剩烧黑木炭的闺房......那些锃亮武器下滴落的血液......
粗糙的鞭绳......刺耳的哭喊与咆哮......
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我的父亲......我那......克勤克俭的父亲......
我宅心仁厚的大哥......谦和有礼的二哥......还有我童稚无邪的小妹......
半夏倒下的那一刻看到了最后一抹夕阳正无言的沉入地平线下,带走了整个世界的光亮......
又梦到那抹模糊的红紫身影,阴沉的脸庞明灭可见,声音带着没有起伏的冰冷:“……右仆射江佑朝乾夕惕……常为朕之明镜……然会稽郡救灾款失踪一案…以权谋私…懈怠职权…私吞灾款…藐百姓灾苦于不顾…供认不讳…深负朕恩…朕痛心疾首…念昔年不赏之功、阿保之劳…赐白绫一条…府内家产充入国库…男三十七人押黄沙狱…女二十四人贬为官奴,听候发落…”
春寒料峭,遍体生凉,字字诛心!
半夏猛的睁开双眼,刚刚的血红灾祸被阵阵药香取代,那浓厚的味道沁入口鼻,意外的让她迅速冷静了下来。
她犹记得自己昏倒在云海峰顶,此是何地?
屋内摆着简洁别致的桌案与书格,壁上一副冬雪红梅图栩栩如生,矮案上架着一把出鞘宝剑寒光冷冽。
微风从雕纹轩窗外吹进,携着回温的丝丝暖意轻拂过桌上的几本薄书,书页翻飞带来悉索声响,书旁随意斜放着一支玉笛,底下的青色穗子也随着微风荡起。
半夏正身处卧榻上,一旁的案几上放着釉水细腻无瑕的青白色茶碗,里头盛着药,看来这股药香便来源此处。
静坐了片刻,心中满是疑惑,半夏起身,推开门。
只见室外天蔚蓝、云无垢,远处四面环山、满目苍翠;近处桃花满园、落英缤纷;不远处好似还有一潭泉水,水流叮咚、如鸣佩环;近旁几座雕栏玲珑的楼阁,游廊相衔,幽静典雅,如世外仙境一般。
景虽美,疑惑却更甚,半夏正准备往楼阁处寻去,忽闻另一侧有人唤道:“诶!醒的真是时候!”
她回头,见一小小少年正向她走来,男孩一身浅绛衣衫,身形端正、五官俊俏,一双黝黑眼眸炯炯有神,带着点打量的眼神又带着点神气的表情走到近前抬头问半夏:“你叫什么?哪里人?为什么一个人在云海峰上?”
声音倒也是掷地有声,颇为朝气:“问你话呢?”
半夏后退半步,身体稍稍前倾:“我来崤山寻茂奚阁,家中小妹高烧不退陷入昏迷,多日未醒。我从襄阳而来,姓…罗”
父亲的事在健康城被传的沸沸扬扬,还是不要漏了自己身份的好……她垂下眼睑:“在云海峰顶体力透支…定是小弟将我救来此处,多谢!”
说罢朝男孩鞠了一礼:“只是不知道…此是何处,现又是几时了?”
“诶诶,救你是碰巧”他倒有些不好意思的摆摆手:“你昏睡了一夜——”
男孩只回答了半句,复又急急问道:“那你叫什么?”
“……半夏”
“诶!!还真没说错啊!!”他激动的一拍掌,又带着些难以置信的急切:“你,你等等!”
说着便朝隔壁屋内跑去,边跑边喊:“那姑娘醒了,你快来!”
……这是何意?半夏有些搞不懂,莫非他有一个朋友叫罗半夏?
她朝男孩奔去的方向望去,只见他片刻便从屋内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是个约莫二十左右的男子,一身白衣蹁跹,颇具风雅,相貌清雅俊秀,凤眼生威,眉眼间隐隐还有几分熟悉的书卷气…
半夏有些恍神,那男子已立于身前,早春的风起,扬起那透纱的衣摆,也吹皱远处潭水的平静,温润如玉的声音在耳边荡起:“半夏?”
“你……”她避开那人的视线,有些局促的下移,直到看到他腰间一枚通透无瑕的凝脂白玉,久远的记忆才猛然回潮:“瑞青……?”
江半夏对瑞青的印象很深刻,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凛冬,她正冒着雪在院里捡拾腊梅,朱漆大门被吱呀推开,父亲外出归来将当时还年少的他带回了家……
他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坐在僻静的角落,手里总握着那块白玉,时而发呆时而沉思,有时候还偷偷的抹眼泪,被半夏发现过几次。
因她喜爱下雪,总不肯老实待在暖和的屋子里,这才能看到一样老躲在外头的瑞青。
后来…据父亲说,他留下一封信后便独自离开了江家……
想来也有五年未见了,未曾想竟会在此时相遇,半夏不免有些感叹,眼神顾盼间不由得想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寻找出以前的痕迹…
“你一点都没变”瑞青同样凝视着半夏的脸庞,唤回了她飘远的思绪:“还是和以前一样”
听他这么说,半夏有些惭愧,若不是看到那块白玉,她可能无法认出他来。
五年虽不长,却也将小小少年磨砺的眼角眉梢都仿佛换了模样。
“出什么事了么?”瑞青隐隐有些担忧:“你为何会在崤山?”
这里离健康城可有足足大半个月的脚程,若不是事出有因,半夏这样的名门之女怎会满身是伤的倒在云海峰顶。
但其实他并不知道半夏早前便离开了健康到了雍州襄阳,此次她也是从襄阳城出发而来。
一旁的男孩不待她开口,已帮忙回道:“她是来找我们的,说是妹妹高烧不退多日未醒。”
两人皆是一惊,半夏赶忙问道:“这里是茂奚阁?”
“是的”男孩解释道:“刚才一着急,忘了告诉你”
瑞青看着她爬满疲惫的双眸在听到男孩肯定的回答后泛起希望,那双美丽的桃花眼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恳切与哀求望向自己:“瑞青,帮我”
他虽疑惑没有丝毫迟疑:“好”
……………………
相逢的惊喜冲不淡半夏心中的焦急,因小妹无法承受连日的舟车劳顿,她只能将她留在襄阳,独自一人前来求医。
从她出发到现在已过去了七个日夜,虽有人在帮她悉心照料,但她仍不敢想象被其他大夫判定无药可治的妹妹还能坚持多久,她才只有六岁啊!
她将情况简单的告知瑞青,两人决定即刻便离山。
半夏回到屋内,等瑞青稍作打点。她有些恍惚,从昨晚的绝望中醒来仿佛不是真的醒来,颇有些不真切感。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刚才的男孩端着药盏推开了房门:“你脸上的伤再处理下吧”
伤?半夏闻言扶上脸颊,一阵刺痛……是昨天在山上被锐石所划,因着心里痛苦竟没有察觉,现下被提醒后,才感到伤口在张牙舞爪般的散播疼痛。
男孩放下药盏,十分熟练的帮她上药:“可气”
“…?”
“我本还为瑞青见到旧识高兴,结果你倒好,一来就要带着他离山”
“……”
“这里十天半月不见个人,这下阁里就剩我一个,早知道不救你了”
“……抱歉,小弟”其实半夏并不能去体会他的想法,毕竟妹妹还在襄阳生死未卜。
“我叫云实”男孩动作迅速上完药:“这药你也喝了吧,气息紊乱心肺虚弱,全当给你补补身子”明明是好意却偏生变扭:“体格这么差,竟也让你爬上了云海峰”
半夏不再言语,端起那青白色药碗,将尚有余温的苦涩一饮而尽。
有些生气的云实一边收起碗一边说道:“治好了你妹妹,就让瑞青早点回来”
“好”
他踏出房门前回头又说道:“这世上谁人不苦,年纪轻轻的别老拉着张脸”
………半夏心里难免觉着好笑,这孩子才是“年纪轻轻”吧,说话竟如此老城。
等江半夏出了屋外,看到瑞青已在前方等她。
他换上了一身轻便衣裳,浅青色的对襟长衫,边缘暗绣流云滚边,腰间并无饰物,想来先前那枚白玉已被收放妥帖。
他神情清幽淡远,像是位遗世独立的仙者,在这极难寻觅几乎被遗忘的世外桃源中,与此地的醉人春景镌刻在一起,成为一副隽永的水墨画。
她不知道他来此地已多久,不知道当年他被父亲带回家前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后来为何不辞而别,他身上好像总是藏着许多的秘密,却无人能洞悉一二。
远远遥望的半夏不禁猜想:莫不是传说中的妙仙人吧…
她阖上门扉,走上前去,轻易打破了这空寂的画面。
半夏抱着对瑞青医术的期待,满心念着还在受苦的妹妹,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襄阳。
心中有个声音隐隐约约的在告诉自己:老天爷总还没有将我的一切去路都堵死,否则我还能往哪里去呢….
两人经过潭上小桥,往南面行去,深入茂密的树丛,一个山洞赫然出现在眼前。
走进才知,这竟是一条悠长的山底暗道,洞口挂着长年燃烧的火把,角落里还有被粗糙打磨的石具,无不彰显着人为的痕迹。
原来这茂奚阁的入口藏在此处,半夏一直以为还得再爬一次山才能出去。
“云实难得去山顶采药”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瑞青开口:“否则我们很少去云海峰顶”
“…原来如此”她心中有些发虚,若不是机缘巧合,自己可能根本无法找到茂溪阁。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闻言,半夏握紧双拳,眼神中闪过万般情绪,咬的牙关酸涩才终于吐出话来:“我现在…只有半熙了”
一字一字,敲在瑞青心头,从昨日云实救回半夏起,他心中便十分不安。
他大抵能猜到定是江家出了事,心中的不安落在心底,竟无法再移去:“江大人——”
“——都被杀了”半夏强忍恨意,声音颤抖:“二哥失踪,小妹病重,父母和大哥都被杀了”
瑞青脚步一顿,心中大惊,万没有想到会听到这般残酷的答案,江家待他有恩,当年他与半夏的两位哥哥志趣相投,江佑又是如此忠于皇室,竟不得善终!心下不由大怒:“是谁干的?”
半夏停了脚步:“去年会稽郡发生洪灾,救灾用的一万两银锭消失”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们追查半年,最后污蔑了我父亲!”
每每思及当日之事,半夏总止不住全身颤栗,她始终没有回头看向瑞青,独自将滔天的悲痛压下,强作镇静:“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回襄阳!”
言罢,半夏继续向前走去。
瑞青看着她消瘦的背影,竟一时无法言语。印象里她还是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孩,在短短数日内却经历了这般变故。
他紧皱眉宇,脸色沉郁:若是昨日云实没有登山采药,半夏一个人现在该怎么办。
两人一路无言,幽深的暗道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瑞青在石壁上快速寻找到了隐藏的机关,将一小枚事物嵌入机关内,随着他手指轻转,面前的石门轰然打开。
半夏被忽然投射进的阳光晃的眯起了眼,待看清四周后不由有些惊讶。
光明的出口竟隐藏在一间简陋的卧室内,内里有张破损的竹床与木制衣柜,中央还有一张四方桌,桌上摆着陶制的茶壶。
两人走出暗道,瑞青取出机关钥匙——是一块碎玉,随即石门合拢,一副卷轴正好挡住了墙上的蹊跷。
两人相视一眼,瑞青推开了简屋的木门,外头的一切声响开始变的鲜活。
原来这里是崤山山脚下的村庄,从前的陈家村人丁稀少,现在这里还住着许多外来的农民与战争流民,被改名唤作了崤山村。
崤山村再往北不过百里就是南齐与北魏的秦岭地界,不过这间小屋离村庄还有些距离,因它直接背靠山石,周围也被一片苍翠竹林笼罩,倒像几分山林隐士钟爱的避世之所。
瑞青引着半夏向村庄反方向走去,一边问道:“你是如何来的?”
“骑马”她默默记下地形:“马被我拴在了南边的山脚下”
而这里是崤山的东边,瑞青开口道:“云实每天都会出山采药,他最常去南边”
“我以为他不会离山”半夏想到云实对她的指责:“他是你弟弟?”
“严格说来…他是我的师兄”瑞青摸了摸鼻子:“我比他晚入门”
“……传说中的妙仙人是你们的师父?”
“咳,是的,可惜老人家云游在外,不得踪迹”瑞青指了指前方:“前面有我们寄养在农家的马”
他复又问道:“你妹妹除了高烧,还有什么症状?”
只见半夏的脸色又沉郁下来:“从三月初九开始腹泻呕吐,第二日开始发烧,中途看过大夫后稍有好转,没想到病情突然恶化,她陷入了昏迷一直没醒,断断续续到现在快有小半个月了”
瑞青复又问道:“服用了哪些药?”
两人一边交流一边到了农家处,马厩里的两匹马膘肥体壮、毛色发亮,十分健硕。
瑞青与那里的老伯点了点头,老伯起身为马儿解了缰绳交到他们手中,随后进入屋内。
半夏上了马回忆道:“有连翘、太子参、甘草、知母、灯笼草…其余的我识不全了”
瑞青思忖片刻:“无妨,快马加鞭,五日内定能赶回襄阳。”
“驾!”挥手扬鞭,马蹄践起尘灰,一路向东。
可半夏高估了自己,连日的奔波加上沉重的心理负担,她的身体其实一直处在透支状态,没有好好的吃一顿饭也没能安稳的睡上一觉。
在回程的第三天竟被马儿颠的心反恶心,仿佛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一般。
她下意识的勒住了缰绳,跳下马,在官道一侧扶住树干呕吐起来。前方的瑞青发现异样,赶忙回身下马。
他们只在今日清晨简单的吃了一些干粮,将那些干粮吐出后半夏根本腹中空空,只得将胆汁都干呕了出来。
她胃里绞痛难耐,喉咙处如吃了火碱般灼烧疼痛,双眼发黑、全身盗汗,脑中更是轰鸣喧天,天旋自转的感觉再一次袭来,撑着树干的手臂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忽然,有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背,从上至下轻柔的拍抚,竟为半夏驱逐掉了如坠冰锥般的痛苦与难受。
她渐渐冷静下来,闭上眼,等待身体的不适度过。
那双手的主人正是瑞青,此时他正一边搀着她一边举起自己的袖子想为她擦净唇角,半夏察觉,挡住了他的手,自己抬手随意抹了抹嘴角。
瑞青也不在意,从怀里掏出一个雕着精细纹样的木制小盒,从中取出一颗药丸举到她眼前。
半夏不疑有他,伸手接过,吞下药丸。
不一会,除了胃里还在一阵阵的翻绞外,身体的不适竟然已好了大半。
瑞青看了一眼她额上的汗:“休息一下吧”
半夏摇摇头,轻轻隔开了他扶住自己的双手,独自走向马儿身边,取过挂在包裹上的水壶漱口。
瑞青没再多说什么,趋步上前,他们再次骑上马,继续往襄阳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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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时近傍晚,天色越发的阴沉、强风袭人,两人正巧路过林州城。
行至城内,憋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雨势过大,几乎看不清前方路段,无奈,他们只得缓了脚程,在屋檐下躲避片刻。
忽的,一个人影迅速窜到身旁:“两位客官,躲雨吧?要不正好来店里边用晚膳边等雨停?”语调高昂,面带笑容。
半夏这才看清,他们恰巧躲在了一家酒家檐下,店里的小二反应敏捷,看到有人在店门口迟疑马上便跑出来迎接。
店小二这一行当,非机灵聪明者无法胜任,他们那一双饱览天下世人的眼睛不动声色一番打量便能大抵猜得来人脾气性格,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客人的荷包是否饱满。
正如现下这位,他一下就看出两人并非本地人,男子一身儒雅,君子之风蔚然,而身旁的女子虽容貌骄人,却衣衫褴褛、脏旧不堪。
于是他不动声色的从半夏的身边绕到了瑞青面前:“这雨恐一时半会停不了,客官不如小歇一晚,明早再出发?”
瑞青微微一笑,伸手将半夏手里的缰绳接过,一并递给了店小二:“先吃饭”
“好嘞!”一声吆喝,声调九曲十八弯:“两位里边儿请!”
半夏微抿起唇,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再心急也没用,总不能拖着瑞青也不吃饭不睡觉吧…心下愧疚,她垂了眼,跟着进了店。
因着大雨,店堂内人倒不多,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满脸笑意:“客官,要点什么?”
半夏螓首微垂,好似有些沮丧,瑞青看了她一眼,随后问小二道:“可有粥?”
“有,不知客官是要什么粥?”
“白米”
“唷,那可真不好意思,咱店里没这么高档货,只有粟米粥,客官您看行么?”
“那便粟米粥吧”瑞青道:“再来点煮蔓菁,蒸鲈鱼,和一碗麦饭”
“好嘞,客官要不要来点咱家的新菜品?”小二摩拳擦掌:“百果茄芋!”
瑞青一挑眉,颇有些兴趣:“哦?”
“嘿嘿,就是茄子煮白果芋,咱家可是为数不多有茄子的店!而且茄子煮食比蒸的更有味儿,加上浓郁的芋头,搭配咱林泉独家汤汁一淋,哎哟,啧啧啧,那滋味儿!”
小二声色皆具的介绍倒很是让人很起胃口,瑞青唤了一声:“半夏?”
半夏点了点头,同意了小二的推荐。
出事后她一直食不知味,许是这里满溢美食的诱人气息,也可能是受先前吃的那粒药丸影响,她竟觉当下胃腹空荡、肚饿难耐。
“两位客观,请稍等!”待风风火火的店小二离开,半夏方才抬起了头:“瑞青”
他正在为两人斟茶水:“恩?”
“这两天日夜兼程,害你都没怎么好好休息,对不起”
瑞青有些惊讶,他以为她的沉默只是因为身体不适。
他放下茶壶,将热气腾腾的茶盏轻推到她面前:“我是医者”
外头暴雨如注、狂风呼啸,风卷着冰凉的雨水和寒气涌入厅堂,掌柜的忙上前将四周的门窗关上。
半夏单薄的衣衫委实有些抵挡不住寒冷,她双手贴着杯沿,虽有些烫,却温暖了自己冰冷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