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就快落山了。
此刻,最后的余晖不仅给大地抹上了一层暖色。
让流淌的迦巴鲁河,显得金光灿灿。
迦巴鲁河,这条蜿蜒流过的人工运河,灌溉了两岸的土地,使之变得肥沃而多产,故此这片地区也被人称为五谷之山——提勒亚毕。
此时的大地,显得静谧安宁,唯有那一家一户中升起的袅袅炊烟,提醒着人们,无论是日出还是日落,生活的节奏都依旧将按照它原有的轨迹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
在这迦巴鲁岸边的提勒亚毕,聚居着一群来自远方的以色列人。
他们不是本地的原住民,而是在数年之前,因着巴比伦帝国对迦南地区的征服被迁移到此处定居的。
亦或说,他们其实是一群亡国奴。
因着故国被征服而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继续着他们被掳的生活。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阵竖琴的乐声,轻柔而又舒缓。
但这原本显得快乐的音乐,此时听在人们的耳中,却总有一种忧伤的感觉。因为这是耶路撒冷的乐曲,是来自那个遥远故乡的声音。
人们依旧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回到那个遥远的故乡。
只是,回家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了。
不久前,传来消息——
因着臣服于巴比伦帝国的以色列王国再次反叛,帝国皇帝尼布甲尼撒已经亲统大军又一次去进攻耶路撒冷了。更糟的是,据说以色列人所信奉的耶和华上帝已经赐下了启示,说耶路撒冷已经被祂抛弃!
耶路撒冷即将沦陷!就在这种看似宁静却又暗流涌动的气氛中,聚居于提勒亚毕的以色列民,迎来了又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
此刻在一个茅屋里,一个妇人正在忙碌。
预备今天的晚餐,那将是她为他——她的丈夫、她心爱的男人——做的最后一顿晚餐。因为今晚,她就将离他而去,永远地离他而去。此刻,他就站在门外,直直地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西边的太阳,似乎想用自己的目光来阻止太阳的西沉。他站在那儿已经有好一会儿了,许多人从周围经过时都加快了脚步,也有人选择直接绕行,免得又要从他嘴里听到什么难听的坏消息。当然,还有一些人三五成群地站在远处,窃窃议论着,议论着这个男人最近发表的关于耶路撒冷将被攻陷的预言,也揣测着这男人如此呆呆地站在那里又要搞什么。
毕竟,他经常有一些怪异的举止,并且用这种方式告诉人们一些不爱听的、但却据说是来自于上帝的信息。有时,他会拿着铁鏊和砖头在地上摆来摆去,如同小孩子在玩过家家,却告诉人们这便是耶路撒冷将要遭受围攻的情景。
有时,他会一连许久侧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宣称他之所以这样是为了担当以色列民族的罪恶。
有时,他甚至在牛粪上面烤饼,让人看一眼都感觉恶心,却说将来有一天所有不肯悔改的故国同胞都将被掳掠,都将要被迫吃下各种污秽和难以下咽的食物,只是为了能够饱腹活命!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一个疯子!一个总爱传递坏消息的讨厌的家伙!可唯独她知道,他不是一个疯子,更不是一个总爱讲难听话的人。她知道,他是一个先知,一个上帝亲自选立的代言人!他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勇士,一个坚如磐石的战士,一个内心充满火热、激情的人,一个对故国和同胞都充满挚爱的男人!这些年来她亲眼目睹他怎样为着民族和同胞的益处大声疾呼,呼吁自己的同胞停止固有的罪恶生活而向上帝悔改,呼吁人们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并且重建自己的信心。哪怕在世人眼中被当成疯子,他也从来没有犹豫,没有退缩,没有恐惧,没有胆怯。可是今天,他却好像真的有些退缩了,甚至恐惧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她点起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进来吃饭吧,晚饭已经做好了。”
听到她的呼唤,他全身振了一下。此后便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低垂着头一步步挪向了家门。
许久许久,坐在桌旁的他沉默不语,也依旧低着头,似乎是在故意回避她的身影和目光。
“来吃一点吧,这次的饼烤得不错。”她掰下了一块饼,一边吃一边对他说。
“不,我吃不下,一点都吃不下。”他回答。
“难道你就不愿意陪我吃最后一餐吗?”她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听到她的话,他猛然抬起了头,瞪大眼睛看着她。“你以为只有你才能领受上帝的启示吗?”她望着他,脸上绽放出笑容。
“你应该知道,即使是女人,有时也会得到上帝的启示,甚至少数还会成为祂的代言人,成为先知。就像米利暗、底波拉、户勒大她们一样。只不过,大多数女性先知的名字不会被人们得知罢了。”她淡淡地叙述着。
“所以,你也早就知道了?”他问她。
“是的,我知道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握住了他的手。
“几天前,上帝就已经告诉我了。今天晚上,祂将要带走我的性命!”她的声音很平静。
“今天早上,我祈祷时忽然听到上帝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裂开了!我不知该怎么告诉你,可你却已经提前知道了……”
“所以,你今天一整天都故意躲着我,就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告诉我这些。可是你看,上帝还是蛮爱你的,祂直接启示了我,免得你为难。”她冲他眨了一眨眼,笑得很甜。
他愣愣地看着她,或许是因为没听懂她的话,亦或许是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轻松地谈论这一切,就像在谈论别人家的事一样。
“你害怕吗?”他问她。
“老实说一开始得到这启示我也完全蒙了,但是接下来我立刻想到的……”她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全是你……”
他又一次垂下了头,比上次垂得更低。
“不,咱们不提这些了。”她的语气变轻快了。
“我辛苦做的饼你还一点没动呢。陪我吃完今天的晚餐好吗?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晚餐了。”
“不!请你不要这样说。”他又一次猛然抬起头,与她目光相对。而这一刻,她发现他的眼里全是泪。
“我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要立刻去祈祷。”说着,他站了起来,“我要整夜祈祷,让祂收回旨意,就像摩西当年所做的那样。那时上帝也说要除掉所有以色列人,可因为摩西的恳求祂最终还不是收回了成命。”
“可是你明明知道。”她眼帘低垂,“现在与当时的情况不一样。”
“那时,上帝之所以宣称要除灭我们的祖先,是因为要惩罚他们的罪恶。”她轻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但今天祂要取走我的性命却并不是为了要惩罚谁。死,从来都未必是为了惩罚……”
“那祂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握紧了拳头。
“就像祂启示我的——取走你的性命并且不许我按照传统处理丧事,甚至不让我为你哭泣,只是为了通过你的死来向人们证明我确实是一个先知?为了有一天耶路撒冷沦陷了,被掳到这里的以色列人得知我提前就做了预言,预言他们也会像我一样失去亲人,像我一样在失去挚爱的亲人后也无法举哀吗?”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调门也越来越高。
“老实说,别人是否相信我是先知,是否相信我的话是从上帝来的,甚至是否拿我当疯子我现在都不在乎了!”
“可是祂在乎!”她的声音也提高了。
“你知道祂是多么盼望人们能相信你是先知,相信你所发出的呼吁都是来自于祂的启示,多么希望人们因为相信你的话而悔改。”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知道祂有多么爱祂的子民,多么希望我们的同胞都能悔改和得救。你只是要失去我一个,而祂呢?祂却每天都在失去自己所深爱的人!”
“可是为什么?”他近乎吼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方式?我是祂最忠心的仆人,我从未做过一件违背祂要求的事。为什么祂要让我来经历这一切!为什么祂要取走你的性命,带走我最心爱的人?为什么祂要用如此残酷的方式来向这世界传递信息?”
他咆哮着,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泪流满面。
“凭什么你就不能经历这一切?”她回答道。声音依旧清澈平静,然而她的脸上,此刻同样也已经泪流满面。“我也不知道上帝为何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我只知道这些年来,我们经历了国破家亡,我们一起被掳到这遥远的巴比伦,亲眼目睹了那么多的死亡和哭泣。”她的声音渐渐哽咽。
“这个世界原本就充满苦难和眼泪,悲伤和死亡。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些,凭什么我们就应该例外?难道因为你如今成了先知,成了祂的仆人,便有特权不遭遇这些吗?不!我们只是普通人,也会经历生离死别,但只有我们,能用自己所经历的生离死别,来见证上帝对这个世界所讲的话!”
“我知道,你说的这一切我都知道,我都懂,可我就是无法接受!我无法想象今后没有你的日子会是怎样的,我该怎么活下去……”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一下子扑倒在她的脚前,将脸埋在她的两膝之间,嚎啕痛哭!“我的爱啊,这些年来,你是唯一陪伴我、相信我和支持我的人。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一定会疯掉的。”他紧紧抓着她的衣裙,似乎怕她要跑掉。
“我的爱人,我的丈夫,你一定不会垮掉,因为你依然是我心中那个最坚强的男人。”她抚摸着他的面庞,一滴滴的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他的头巾上。
“别忘了,你是那个如金刚钻一般坚强的先知,你是以西结!就像你名字的意思一样——上帝加你力量。”他的哭声渐渐变小。而她,却似乎陷入自己的回忆中……
“我们的祖辈是世交,所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抚摸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她开始娓娓道来,“小时候,你总对我说,长大了要成为一个像我们父亲一样的祭司,因为我们来自于神圣的利未家族,有资格去圣殿服侍耶和华上帝。那时候,贤明的约西亚王还在位,我们整个国家生机勃勃,上上下下的民众都在追求敬虔,学习律法,似乎就要恢复曾经的强盛与荣光。可是转眼间,约西亚王竟然战死了!他阵亡的消息传来,家里的长辈们开始痛哭,我则吓坏了。你那时虽然才只有十二岁,刚刚算作成年,可你还记得那时你是怎么安慰我的吗?”
“我告诉你,就算是敬虔公义的人,有时也会遭遇不幸,甚至经历飞来横祸,英年早逝。”他痴痴地看着她,“然而,哪怕他们的生命短暂,却终归成了一个时代的祝福,历史会记住他们的功绩,后人会传颂他们的故事。”
“对!你当时就是这样说的,我的心也一下子就安静了。”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可惜,许多人并不像你这样看。因为约西亚王的死,人们对上帝充满了质疑。他们觉得,既然连约西亚如此追求敬虔的王也死于非命,看来这位耶和华上帝也不过如此!所以……”
“所以人们重新开始悖逆上帝。”他接过了她的话,“人们开始醉生梦死、及时行乐。有权有势的人愈加疯狂地剥削穷苦人,因为他们心里不再有敬畏。到处都是游荡的酒鬼和娼妓,到处都是拜偶像的寺庙,因为人们觉得那些偶像才更加灵验。”
“是的,就是这样。可就是在那时候,我嫁给了你!”
她看着他,眼睛闪着光,“那是在约西亚王去世后的第四年,你十六岁,而我只有十五岁。虽然外面的世界似乎越来越混乱,可是我的心里很踏实,因为我知道自己嫁了个好小伙、好丈夫!”
“那时的我们很幸福。”他的脸上有一丝微笑。
“是的,我们很幸福,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将近十年的时光。哪怕……”她的目光暗淡了下来,又一次噙满了泪水,“哪怕我们的孩子夭折了。孩子死去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我心痛得无法呼吸,觉得自己肯定马上也会和孩子一样死去。那时候是你,是你一直紧紧地抱着我,安慰我,你还记得你那时又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对你说,我们的孩子没有死!他只是去了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他现在一定已经和上帝在一起了。将来有一天,我们将再次与他相会。因为人生一定不只有这短短的在世几十年,生命一定不止如此!”他的语气坚定。
“对!生命一定不止如此!就是这句话,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后来,就在九年前,巴比伦的军队第一次攻入了耶路撒冷,我们的父亲死在圣殿里,死在他们服侍上帝的岗位上。”
“可那时的你已经变得很勇敢了,你没有像其他女孩那样哭哭啼啼。”他抬起手,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
“是的,因为我还记得你说过的那句‘生命一定不止如此’的话。”她握住了停在自己脸上的他的手,“再后来,我们来到了这里。”
“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大家都很绝望,认为我们这个民族已经被自己的上帝抛弃了,已经没有指望了。”
“可是唯独你,你依旧满怀希望。”她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告诉我,自己有的是力气,可以去开荒种地。你告诉我,无论如何,生活都会继续下去。”
“你鼓励大家不要灰心,你和大家一起劳作,种地、盖房子,你什么都学会了。没事的时候,你会一个人安静地去迦巴鲁河边漫步。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亲眼看见了上帝的荣耀!”他的眼睛放着光,再次接过了她的话,“祂亲自呼召我起来,作祂的先知!那一刻我知道了,祂没有弃绝我们这个民族,祂依然爱着我们,依然等待着我们悔改归向祂!”
“哦我亲爱的,我的丈夫。是的,你不是亲眼目睹过上帝那永恒的荣耀吗?为何今天的生死让你如此悲痛呢?难道我们只是一群在今生今世才有指望的人吗?难道生命就是如此吗?”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也期待着他的回答。
“不,生命一定不止如此!”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
“我累了,抱抱我吧。就像新婚的时候那样。”
她说着,脸上现出一抹红晕。
她靠到了他的怀里,渐渐闭上了眼睛。她挂满泪痕的脸上,同时也带着微笑。
就这样,他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她抱了起来,缓缓地放到了内室的床上。他抚摸着她的脸庞、她的长发。岁月的风霜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皱纹,也让她才三十三岁的头顶出现了几根银丝,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猛然发现,原来她的手上已经长出了如此多的老茧,而他以前竟然没有注意到。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她长期操劳的印记,而如今,她再也不用操劳了。
他牵着她的手,又过了许久许久。终于,他知道她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于是,他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向内室的门口。
他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她,那是他眼目所爱的女人,是他永远都看不够的女人。
走出内室,来到外间,发现她亲手点燃的油灯还亮着,桌上的饼也依旧摆在那里。
此时的他才留意到,她这次烤的饼特别多,看来是预备他接下来几天吃的,免得他要按照以色列人的传统,在居丧期间吃吊丧者们提供的食物。她竟然如此细心!
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裹头巾,这裹头巾是祭司的标准服饰之一。
作为一个居丧者,他原本应该解下头巾,将尘土撒到头顶以表达悲痛,但今天,他要把这头巾扎得更紧、更端正。他又弯下腰检查了一下自己脚上的鞋,想起这也是她亲手给自己做的鞋,虽然穿了许久,却依然还是那么舒服。
作为一个刚刚经历了生死永别的居丧者,他原本应该在这样的日子脱掉鞋子赤着脚。但这一次,他同样也不会如此做。
这不仅是因为上帝的吩咐,吩咐他在妻子死后不可按照一切传统风俗举哀,也因为他知道自己决不能令她失望。
他更知道,这并不是一次永远的死别,而只是一次短暂的分离,他和她,终有再会的一刻!来到大门口,推开门,东边的天尽头已经露出了一点鱼肚白,这意味着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对他来说,这将是艰难的一天。
他默默地在心底对她说:“我的爱,我的妻。相信我吧!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等着我,等着我们再相会的那一天!”
他抬着头走出家门,仰望着东方正喷薄而出的太阳。
对着天空,发出一声叹息。
这是一声重重的叹息,一声很长很长的叹息……